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星海娛樂不歡而散後,徐麗亞直接回了自己家,對楊曉欣說是接下來有什麽事聯系她就是了,自己一定是無條件站在楊曉欣那頭的。邢雲朵和唐淺本也想回律所,再去理一下思路什麽。沒想到,楊曉欣對他們提了個不情之請。
“刑律,唐小姐,能陪我去一次醫院嗎?”她說。
“醫院?”二人面面相覷。
楊曉欣回的有些歉意:“我爸被這事氣得心臟病都發了,現在在醫院裡修養。我想你們一塊去一趟,盡量告訴他一些好消息。我說好他未必全信,但是律師說好,他肯定會放心許多。”
“可以。”邢雲朵想都沒有多想,答應了這個要求。說完後,她看看唐淺,“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下?”方才星海娛樂的那些人,那一句話直接就戳唐淺心上。她在緊緊握住唐淺手心的那一刻,真真切切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瞬間手腳冰冷”。
唐淺搖搖頭:“我沒事,一起去看看吧!”
醫院的單人房裡,楊老爺子正百無聊賴的躺著,雙眼放空,腦袋正望著窗外頭沒剩幾枚葉子的樹發呆。邢雲朵再一次想到了《Legal High》的某一個場景,不禁心有唏噓——現實虛擬,總會在某個時候,以某種奇妙的方式相銜接。
“爸,今天怎麽樣啊?”楊曉欣一到病房,就甜甜的黏到了老爺子的身邊,又是給他削蘋果又是給他泡茶水。老爺子本來還是對她有些吹胡子瞪眼的,但耐不住小棉襖這樣甜甜軟軟的攻勢,幾下之後,終於拿正眼看她了。
“你啊,又去那混蛋公司了對不對?爸對你說了,這種糟心事不要自己去辦,讓人替你去辦,爸有的是錢。你這孩子,怎麽就不聽話……”
“爸……”楊曉欣再往老爺子手臂上蹭,“知道啦知道啦,也要我找到我放心的下的律師我才做脫手掌櫃啊,不然,你就不怕你女兒再讓人騙一次啊!”
“呸呸呸,亂說什麽呢?我女兒那麽聰明,她跌了一次跟頭,就不會跌第二次。這點隨我,我放心。”
“老爸最愛你了……”楊曉欣甜甜的笑,再往老爺子身邊靠,撒著嬌。
不止是邢雲朵,連唐淺看著他們父女兩,都心生感慨。“是不是想到小雅了?”偏偏邢雲朵還直接點了出來。
“小雅,她當時,其實也想得到父母的支持吧!”唐淺歎了一口氣。一樣因為感情受到傷害,一樣加害方是對方。但當時的卓小雅,可曾獲得過支持?楊曉欣可以和那些女孩們不一樣,可以更冷靜更理智更勇敢的處理問題,或許就是來自於她有一個會全心全意支持她的父親——他的女兒被感情騙子騙,不是他女兒的錯,相反,他的女兒才是受害者,他哪怕出再多的錢,也要替自己的女兒要回一個公道。
沒有□□攻擊,沒有受害者有罪論,沒有說你再努力些,男人就不會走。
“這兩位是?”楊老爺子終於從女兒的撒嬌裡抽出神來,想起了兩位從方才起就一直站在身邊的人。
“邢雲朵律師,旁邊的唐淺是她的助理。我的這個案子,交給她們全權負責。”楊曉欣對自己父親解釋。
“就是欣欣你說的那個,處理過‘我知道你的難過’營銷號的律師?”楊父再問。
“嗯。”二人回答。
和方才對女兒的疼愛和無可奈何不同,楊老爺子看他們的時候眼神裡還是帶了些挑人的審視,還有預先假設的苛責。他來來回回看了邢雲朵和唐淺二人好幾遍,才算勉強給了一個滿意的眼神。
“曉欣給我看過那次開庭的法院直播。刑律,你非常專業。”老爺子的聲音,也多了幾分沉穩。
邢雲朵對他點頭道謝。
