戈爾多本以為, 亞特裡夏在聽見自己的弟子實際上精通黑魔法時,多少也會覺得有些震驚。當然他沒想到的是,亞特裡夏是淡然置之, 甚至, 在收他為學生之前,亞特裡夏就已經察覺到了。
“還記得那片森林嗎?”亞特裡夏說,“我們聯手對付萊頓那次。”
戈爾多點頭:“當然記得。”
“……其實那個時候, 我就已經感覺到了有人在森林中使用黑魔法。”亞特裡夏輕輕地吸了口氣, 指節輕輕揉著自己的額頭, 似乎克勞狄強行佔據他的意識給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一開始還不確定那究竟是誰。直到我在追擊萊頓的時候看見了你——”
“雖然我們只是打過照面,但我知道你不是好鬥的性格。”亞特裡夏分析道,“那時候大部分人都退出視角受限的樹林、回營地裡集合去了。你一個領主家的少爺, 沒有必要冒著生命危險來追擊刺客。唯一的解釋就是,你使用黑魔法的目的是自衛,恰好被萊頓碰見了, 或者乾脆攻擊你的就是萊頓……你的黑魔法暴露了。所以你才有不得不殺他的理由。”
戈爾多:“……”
戈爾多陷入了沉默。
亞特裡夏低垂了視線,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再加上萊頓死前的暗示,我要是再聽不明白,那我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戈爾多有些失語, 但他還是開口說道:“那你後來還收我做學生?”
就不怕被黑巫師牽連嗎?
“我一開始隻想和你做表面師生。”亞特裡夏瞟了戈爾多一眼, “教你一些禮儀文法什麽的。但是後來發現你也有光明魔法的天賦,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怎麽說也為人老師,一個雙系兼修的、絕無僅有的天才學生擺在我面前,說我什麽都不想教, 那才是假的。”
戈爾多:“…… 您不歧視黑巫師嗎?”
下意識的問出這句話, 戈爾多才覺得自己這個疑問有些多余。
亞特裡夏的靈魂之海裡有克勞狄的意識。這位光輝之帝本身就有一個身為黑巫師的摯友。如果亞特裡夏向克勞狄學習了很多東西, 那麽自然也會沾染一些克勞狄對黑巫師的看法。
“我不覺得黑巫師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如戈爾多所料,亞特裡夏這麽說道,“我也更偏向於前古時代人們對黑魔法的認識。這只是一門和光明魔法不同的學科,黑巫師也只是走向了和牧師們不同的魔法道路。至於黑巫師一定是罪無可赦之徒,這更是荒謬——我已經見過足夠多的牧師們的醜惡嘴臉,如果聖主有靈,那些家夥早就不該在人間繼續呼吸。”
戈爾多:“……”老師還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呢。
其實戈爾多這輩子遇見的黑巫師也不多,暫時就只有尤利安和萊茵。他們現在一個沉迷種田,另外一個乾脆就是個傻白甜。比起內鬥嚴重、你殺我我殺你的光明教廷,這些黑巫師的面孔可愛多了。
當然,要說所有的黑巫師都是心地良善之輩,那明顯也不可能。
只是從戈爾多個人的角度來說,他還是很慶幸,亞特裡夏對黑魔法並沒有偏見的。
“當然。真正打動我、讓我收你做學生的理由,既不是你父親發來的結盟邀請,也不是你那個時候還沒有顯露出來的光明天賦,”亞特裡夏說道,“而是你作為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之子,在遭遇危機時的當機立斷。你既沒有表現出多余的惶恐,又絲毫不拖泥帶水,而且人看起來也胸無大志,這樣的人注定能活得長久。”
戈爾多:“……”胸無大志那個形容詞雖然很準確,但在這種場合您沒必要把它加上去的。
戈爾多輕輕松了口氣。但和亞特裡夏的對話也讓他想起了一些古怪的東西。
“……那個時候,你和萊頓的對話,我聽到了一些。”戈爾多一邊回憶著,一邊開口說道,“您說,他們是在執著於製造‘偽神’——這是什麽意思?”
亞特裡夏盯了他一眼:“你記得也太清楚了。”
戈爾多:“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只是你一副不想提的樣子,我也就沒有多問。”
亞特裡夏:“現在我不想提也得提了。他們的計劃直接和你融合的那個水晶頭骨有關。”他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你知道前古時期的那些魔法大師們被稱作什麽嗎?”
“賢者。”戈爾多對答如流,“因為他們貢獻了不朽的精神。”
“可這‘不朽的精神’,除了表面意義之外,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意思。”亞特裡夏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賢者’的意識,真的是能夠‘不朽’的。”
戈爾多:“……就像尤利安和克勞狄一樣?”
