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號晚上, 晚飯過後,西城醫科大的新生們在軍訓,他們穿著汗味兒有點重的迷彩服, 一張張青澀的臉龐布滿了陽光肆意留下的熱情。腳上的軍鞋裡塞著各種花樣的鞋墊,隻想讓自己的腳底心不那麽酸痛。
夜風涼爽, 操場外圍的香樟樹葉呼啦啦響。
軍官在喊口令,第一排開始,新生們揚著稚嫩的脖子,扯開滿是西瓜霜金嗓子味的嗓子, 大聲報數。
而此時此刻, 他們的其中一個同校生正在手術室搶救。
X院
南城所有醫院,今晚這個時間段沒有排手術的頂級醫療人員都聚集在這裡,站在一台手術前。
西城的也正在坐戚家私人飛機趕過來的路上。
這場搶救,對手術室裡跟手術室外的人而言,都是一場戰役。
病危通知下來,要家屬簽字。
章枕胡子拉碴地踉蹌著上前, 一隻手在他前面握住了筆, 他下意識要揮拳奪筆,卻在對上三哥疲憊的目光時, 放下揮起來的拳頭, 神經質地粗喘幾聲, 喉嚨裡發出一聲防備的低吼。
他弟坐的車在他眼前爆炸,他被弟兄們按著衝不進去,眼睜睜看著車燒沒了, 他崩潰地把自己關起來發瘋,後來得知他弟沒死,有幾個相處了好多年, 多次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是沈家眼線,他們聯合起來背叛他。這一系列事情給他帶來了創傷後遺症,他的抽屜裡多了份病歷,手機上有心理醫生的電話,兜裡多了藥。
不涉及到茭白相關的事還好,一旦跟茭白有關,他的警惕心就會變得不正常,很難相信人。
章枕高大的身子焦躁地弓著,背部起伏的弧度紊亂。
戚以潦指間的筆一轉,朝向他。
章枕看一眼面容蒼白的三哥,他頓了頓,深吸兩口氣,退開了。
戚以潦沒再言語,他很快簽好字,將筆遞給醫護人員,呼吸間泛著腥甜。
醫護人員沒走,她拿出一物:“戚爺,這是我們從病人手裡取出來的,他攥得很緊,指骨僵成那個彎度,手心硌出幾條嚴重的淤血……”
那是個佛牌,追蹤器小盒子上很乾淨,但邊邊角角的縫隙裡很髒。有硬掉的泥,也有乾涸的血跡。
戚以潦從醫護人員接過佛牌,摩挲幾下。西褲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去洗手間接聽。
路過的小護士多看了兩眼。
沒見過大人物穿壞皮鞋。那鞋頭都變形了,還有兩處被什麽尖銳的東西扎出孔洞,像是前不久承受了一場劇烈撞擊。
西褲的兩邊膝蓋跟襯衣手肘部位也很髒,在地上撲過似的。
大人物氣質太好,那樣子不邋遢,隻顯出人氣。他的那身痕跡,是他無聲卻轟動地從神祇成為凡人的證明。
——他食了人間煙火,從此便有了七情六欲。
洗手間裡,戚以潦一手拿手機,一手摸佛牌,他問電話那頭的人,嗓音嘶啞:“什麽事?”
