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藍的湖畔,成千上萬隻惡靈搖晃著身子排列在層層枯萎的草甸上,黑壓壓一片如海潮托舉著大可遮天的方形空艦。
萬裡無雲的晴好夜空。一望無際的曠野上,沒有除了空艦以外任何諸如高樓大廈的遮蔽物,血色月光明晃晃地斜投在寬廣大地,將層層疊疊扭曲湧動的人影拉得很長,仿佛它們緊密簇擁在方艦周圍,舉行著狂歡會一般氣氛熱烈。
黑蛇高昂著頭顱,巨大的棍棒似的影子遠遠倒映進了寶石般凝固的湖水面,遙遙指向密密麻麻的惡靈群潮,如從高空俯瞰,就好像一根即將插向方艦底部的長矛。
“不可更改,不可避免,這就是命運。這些生靈為了避免衰亡而創造,然而他們所生產的一切繁榮都在將他們更快地推向滅亡的終局。這就是命運,永恆的輪回。不論重複多少次、由哪一位‘英雄’來暫時打斷這個進程,都無法改變最後的結果。”
水面上的那截倒影微微搖起漣漪。
“既然無法改變,命運不懼怕預言,還因此正是最歡迎預言的那個。身在其中而不知的蠢貨們無比短視而懦弱,以至於當他們得知了命運,就會自亂陣腳,然後以處死真正的智者‘預言家’的方式達成最愚蠢的‘團結’,一起匆匆忙忙地躲回昔日迷夢的浮華裡假裝無事發生。但命運的宣告與預言家之死帶來的震撼已將種子播下,哪怕他們再不願面對現實,一切從此開始就籠罩在命運的陰影當中——最後的烈火將比尋常更快抵達,或許還是由蠢貨們自己點燃。”
蛇瞳裡倒映著水面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裡的蛇瞳裡又映出岸上的眼睛。無數個凝視無數個反射,構成了微小的永恆。
黑紫色的光霧在半透明的晶體中幽幽流轉。有精致無暇的下頜微抬,唇角似怒似恨地下彎了一個弧度。
“但這場遊戲究竟在預言誰的末日,還未可知。”
長杖從張開的手掌中跌落,晶體在虛空中折射出延伸向無數種方向的光影,無比斑斕,在下落中將千萬條射線持續拉出千萬層來,於是整個虛空都被橫斜交錯的光影覆蓋。
再度勾起的嘴角略帶譏嘲,少女纖細的睫毛如微風拂過的蝶翼般輕顫:“但我無所不知的父親大人,這一次您的對手可是擁有同一個命運的兩人啊。”
滿目都是流動的線條。
流動的生命,交錯的因果時間,相互勾連又相互獨立,無始無終,尋不清方向,連色彩也是斷斷續續、含混模糊的。
世界不再是原先她所見的一個個面、一種種色彩清晰確定的實體構成,被解構得七零八落,無數個視點將每一件物體拆散成線條、線條和線條……
“原來如此……”
滿地堆積的眼球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只是速度有的慢有的快,有的總是朝著一個方向,有的則轉向四面八方,直到召喚它們至此的幻象的主人將最後一枚眼球取下。
放下的手挪開,露出完好的鉑金色左眼,比起夢境中的金光熠熠更加黯淡發白,瞳孔失焦。
掌心中捉住的最後那枚鬼眼裹挾著黏稠的血膜落下,刹那間遍地眼球齊刷刷轉向某一個角度,視點匯集在虛空中的某個位置。
失焦的視野中,所有的線條轉瞬凝滯,其中一根微微散發出比之其他有點不自然的黑霧。
白玄夕伸出手去,循著所見的線條的方向,憑空一抓。
一條無形的深色黑線被拽在手中,再一扯動,線條之間相互交疊的位置變更。
黑線忽而活了似的自徑遊動,從虛空中的某處滑動出來,劃過白玄夕的臉頰,溜走了。
濕濕涼涼的觸覺驚得白玄夕一個激靈,踩在滑溜溜淺階上的腳步趔趄,就要前傾倒下。這時她雙目一眨,仿佛有種失重陷落感歪曲了五感,再睜開眼時滿目的線條打破僵局,再次流動。
恍惚間幻境中的滿地眼球失去了活力,很快融化成水,隨著凝固在半空中極其緩慢下落著的雨滴一同垮了下來,匯進地面的水窪。
但那些垮下的雨珠已不是原來的雨珠。
“夕……”
肩膀和手臂被人大力抓住,白玄夕立馬反應過來,時間回到了歐陽吉即將被三道高速飛來的冰棱刺中的那一刻。
“歐陽!”
但她們被冰棱暗算也就在一瞬間,即便修羅龍瞳擁有將現實用夢境覆蓋、乃至篡改因果的超級力量,能夠從命運那裡搶回的時間也太短了。哪怕頭腦能超前反應,身體也無法跟上理智下達的指令。
盡管白玄夕爆發出妖化的力量瞬間強化了軀體,也只是堪堪來得及一把將人類姑娘撲倒在地。兩根原先會刺穿喉嚨和腹部的致命冰棱幾乎挨著白玄夕的背上飛過,另一根位置較低的冰棱卻依舊難以幸免,一舉從正向後倒的歐陽吉腹背洞穿,這次連帶著刺傷了緊貼著她的白玄夕。
“呃啊……!”