“曉欣無論做什麽,只要不犯罪,不道德上說不過去,我都無條件支持。她挑過很多律師最終選擇了你,我也相信她的選擇。”
邢雲朵再次道謝。
“不過刑律,她是她我是我,我女兒已經被人騙了一次,我不希望律師再騙她一回。律師界裡也有一部分的人,兩頭都敲,我想你知道。如果……”
“不用如果,我保證你說的不會發生,”邢雲朵笑著打斷了楊老爺子,“剛才我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兩位一件過去的事情,現在我覺得,或許我應該告訴你們。就是關於方才,星海娛樂的人說的‘私生飯’的事。”
不止楊曉欣父女,連唐淺都楞了一下:“朵朵,這個……需要說嗎?”他問。
“不需要,但是可以說。我想楊小姐有權知道,我們在辦理她的過程中,藏了怎麽樣的私心。”
隱去了方青的全部信息,也摘去了翟晚晚的那一截事實,隻說有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在查一個普通人婚外情的時候無意中撞到了伊浩的隱私,於是被追被推搡,被推成腦震蕩,然後是長達數年的身體和心理恢復期。
最後,她被人定義為“私生飯”。還在唐淺在場的情況下,被變相威脅只要敢再提這件事,就讓這個普通女孩嘗一下私生是怎樣一個下場。
在這一切說完後,楊曉欣的眼睛已經全紅了。而楊老爺子,剛才還帶了些審視和苛責的神態,已經全部沒有了。
“楊小姐,這就是為何到現在為止,我只收了你七百塊谘詢費的理由。甚至你這個案子之後我免費做都ok,因為我需要幫助我的搭檔,逃離和你的同一場噩夢。”
“唐淺她,對於我也很重要。”
“還有,99.99%的情況下,我永遠站在受害者一邊。”
美人兒的聲音,即使是說帶著熱血的話,也是清清冷冷的。她的神態,從頭到底也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而她身邊的人,也只是安安靜靜的聽著,只是偶爾顫抖的手,出賣了她的真實情緒。
有人待她,始終耐心,卻又如此熾烈。
楊老爺子在短暫的沉默後,重重的拍了下旁邊的桌子:“你們去弄,連我女兒的那一份一起算上!要多少錢,你們隨便說!”
他是真的氣炸了。商海沉浮的人,也不是沒見過陰謀手段,沒見過你搶我奪,但利益之前必然還是有條線在的,過了那一條線的,還能叫是人嗎?伊浩這個垃圾,原本以為只是騙財騙色。他都想好了,女兒找得律師先上,不行自己這裡也會再找其他人,哪怕不通過法律途徑也可以,只要把那垃圾弄得身敗名裂,不也能替女兒出氣?但誰能想到,這垃圾居然連其他小姑娘的命都不在乎?
樓梯就在後面,直接把人正面往下推,這不是殺人是什麽?
邢雲朵對他鞠了個躬,說了句“謝謝”。任何案件,能得到當事人全心的信任,於她而言都是幸運。
“那楊小姐,我和搭檔先走,有點急事。”她再次朝這父女二人道別後,急匆匆的拉著唐淺往醫院大廳跑。
“幹什麽跑那麽急?”唐淺不解。
“快點,再晚些人都走了。”
“啊?人,什麽人?”
“我應該沒看錯,程頌剛剛來過,就在病房門口!”
“!”
兩人一番急跑,倒是剛剛好在醫院門口看到了就要上出租車的程頌。“程律,來了就說幾句再走!”她朝著出租車大聲的喊。因為著急的奔跑,她的臉都是血紅的。這會,只能叉著腰很沒形象的對著程頌上出租車的方向喊。
程頌的背景對著她,黑色的西裝看上去拒人千裡。程頌明白,只要自己現在坐進出租車在關上門,就可以當做完全沒有見過邢雲朵這號人。可她偏偏停了下來,只因邢雲朵又大聲的對她喊了一句,她說,“我知道剛才你聽到了!”