“戚叔叔,茭白有沒有醒?”沈而銨的音量很輕。仿佛做了噩夢醒來的小孩在問大人,夢都是假的,對不對。
“還在做手術。”戚以潦說。
沈而銨那頭隱約有痛苦的哼聲,夾雜拳腳砸擊皮肉骨骼的悶響。
“仇恨重要,卻不是最重要的。”戚以潦淡然,“位置一旦顛倒,人生就會陷入一個怪圈。”
尾音一落,他便掐斷通話將手機放進口袋,彎腰湊在水池前,手伸到水龍頭底下。
一串涼水淌下來,穿過他黏紅的掌心,流進指縫。
有紅色的血水沒入排水口。
漸漸清澈。
戚以潦捧了水洗臉,他洗了一次又一次,渾身血液流動的速度不但沒降,反而更快。血管要爆裂一般。
克制……
克制……克制……
不著急。事有輕重,眼下要克制,等結果,等奇跡。
“克制,”戚以潦的額角鼓起青筋,脖子上的筋絡也在一下一下跳動,神情駭人。
“啪嗒”
有水跡從戚以潦的下顎滴了下去,砸在潮濕地面上,他兩隻冷白的手按著台面,捏著佛牌的指關節凸起。
“要活著……”
半晌,洗手間裡響著一聲複雜歎息,“活下去。”
另一頭,沈而銨被掛了電話,他站在原地,腦中是戚以潦說的那番話,似乎留了個位置放它,又好像並沒有。聽過就忘。
不遠處正在上演一場單方面的虐打,被吊起來的人渾身是血,不致命。他不能死,戚以潦跟章枕還沒來看他,他要活著,活得長久。
沈而銨就那麽看著。
沈寄被一拳掄得後仰頭,又無力地往前栽,口鼻湧出一大股血水,他慢慢抬起垂下去的血紅眉眼,看著沈而銨。
眼裡有嘲笑。
老狼王對小狼說,你的冷血,暴力,殘虐,都是我的基因,現在的你已經走到了我的軌跡上面。
恭喜你長大成人,我的兒子。
“砰”
子彈劃過鋒利虛空,打在了沈寄的右小臂上面。
槍響讓虐打動靜停止。
在場的幾個年輕天才都回頭,看著他們的主子。
沈而銨放下槍:“給他醫治。”
背後那道視線還在,刺骨的惡心追上來,不肯放過他。
那視線裡的聲音在說:去年你嘲我弑母,今年你弑父,你和我有什麽區別。
有的。沈而銨走出地下室,站在夜空下,垂頭看自己的手。
譚軍坐在花壇邊,目光投過來,透過他看一個故人。
“而銨,你是不是怪我攔你?”譚軍從兜裡拿出一塊老式手表,已經不走了,他拿帕子擦了擦表盤,“當時那種情況,我不能不攔。”
樹影在譚軍清臒的身形上晃動,他坐在那,像是在另一個年代,蒼茫而荒涼。
“再說,我們是人,不是神,有太多的無力,無助,和不可抗力。”
譚軍將殘酷的現實攤開來:“你衝動地撲上去是救不了他的,你會跟他一起掉落,僅此而已。”
“就算墊子沒接住他,你也要振作,”譚軍的笑容一閃而過,“死了,就是一具逐漸涼透的屍體,活著,能做很多事。”
沈而銨靜默片刻:“我考慮的,沒有別人,全面。”
“你還年輕。”譚軍從花壇那裡起身,“給你十年,你的成就會在戚家那位之上。”
沈而銨有瞬間的晃神。
“你到了你父親那個年紀,會比他站得更高。”
去年在尚茗苑,茭白是這麽告訴他的。
那時候,他困惑不解的問茭白原因,還說他不喜歡經商。
現在,他因為上一代的恩怨和這一代的糾葛,邁步踏進了商界,沾染了一些東西。
沈而銨隔著紗布按住頭。
譚軍蹙眉:“你頭部的碎片沒取乾淨,還是回醫院躺著吧,下次的手術時間不能往後拖。”
沈而銨突兀道:“我想折,蜻蜓。”
譚軍一愣,他剛要把另一邊兜裡的彩紙拿出來,沈而銨就已經走了。
沈而銨邊走邊看月亮。
好像回到小時候,在蟶山的日子,鼻息裡都仿佛有了一絲茶香。
母親,我會盡我所能,為你和外婆報仇。
我會用我今後的人生搞垮岑家。
我會如你所願。
只求你保佑我的朋友茭白,平安,健康,不再受苦。
半夜了,手術還在進行。
西城那邊的專家們全都趕到了,他們風塵仆仆地做了準備工作,加入其中。
血庫裡的AB型血很充足,盡可能地降低其他風險出現的可能性。
章枕盯著手術室外面的紅燈,嘴裡嚼著藥片,苦膽一般,他卻毫無不適。
一旁的戚以潦掛完一通電話,又撥一個號碼:“卡倫,你在哪?”
