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霽偏過頭, 觀察著梁以璿若有所思的反應。
前天晚上,程諾跟他說“不去努力試試怎麽確定”“大不了試一試再放棄”,他說服自己, 那就最後再試一試。
然後他發現, 就連在洗碗這樣一件小事上產生分歧時,他也沒有“能量”去和梁以璿“較勁”。
而此刻, 當他搬出這套理論來試探梁以璿, 發現她沒有提出異議, 他就更加確定, 這嘗試該到此為止了。
理論只是一種佐證, 沒有絕對的對錯之分。
但當梁以璿聽到這番理論以後,第一時刻代入了她自己的情感立場, 他也就看明白了她的選擇。
也許在旁人看來, 他這段日子的駐足觀望, 以及這點嘗試只是隔靴搔癢。
但對他來說, 他已經習慣在職場上把控風險, 他的職業要求他對事物的各方各面保持嚴謹的審視, 從而在風險露出苗頭時立刻作出決斷, 及時止損。
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慣讓他對待感情也成了這樣。
有時候他會有點羨慕邊敘, 因為邊敘對人的愛和憎深刻真切, 利落分明。
而他卻似乎總在一個中間值,沒有“非誰不可”的必需。
所以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過是對雙方,甚至三方造成多余的困擾和傷害。
沈霽移開眼去,像松了口氣似的,輕輕笑了一聲。
梁以璿聽見這聲笑,回過神看向沈霽, 遲疑地問:“你是怎麽……看出這些的?你好像很了解我。”
她不記得她跟沈霽提過自己的家庭背景。
沈霽想了想,對攝像師指了指鏡頭:“不好意思,鏡頭方便回避一下嗎?”
或許是兩人的對話太精彩,攝像師想極力爭取一下:“沈先生放心,涉及到隱私的部分一定會剪掉的,要不這樣,這段成片播出之前,我們先給您檢查剪輯?”
沈霽點點頭答應各退一步,然後回頭跟梁以璿解釋:“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喬理事嗎?上次和你說過,她先生是我職場上的前輩。節目播出以後,他們夫妻倆跟我提過一些你家裡的事。”
“是這樣。”梁以璿恍然明白過來,默了默,猶豫著說,“那既然你知道我家裡的事,照你剛才說的,我身上有什麽吸引人的能量?我覺得我好像只有負能量……”
“怎麽會,”沈霽搖頭一笑,“你不知道荊棘裡開出的花多漂亮嗎?”
梁以璿一怔。
沈霽指了指她懷裡的那束百合:“如果不是擔心觀眾在花的含義上過度解讀,我可能不會送你百合,會送更像你的玫瑰。”
“玫瑰?”梁以璿驚訝反問。
“大家提起玫瑰,第一印象就是熱情奔放,你可能也覺得自己跟它完全相反。可是玫瑰還有一個特質是帶刺。”沈霽回想著說,“我第一次看你那場《壚邊》的時候就在想,怎麽會有個小姑娘既單純得像白紙一張,又有一股不知從哪來的韌勁,強得像長了刺一樣。”
“可惜我這年紀對人對事都看得淡了,也少了好奇心,否則我當時或許就會去認識認識你。”
梁以璿愣愣的,緩緩眨了眨眼——
那一場《壚邊》,沈霽沒有來認識她。
可是邊敘來了。
梁以璿帶著一種探索的心情,回舞蹈中心再看了一遍《壚邊》。
在一模一樣的劇場,聽著一模一樣的交響樂,看著台上的B角跳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舞蹈,梁以璿開始回想去年十二月,她是用怎樣的心境完成了那一場《壚邊》。
想著想著記起來,那天演出之前,她接到過媽媽的一個電話。
媽媽說自己見了指導南芭的那位曹老師,聽曹指導講了她的情況,批評她在舞台上像個木頭,總也找不準情緒,說對她很失望。
她掛斷電話以後花了很長時間做心理建設,上台時整個人好像繃著股勁,最後跳出來的結果,可能就成了沈霽旁觀者清所看到的那樣。
老師說過,即使舞者早已把所有的舞蹈動作爛熟於心,連肌肉和表情都形成條件反射記憶,他們的每場演出依舊是不同的,是無法重現的。
就連她自己也沒法再用同樣的心境再跳一場跟那晚一樣的《壚邊》。
別人就更不可能複刻她那場表演。
所以,如果真像沈霽所說,她是特別的,那麽那天晚上,邊敘在這麽多芭蕾舞演員裡選擇了她,會不會並不是她曾經以為的偶然?
看完演出從劇場出來,梁以璿的心思已經不在綜藝錄製上。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沈霽提出早點回北郊去。
她點頭說好,正打算和他一起離開劇院,在門口接到了秦荷的電話,問她還在不在舞蹈中心。
“我在,是有什麽事嗎秦老師?”梁以璿握著手機問。
“電話裡一時半會兒可能說不清,你方便跟節目組打個招呼,上樓來一趟一號會議室嗎?”
“好,我馬上就來。”梁以璿掛斷電話,抱歉地對沈霽說,“我們舞團老師找我有點事,不知道會不會花很久,要不你先回去吧?”