背對著他們,程頌認命一般苦笑了一下。她從兜裡拿了張100塊錢給出租車司機,然後關門,轉頭走向邢雲朵。
“我聽到了又怎麽樣?我既然是星海娛樂的法律顧問,方青的事我自然會知道。”她很直接的,就說出了剛才故事裡主角的名字。也很自然的,她回復到了平平靜靜的模樣。
“不怎麽樣不怎麽樣,”冷美人兒對著她很開心的笑了下,開心她可以留下來,“我只是覺得,程律有很多痛苦想找人訴說一下。”
程頌盯著她,死死的咬著唇不說話。
邢雲朵又說:“從第一眼見你就看出來了,這份活,你做的並不開心。我們是同行,不開心的同行我一眼就看的出來。”
程頌強撐著一口氣:“邢律師,我聽過你的名字,也多少了解一些你的作風。我勸你還是不要太自以為是。剛才的談判,除了楊小姐之外都很順利,我只是想過來看一下,能否還能和楊小姐談一下。”
邢雲朵並不惱她的答覆,而是繼續笑嘻嘻的問:“那小姐姐你剛才為什麽不走?你只要在往前兩三步,你就可以當沒見過我這個人。”
程頌依舊冷著臉,沒有回她。這時候,多說多錯。
“那小姐姐你別說,我來說吧!”她笑盈盈在程頌面前站定,“從幸福感來說,律師真的是個幸福感極低的活。我給你讀條長微博,你聽聽。這條微博來自於一個叫做‘漁歌為什麽不好好讀書’的小姐姐。”
“聽好了哦!”
——
“我們團隊一個女律師啊,一直到進產房都在開電話會,推進去之前才說讓助理接著開。而且生完孩子兩周就來上班了,厲害吧!他一臉沾沾自喜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不知道這位媽媽是不是也對自己的‘胎教’引以為傲。”
“後來的許多年一直到現在,你還能看到有些律師事務所,恬不知恥地在招聘寫‘男士優先’,法學院的畢業生有時候還問‘生育會不會影響我就業啊’,‘作為女人你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面試的時候還有老板問‘有男朋友嗎什麽時候生孩子’。”
“婚戀生育對於‘人’而言本是多麽自然美妙,而對於工具人來說影響了其效能就只能被衡量取舍。”
“在國內的時候就感覺身邊的同學朋友,也包括我自己,都處於一種‘我忙代表我掙錢多,代表我有業務,代表我被器重,代表我厲害’的幻覺裡,同事朋友有一周隻睡5小時拿出來誇誇其談的,有一年沒有放過年假的,有在海邊度假也帶著電腦回郵件的,有參加親人葬禮也被叫去concall的。老板感動了嗎?客戶感謝你了嗎?除了感動了自己,你的人生更美妙了嗎?律師行業好像尤其如此,無論男人女人他們不關心你是什麽樣的‘人’,他們問你平常熬夜喝咖啡還是喝紅牛,括號,某頂級美所北京辦公室,猝死了以後你的同事也只能說一句RIP,反正你還是嗝屁了。”
“醒醒吧,什麽時候人才能真的變成人,大家才能把自己當成人,而不是工具人啊!”
“讀完了,小姐姐,你感覺怎麽樣?”
程頌依舊冷這一張臉,一個字都沒說。
邢雲朵繼續說:“或許,小姐姐你和我一樣,已經走過了前面三段的截點,但第四個截點呢?小姐姐你是否走過了?星海娛樂下面不可告人的買賣,不止方青一個人的遭遇,如果真的可以讓你心安理得,你現在又何必站在我面前呢?”
程頌的眉眼,稍稍柔和了一些,“刑律,多謝你的關心。我確實走不出第四個截點,這條微博說得對,工具人不配擁有喜怒哀樂,只看是不是可以完成雇主的委托。我也確實有心事,但這種心事,並不適合在這個時間地點,同你來說。你別忘了,在這個委托裡,我們是有直接利益衝突的。”
“哪怕我對於星海娛樂,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工具人,還有律師法的條文,還有律協的規定約束在我身上。”
“按照相關條文的規定,在這個案子結束後的一年以後,我們或許可以成為朋友,但現在不行。”
“再見。”
這回,出租車迅速的離開了,沒有再做停留。而在程頌抬腿上出租車的那一刻,邢雲朵和唐淺二人同時看到她西裙之下,腿上一道又一道的劃痕。
“這……”繞是跟過了許多有抑鬱症的明星,唐淺還是被這些劃痕嚇了一跳。
美人兒在他旁邊歎了口氣:“在星海那時候,程頌說話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不過那時候我看到的是她手上。她這份活,真的做的很痛苦。就在星海那一段,渾身上下所有的身體語言就一個詞,抗拒。”
“她……會幫我們?”
“幫不幫我們,是她自己的選擇。但一是同行,二都是女性,我倒是希望她更能幫幫自己。這種做到後面命都沒有的垃圾當事人,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