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公爵閣下在他面前總是過分親切。戈爾多想。
但是他也無法解釋這樣的現象。或許是這位身份高貴的公爵看他順眼、覺得他比較親切?
戈爾多內心刷過一片問號, 但是在這種場合他不便失禮。於是他無視了周圍驚駭的眼神與驟然安靜下來的空氣,微笑著舉杯回敬德蒙特公爵,淡定地回應了一句:“……您說笑了。”
這位金發藍眼的公爵似乎是注意到了, 他們的對話吸引了周圍超常的注意力, 於是他微微皺眉,眼眸中的暗光如烈日下的波浪滌蕩了一下——周圍立刻再次安靜了下來。之前偷窺他們的人都果斷地把視線轉移到了別處。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宴會廳再次歌舞升平起來。
“現在好了。”德蒙特公爵重新露出一個微笑,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這種場合見面, 雖然這裡是我的私人城堡, 但是希望你不要見外。有任何需要可以隨時傳喚侍者。”
戈爾多:“……謝謝您的體貼。”
他總算是見識到位高權重的人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了。作為宴會的舉辦者與這座城堡的主人,德蒙特公爵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神態都左右著宴會的氣氛和走向。德蒙特決定和戈爾多交好之後,宴會廳裡的貴族們紛紛展示出了最友好、最優雅的一面來接觸莫蘭家的兩兄弟——戈爾多被邀請去公爵邊上落座,剩下的就是跟著戈爾多一起來的伯裡恩。他們不敢去公爵那邊打擾, 於是一個接一個地上來和伯裡恩攀談,伯裡恩驚訝之余煩不勝煩。
“哥,你等等我, 我和你一起!”
戈爾多回頭看了他一眼。
“非常抱歉,我的弟弟他也不常來這樣的場合。”戈爾多有些無奈地笑著說道,“看來我還是陪在他身邊比較好。”
“卡薩爾·莫蘭如此英勇,我相信繼承了他劍技的兒子應該也膽略過人。一場小小的宴會罷了, 我覺得您……你不必過於緊張。”德蒙特說道, “你不必事事看顧著他。”
戈爾多斟酌著德蒙特話裡的意思,看來他對伯裡恩也不是很看得上。看來這位公爵對他青眼有加確實並非卡薩爾·莫蘭的緣故……但還能有什麽理由呢?
戈爾多面不改色,往伯裡恩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略他求救的眼神, 笑著說道:“也是。”
德蒙特公爵的位置在宴會廳的正中央, 能看清整座宴會廳的全貌。戈爾多在他身邊坐下, 也等於坐在了宴席最有排面的位置上。他觀察了廳中的來賓們一眼,發現人數在四五十左右,不少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大官員和大貴族,象征著這位公爵目前的政治班底,德蒙特公爵的勢力之強大果然不僅僅是傳聞。
戈爾多開始懷疑,自己參加這場宴會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就在他沉思的間隙裡,德蒙特公爵用杓子輕輕敲了敲自己面前的銀杯:“感謝各位的賞光。很高興我們能像現在這般共聚一堂。這一切都要歸功於聖主的仁慈和國王陛下的英明……”然後這位公爵閣下就用十分冠冕堂皇的語言稱頌了一下繁華的賽蘭卡帝國和在座的重臣們。在戈爾多即將成功走神的時候,德蒙特公爵終於說到了重點,“今天,我召集各位,就是為了商議壓製教皇勢力的問題。”
戈爾多聽得微微挑了挑眉尾。
“眾所周知,自光輝大帝在賽蘭卡王都建立新教廷開始,教廷就是為了輔佐賽蘭卡王權一統西大陸而存在。”德蒙特公爵輕描淡寫地說著一些聽起來非常不得了的話,“將教皇世代掌握在賽蘭卡王室手中,這是光輝之帝為他的偉業設下的一步棋。但可惜,天妒英才,那位大帝終究沒能使這步棋子發揮它應有的作用。在光輝大帝之後,但凡是無法壓製教廷的君主,必然會反過來收到教廷的鉗製。而十幾年前,異國王子賽席爾給賽蘭卡王室帶來的那場動亂,更使得皇室陷入前所未有的孱弱境地。現在教皇勢力的膨脹,也正是那場動亂的後遺症。”
宴會廳內一時間落針可聞。
“在拱衛皇室、限制教皇勢力這點上,我相信諸位的意願與我是同樣強烈的。”德蒙特公爵微笑著,他的眼睛深不見底,“而最近發生的喬什·普博一案,我相信大家皆有耳聞。此案的審理給了我們一個絕佳的努力方向。教會中肮髒腐朽的交易數不勝數——只要把握住這點,我們就能製造出合適的契機,推行限制教會的法案。”