“沒事,你先去,我在外面等你。”
梁以璿點點頭,把花暫時交給了跟拍她的工作人員保管,匆匆上樓到了一號會議室,輕輕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一聲“進”,她壓下把手推門進去,視線還沒來得及找到秦荷,先一眼看到了會議桌邊一男一女的來客。
男人穿一身黑色夾克,打扮樸素,身形微胖。
女人穿了條黑色高領薄毛衣裙,外罩灰色呢大衣,下搭過膝長靴,露一截雪白的腿,唇色妝容精致,身材纖瘦。
見她進來,女人偏轉過頭,似乎在用墨鏡後的那雙眼睛上下打量著她。
因為對方戴著墨鏡,梁以璿隻隱約覺得有點眼熟,沒立刻辨認出來是誰。
一眼過後,她將目光轉向秦荷:“秦老師,我過來了。”
秦荷站起身來,朝那一男一女介紹:“這位就是我們的首席獨舞。”又給梁以璿介紹,“小璿,這位是……”
女人忽然抬了下手,打斷了秦荷,墨鏡往下一撥:“老師不用介紹了,我想她應該認識我。”
梁以璿順著這聲看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之所以熟悉,並不是因為她真的見過這個女人。
而是因為她曾經在網絡上一遍遍翻閱過這個女人的照片。
梁以璿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了起來。
女人摘掉墨鏡,起身朝她伸出了手:“你好,貝瑩。”
梁以璿在短暫的恍惚過後定了定神,伸手回握:“你好,梁以璿。”
貝瑩笑著看了眼身後男人:“Johnson,我自己跟梁小姐談吧。”
那叫Johnson的男人為難地抓抓頭皮,最後在貝瑩的逼視下退了出去,也順帶請走了秦荷。
秦荷在離開前看了梁以璿一眼。
梁以璿朝她點了下頭,讓她放心,然後輕吸一口氣,調整好表情。
門關上,會議室裡只剩了兩人。
貝瑩往會議桌邊的轉椅一坐,笑著說:“久仰梁小姐大名,一直想來拜訪都沒騰出時間,今天臨時抽空過來,不知道會不會嚇到你。”
梁以璿擺正貝瑩對面那張椅子,坐下來笑了笑:“不會,南芭經常接待各行文藝工作者,很歡迎貝小姐的來訪。”
“那梁小姐歡迎嗎?”
“我是南芭的一份子,當然也很歡迎貝小姐。”
“我以為梁小姐對我有私人意見。”
梁以璿搖頭:“沒有。”
接連三句話,梁以璿不卑不亢,公事公辦,完全不接茬。
貝瑩眉頭一挑,點點頭:“那就好,我來是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跟梁小姐談談,梁小姐對我沒有私人意見,我就放心了。”
“貝小姐請說。”
“我近期在拍攝一支MV,主題涉及到我的本業,需要一位芭蕾舞替,我看梁小姐身材跟我相仿,五官側影也跟我相似,”貝瑩拿手比劃了下,笑著說,“好像就跟另一個我似的,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不知道梁小姐願不願意來給我當這個替身?當然,我會支付給梁小姐豐厚的報酬。”
梁以璿聽懂了貝瑩的意思。
她當然不會認為,貝瑩來這裡真是為了找個舞替。
那支MV到底存不存在或許都得另說。
這些話不過是企圖羞辱激怒她,看她的笑話。
如果放在從前,梁以璿承認,貝瑩可能會傷害到她。
但不知道為什麽,今天聽來,梁以璿忽然覺得這些話有點好笑。
她甚至篤定地想象到了,如果邊敘此刻在場,他會說什麽。
她慢慢轉向會議室的透明玻璃牆,看著自己和貝瑩的側影,用自己習慣的平靜語氣,說出了她想象中邊敘會說的話:“貝小姐說的對,同為芭蕾專業出身,我們碰巧沒有背離‘三長一小’的行業標準,身材非常相仿。”
“同樣是一隻鼻子一張嘴,一雙眉眼一對耳朵,我們的長相也碰巧沒有背離生物學結構,五官側影非常相似。”
貝瑩臉上笑意一僵。
“基於這兩點,我理解貝小姐考慮我為舞替的理由,但我有一點疑問,既然芭蕾是您的本業,如果您沒忘本,為什麽不親身出演,而如果您已經忘本,又為什麽冒風險找舞替,我以為這件事一旦被拆穿,對文藝工作者來說將是莫大的恥辱。”
梁以璿說到這裡禮貌地頷了頷首:“等貝小姐解答了我的疑問,我再回復貝小姐,是否願意當您的舞替。”
貝瑩嘴唇一顫,剛要開口,會議室的門忽然被一把推開。
梁以璿一抬眼,看見了邊敘,目光微微一閃。
貝瑩回過頭去,滯在了座椅上。
邊敘看著梁以璿,把門慢慢推到底,然後掀起眼皮瞥向貝瑩,輕輕揉了下脖子:“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你第三次踩到我底線。”
貝瑩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邊敘,我只是……”
“我建議你,”邊敘抬手打斷她,“三分鍾之內離開南芭,否則我保證,三天以後娛樂圈從此查無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