“魔法修習到一定境界之後,就能開啟靈魂之海。有些人甚至能把靈魂之海實體化,把自己的意識寄存在靈魂之海裡,徹底解脫肉身對靈魂的束縛。而靈魂之海實體化的形式就是水晶頭骨——這種寄存於水晶頭骨之上的存在,我們稱之為‘賢者’。”
“因為‘賢者’已經超脫凡俗,不老不死,象征著無限的時間和古老的積蘊。而‘賢者’往往是由‘賢者’指導出來的。當頭骨的繼承者邁向死亡的時候,就會成為下一任守在水晶頭骨中的‘賢者’,上一位‘賢者’就能擺脫永恆、踏上往生的道路。”
戈爾多:“……”簡而言之,這水晶頭骨裡寄居著的靈魂還會更新換代。
不過這樣一來,確實是造成了一個直接的後果——前代賢者所學習的一切都能由下一代賢者繼承。如此逐漸累積,能最有效地保證知識的傳承。
……這種傳承方式雖然過於硬核了一些,但那一個個靈魂也無愧於“賢者”之名。
戈爾多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道:“可是,最先把靈魂之海實體化的人是誰?”
把自己的靈魂囚禁到一個頭骨裡……初代“賢者”實為狠人。
“不知道。我們現在能查到的、最早關於‘賢者’的痕跡也來自於神跡時代。究竟怎麽樣才能將自己的靈魂之海實質化、使精神意識達到不朽,這種秘法早已失傳。”亞特裡夏說,“但是水晶頭骨的存在暴露之後,讓一些人動了不該動的想法。比如我之前跟你提到的現任教皇瓦倫。他潛心研究了數十年,就是為了讓自己的靈魂之海也能夠成功外化,並且,他想修改水晶頭骨傳承的規則,使頭骨中的靈魂能在附身的瞬間就完全佔據繼承者的身體,讓繼承者的靈魂湮滅——”
“……那他就能在無限的軀體中復活。”戈爾多挑眉,“這是近乎永生的方式。”
“並且還能夠不斷積累自己的力量。”亞特裡夏添了一句,“但是這樣的行為完全是罔顧自然法則的。況且水晶頭骨的繼承要求相當苛刻。能承載起瓦倫的靈魂,那麽那些軀體本身也該是天才級別的人物——他們的人生,憑什麽就要被這麽一個老不死的東西佔據?”
戈爾多聞言,忽然沉默,有些驚疑不定地望向了亞特裡夏。
亞特裡夏:“嗯,我就是為他所準備的‘容器’之一。唯一特殊的,大概就是我是他的兒子。他本來‘培育’我,但是被我陰差陽錯接觸到了他的實驗材料,一個真正的水晶頭骨——於是我就逃出來了。”
戈爾多:“……不愧是您。”
亞特裡夏的表情緊接著又瞬間陰沉了下去:“然後,我在十二歲那年,因為天賦的原因,被強行扭送進了神院,就在教廷那群人的眼皮底下。”
戈爾多:“……好倒霉。”
亞特裡夏:“已經融合了的頭骨就沒有價值了。所以他們一心要我死,等我死了的時候,他們還得為我收屍——否則這頭骨絕對回不到他們手裡。”
戈爾多歎息:“您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靠我的腦子。”亞特裡夏瞥了他一眼,“當然,克勞狄也幫了我不少忙。但是我成年之後,他就根本沒有再出現過,直到今天。”
“教皇在收集水晶頭骨……可我是個黑巫師。”戈爾多沉痛地說,“他要了我的頭骨也沒用啊!”
亞特裡夏緩緩露出一個文雅的笑容:“可是你敢暴露自己黑巫師的身份嗎?”
戈爾多秒認慫:“不敢。”
他孤家寡人也就算了,可是他現在拖家帶口。上有領主爹和領主夫人,下有沒心眼的弟弟和他心愛的馬駒,他要是暴露了,整個莫蘭家和他一起陪葬。
“所以,這件事絕不能外傳。”亞特裡夏告誡道,“誰都不可以。”
戈爾多深吸了口氣,點點頭:“……明白了。”
“行了,出去吧。”亞特裡夏說,“這間墓室,最好還是讓它永遠安靜下去。”
否則墓穴裡沒有屍骨,這實在說不過去。
聽著亞特裡夏意有所指的話,戈爾多歎息了一聲。
“看來得想辦法,讓萊科沉默下去。”戈爾多說道,“本來還想讓他為全村的疫病負責的……”
“最好不要。那他幾乎就等於被判處了死刑。即使盜墓罪不至死,林邊村的村民們也不會讓他繼續活下去。”亞特裡夏低聲說道,“就這樣吧。”
最好是讓疫病悄無聲息地來,也悄無聲息地去。
反正該受到懲罰的人,已經受到懲罰了。
整個林邊村,雖然病情來勢洶洶,但是因為疫病死去的居然只有萊科的弟弟——
這大概也是冥冥中注定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