隨著耳邊某人吃痛的呻.吟響起,重物擊地的沉聲激蕩,明晰的刺痛唰地襲來,白玄夕本能反應地及時伸手撐了一下歐陽吉身後的地面,卻終究是一下子被打蒙了似的大腦空白。
修羅龍瞳幽幽地浮著暗芒。不行,還是不行!
或者再來一次……?
這個念頭剛起,眼前人類姑娘一瞬慘白的小臉就開始模糊,漸漸分解為流動的線條。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低頭,兩人的身子,還有那支洞穿了兩人的冰棱,周身崩塌的高樓、荒蕪的廢墟……什麽都看不到了,世界變得漆黑一片,所有人,包括自己,和死物一樣,都變成了分不出彼此的無數線條層層疊疊。方向混亂不明,乍看眼前是平平一片,伸手又好像能摸到遠在天邊的某個奇怪的點,讓人分不清是在哪個維度的異空間。
白玄夕忽然覺得有點惡心。尤其是這次她有意識地主導了這份怪異的力量,沒有直接給自己造個美好的夢境,唐突掉落在手上的眼球觸感黏糊糊的,惡心得她很想乾嘔。
更糟糕的,這次凝固住了的所有線條都兀自散發著幽深的某種詭異光彩,它好像漆黑一片但絕不是獨一種單調而精確的顏色,很難形容,有些像是所謂“五彩斑斕的黑”。總之沒有哪一根線條現出明顯與其他線條的不同特征,所有的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白玄夕匆忙地左右掃視,也無法從中辨出任何一條可能和之前逆轉了時間的那條黑線相似的關鍵線條。
而如果輕舉妄動,她也不敢想象萬一動錯了線條,會發生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難道……真的就沒辦法了麽?
歐陽吉一定會死在這裡嗎,不然就只能在活在夢境中的“瞬間永恆”?
她白玄夕自己倒是無所謂,就算被冰棱刺穿,如今有了漆黑靈力的加持,只要不是瞬間死亡,她那被強化過的變態自愈能力也能把她從瀕死邊緣拉回來。
但歐陽吉再怎麽樣,也只是個凡人。沒有妖怪的自愈能力,更沒有惡靈那樣的不死光環。
白玄夕疲憊至極地緩緩癱坐下來。在無數線條的籠罩中,她看見自己也是根不起眼的線條,只是好像散發著微妙的黑光,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是侵入到線條視界的原因還是因為神秘的漆黑靈力所致。她試著向周圍轉動視角看了一圈,周圍似乎也有好些類似的散發淺淺黑光的線條,那麽自己也算不上很特殊了。
……等等。
忽的福至心靈,白玄夕猛然想起一個被遺漏的關鍵。
就好像是感應到了她在想什麽,手中拿捏著的黏糊糊球體不安分地高速旋轉起來。白玄夕起身,隨著心志堅定,流動的線條漸漸黯淡,但也沒有回到原來世界那樸素的模樣,她還不能自如地控制這份力量,隻好閉上左眼強製從線條視界中退出,總算是回到了右眼的普通視野。
她正接著進入線條視界之前的現實時間,慢慢起身,將自己從冰棱的一端拔出,鮮血順著冰尖流淌而下,滴在歐陽吉那已被浸紅了的外套上,順著傷處的布料縫隙滲進她的傷口。
“唔呵……我、好痛……呼、哈,我是不是……還是要死了……”
“別怕,我會救你,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
在對方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中,白玄夕輕輕跪在歐陽吉身邊,拉過她的右手,將金屬手掌中緊握著的東西塞進她的手心,然後緊緊握住,緩緩將她幾乎用不上力的手指一根根屈起,好攥住那東西。
“咳咳……這、呼,這是什麽?”