推行法案需要議會通過,僅憑在場的官員和貴族們推波助瀾是不夠的。但是如果真的可行,推行法案也不失為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措施,而且比刺殺和下毒都靠譜。
“您覺得我們該如何做呢?”有人問道。
德蒙特公爵一笑:“去除教士的豁免權。”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都面面相覷。
教廷所佔據的最大的優勢有三點,一是借口神聖的名義征收各種名目的稅款,二是以聖主的名義插手世俗官員的政務,三是繞過傳統法庭進行內部判決——教會的教士如果犯罪,都是由教會法庭依據教會法判決的,和世俗法庭比起來幾乎等同於徹徹底底的人治。一些在世俗法庭裡足以重判的罪名,或許經由教會自己裁決會被從輕處理,一切都看教會內部是怎麽個趨勢。世俗的王法不適用於教士,因此教士擁有一定程度的司法豁免權,這是十幾年前的動蕩時期,教廷為教會爭取來的權力之一。
這種權力是違背光輝之帝時期的“光輝法令”的。但是當時的王室拚盡全力,也僅僅是保留了“光輝法令”中對王室和貴族有利的那部分條例——教會不得以教會法公開控訴貴族,也不得擅自將貴族收監或者判處重刑。
“豁免權是教會活動的根基之一,難以撼動。”有人搖頭,“這樣做會招來所有教士的反對。不僅僅是教皇派,其他教士也會敵視我們。”
“我們可以只是暫時去除。”德蒙特公爵輕輕笑了一聲,“喬什·普博一案只是引子。我手上還有幾個新舊不一、駭人聽聞的案子,只要加以利用,我們可以把這波浪潮掀起來,然後順勢建立調查處。只要有證據,那麽即使是教會之中位高權重的人物也會得到應有的審判。”
“……可是教會怎麽會松口?”有人問。
“只要聲勢夠大,他們就不得不松口。”德蒙特公爵笑著說道,“這是剪除教皇黨羽的絕佳機會。事後我會向國王陛下建議,成立國王法庭。今後那些受到指控的牧師必須由國王法庭和教會法庭進行雙重審判。如果教會法庭有所偏袒,那就對教會法庭進行問責。按照規定,必須有主教級別的人物坐鎮,才能對牧師進行審判。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國王主教。統領國王法庭的首腦。”
“他會是聖主的信徒,也是國王陛下的臣仆。既有神官出塵的美德,又有王之臣民的樸實和忠誠。他會被賦予在教會之中僅次於教皇的身份,由王室和貴族臣民來做他的後盾。”德蒙特公爵漫不經心地把銀杯一指頭推倒,在桌面上滾了幾圈,“請問,在座的哪位賢能認為自己可以勝任這個職位?”
沒有人說話。
因為公爵用這種語氣在說話的時候,八成已經在心裡決定好人選了。何況國王法庭現在八字都還沒一撇呢,跟教會法庭對著乾似乎也是件非常吃力的事情……
“你覺得,你能勝任這個職位嗎,莫蘭閣下?”公爵笑著扭頭問道。
伯裡恩當然不會傻到認為這句話是在問他。
他抽了抽嘴角,望向了戈爾多。他發現戈爾多微微垂眸,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現在處於什麽情緒之中,似乎這個宴會廳裡的人都是這樣。戈爾多即使一言不發,但也能震懾住這些貴族和官員,沒人敢開口挑剔他的年輕和淺薄的資歷——他一身黑色,在暗處卻越發顯得光華耀眼,沒人敢小覷這樣的他。
“感謝公爵閣下的信任。”戈爾多最終微笑著抬起頭,他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認為德蒙特並沒有特意挖坑讓他跳,或者是讓他做磨刀石一樣的消耗品,盡管在場有不少人都是這麽想他的,“那麽,我就接下這份任務了。”
“感謝你的配合。”德蒙特公爵依舊客氣地簡直不像他,“那麽莫蘭閣下,你對我剛才的計劃有什麽設想嗎?”
“設想倒是算不上。”戈爾多說道,“但是在推波助瀾這一點上,我覺得我們可以聯系王都裡的印刷廠,把那些牧師徇私枉法的故事印成圖冊,廣泛傳播——以防平民們不認識字。還有一點,國王法庭的存在可能會隨著時局的變化而消亡,教廷的豁免權終究無法徹底根除,但是作為恢復豁免權的交換,我們可以把教會法律從世俗法庭和議會中徹底驅逐出去。”
“他們如果想自成一國,就讓他們自成一國吧。”戈爾多說道,“但是他們別妄想搶走賽蘭卡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