卡倫在加油站:“快到了。”他原本在山裡度假,碰到前女友就敘了個床,中途他撤了,前女友叫罵著送給他兩隻高跟鞋,在他頭上留一對兒大包,現在還沒消。
真是滑稽。
卡倫單手擱在車窗邊,支著頭開車,風把他的發絲吹亂,他想到那四瓶價值連城的酒,想到那替人心疼的小弟弟,余光掃一眼自己的藥箱。不滑稽,又怎麽能叫人生。
“戚爺,”卡倫喊酒窖主人,還算尊敬,“你家孩子的病情報告我看了,我去了,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只能說,盡人事。”
戚以潦的喉頭動了動:“你先過來。”
末了,道:“他還沒放棄。”
“他是個堅強的孩子,擁有令人敬佩的信念,他將渺小生命的意義發揮到了最大。”戚以潦輕歎,“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他都從死神手裡逃出來過。”
卡倫笑:“那真了不起。”
“祝願他,再次創下一個奇跡。”卡倫打方向盤,“我會盡全力助他成功。”
戚以潦把手機丟在身旁的長椅上面,揉著額頭靠在牆上,滿目疲倦。
陳一銘就是在這時候現身的,他的外套搭在小臂上面,手上拿著一隻手電筒。
小巧,乾乾淨淨,散發著桂花香,洗過了。
血跡留著沒有意義。
它的存在,是茭白聰慧又果敢的證據。
“戚董,”陳一銘喊,“這是白少用來製造裂傷的……”
話沒說完,左邊就襲來一股腥風,他的衣領被抓起來,那股力道將他整個人砸在了牆上,後背骨頭斷裂般疼。
“章枕,關囚白少的地方是我透露給你們的。”陳一銘在章枕打死他之前表明立場,“我反水了,我跟白少是合作關系。”
章枕的理性知道這件事,感性上不行,他給了陳一銘兩拳。
陳一銘沒躲,受了。
從前他仗著是沈氏董事長最器重的走狗,也高人一等,經他手家破人亡的多得是。這會兒,他回望那些年的助紂為虐,無話可說,只希望老天爺看在他曾經領命做事,如今已經回頭是岸的份上,高抬貴手。
章枕甩開陳一銘,拽走那隻手電筒,他擰緊眉心,破裂的唇微抖。
白白受這麽多罪,老天爺能給他什麽?章枕想不到。
章枕把手電給了三哥,他將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求一個解惑。
戚以潦拿著手電,指腹扣上去:“這要問老天爺。不過,時間一長,也能從他身上看到老天爺給的獎勵。”
“命運不公平。”章枕沒有接受這份解釋。
“確實。”戚以潦說,“但生命發光堅韌的人,被命運之神看到,並眷顧的幾率會比生命暗沉萎縮的人要大一點。”
“小白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人要是沒想法,那就不叫活。”戚以潦起身,“或許他的想法,是我們需要去領會的,我們和他,還有一段差距。”
他用的不是“你”,而是“我們”。
戚以潦拿著手電走了。他周身的灰暗褪去了一層,世界又恢復了點光暈。
章枕又繼續盯著手術室的燈。
陳一銘猶豫著開解一個瘋子:“章枕,我接下來要說的話,都是我的親眼所見,親身所感。”
“白少問我有沒有帶什麽東西的時候,我拿出小手電,那一刻,他的呼吸都變強了。”陳一銘描述當時的場景,沒摻假。
章枕遲緩地扭過頭:“他喊沒喊疼?”
“沒有。”陳一銘想到什麽,臉色有短暫的古怪,“他似乎對這方面的事比較了解,我是指接受能力強。”途中還爆粗口,一連串的“草”“沈寄老子殺了你”“老子要買大號的手電筒,你等著”諸如此類,陳一銘都麻了。
當時是關著燈的,他看不到,就問怎麽樣,茭白說什麽“老子的肌肉松弛了,沒勁,咬牙用了保存的那一點體力也隻破了一寸”“不過不要緊,老子在開頭的地方反覆磨出了不少血,惡心死了,沈老狗待會檢查的時候只會看一眼,不會湊近扒拉,更不會仔細查看”。
結果還真沒有。
怎麽說呢,他的老板會輸,不是沒原因的。
他覺得茭白比他還要了解他老板,更是堅定了這一點。
那會兒,陳一銘對他老板匯報說完事了,都是茭白給他定的時間。茭白說第一次太長會被懷疑,太短又顯得假,差不多就行。
陳一銘全程都跟著茭白的節奏走。
“茭白和我談判,是我選擇做他盟友的重要原因。”陳一銘實話實說。一個臨危不亂,又會隨機應變,聰明機靈,還不會輕易放棄的隊友,決定計劃的成敗。
去年在“締夜”,他對茭白是鄙夷的態度。
在出租屋樓下,他依舊隻當對方是個上流社會的新鮮玩意。
真正讓他改變印象的是,茭白跟齊霜合謀,算計沈家。從那時開始,茭白這個年輕人就跳出了有錢人小寵物的行列,成為一個獨立的,激越的生命。
“如果他是我弟弟,我會心疼他,也尊重他的選擇,他醒來要是痛苦壓抑走不出來,我會給他擁抱,陪伴他,告訴他,黑暗已經過去。”陳一銘還是刻板著臉,念報告一般的口吻,但他的敬佩是真實的。
“他若是得意地講述自己的這段經歷,像在炫耀一枚攻打命運獲得的勳章,我便為他鼓掌驕傲。”
章枕的嘴裡發出哽聲,難以自製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