歐陽吉感覺自己滿口都是鐵腥味,渾身都像在被火燒似的痛,痛到了快麻木的痛,幾乎喘不過氣來,猛然咳出了一口血沫來,渾身都像要被生生撕裂似的劇痛鑽心。
在劇烈的痛苦中,觸覺被痛覺霸道地擠到了犄角旮旯,十分模糊,她幾乎是用了莫大的力氣,才在白玄夕的幫助下將手中的東西捏在指尖,舉到自己的視線范圍內。
一塊有些堅硬、還很溫熱的半透明晶石碎片,其中還透著些許暗紅色的血絲。
“夕,這算是……咳,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嗎?咳、咳咳……”這東西歐陽吉確實頭一次看到,她對寶石一無所知,默認這種有點透明的好看石頭都叫玉,印象裡玉石據說能“養魂”,是祥瑞之物,不管在自己國家的文化還是妖怪的文化裡,傳統上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她還記得自己看過的異族修行小說裡十本有八本的主角都拿的玉製品定情。
不過這時候拿出這麽一小片不如指甲蓋大的不規則碎片,當然不可能是什麽定情信物,歐陽吉覺得自己就算死到臨頭還能和喜歡的人開玩笑也是相當豁達了。
只是到頭來終究難逃就這樣死去,怎麽說也是不甘心的,很不甘心。
被冰棱刺中的刹那,歐陽吉有想到這或許就是命運吧,自己命中注定要在此殞命。不過她很清楚自己是個凡人,命運怎樣的她懶得管,她隻想要一個能Happy End的結果。
白玄夕一時沒有回答。按下哪怕歐陽吉那只是稍稍用力抬起,就整個腕部都在顫抖的右手,俯身在她那被血色染得無比紅潤的唇瓣上印上一吻。
她吻得很短暫也很細致,並不用力,但這次不再是先前借著“朋友”的借口而留的淺嘗輒止、蜻蜓點水,離開前還輕輕吮了吮歐陽吉的上唇,擦過的舌尖卷走了些微腥甜的鮮血。一系列動作溫柔得虔誠,像一個神聖的儀式,克制了欲.望。
歐陽吉仿佛掙扎著地大睜著雙眼,眼角些濕潤。
白玄夕可能注意到了,她起身時移開了目光,雙手再次握住了歐陽吉那攥著晶體碎片的手,閉上眼懇求似的低道:“交換了血液,有‘魂晶’作為靈媒,我應該能與你訂立君主魂契。許個願望吧,歐陽,在心裡說你想活下去,不要死。”
所謂“君主魂契”是五位“君主”除了各自司掌神格屬性對應的權能外,神格帶來的附屬權能,被移植了煉金君主心臟的白玄夕只能算半個煉金君主,介於凡生與君主之間的她原本無法與其他凡生訂立君主魂契。但依“破壞神”所言,有那片和煉金君主的心臟同種材質的魂晶碎片在,她的力量會得到強化不說,甚至可能讓她暫時獲得神格。
至於那個玄之又玄的“神格”到底是什麽又怎麽得到,白玄夕本來並不清楚也沒興趣,但只要能通過訂立魂契分給歐陽吉什麽可以愈傷的權能救她,就夠了。
歐陽吉艱難地回握住白玄夕的手,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好像生怕眨了一下,就再也睜不開似的,費勁地呼吸一口,揚起微笑:“我還不想死,我還想……陪你一起……”
看日出,晚霞,星空,見證末日來臨,或是在廢墟上重新屹立而起的嶄新世界。經歷已很久沒有經歷過、或許過去也不曾經歷過的一切。
她還年輕,自信大膽又小心翼翼,背負了那麽多熟識的人和陌生人的祝福與幫助,偏偏生逢末世第一次有了喜歡的人,何其不幸何其幸運,她還不舍得讓生命就這樣戛然而止。
氣若遊絲再難擠出話來,然而隻對訂魂契來說,這翻滾於胸口的熾熱情感顯然已經夠了,話音未落,就有橙紅光芒從兩人緊緊攥著的手中,指縫間迸射出來。緊接著,白玄夕難掩驚愕地看著冰棱在好像比陽光耀眼的光芒中迅速消融,還有自己的靈力光也因某種奇妙的共鳴不受控地具象出來,而其中不祥的黑暗正在肉眼可見地被驅散!
“這是?!歐陽,你……”
一切驚喜都在一個熱忱的擁吻中得到消解與升華。
上百隻惡靈從積水中爬起來,姿勢僵硬而畸形,宛如水鬼。
蛟男雙臂交疊抱在胸前,眼看著惡靈們在“水”的捏造下漸漸變化成與自己別無二致的模樣,滿意地勾了勾嘴角。
作為誕生就因缺陷被偉大的父神視為棄子的他,單獨一個要還不能徹底解決擁有多片魂晶碎片加持的假“金”,幾十個幾百個他,總也夠那個冒牌貨死幾百遍了。
光是想到那個“金”——而且還是個冒牌貨,居然都能得到他深愛的父親、至高而純粹的神明,晝的偏愛與恩賜,他就氣惱得咬牙切齒。
憑什麽,她憑什麽?明明他們五個裡,“金”才是最不被期待最不完整的那個,而且最是恣肆任性,沉迷於模仿凡生和那些螻蟻玩過家家;兩百年前甚至為了區區凡生,不惜魂飛魄散也要挑戰父神們最中意的“火”。可憑什麽同是有缺陷的次品,事事順從晝的他還沒有那家夥受寵?
以前他還可以忍氣吞聲,但這次是實現晝的願望的最後機會,他可再也忍不了了!
如果晝還對“金”抱有什麽幻想,那就由他來親自證明,他才是最值得晝信任的那個,他才是最忠誠的那個,他才是應該得到晝的寵愛、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
就算還有缺陷,不被看重又如何?只要他殺了那個冒牌貨,煉化了“金”的心臟,自然也可以進化成最完美的那個。
“她還活著,殺了她!別忘了挖出心臟,碎屍萬段!”
轟——隆——
有閃電撕裂黑夜劈過,雷聲大震。
嘎吱嘎吱,地動山搖的巨響中,整座廢城埋藏地下的結構正悄然發生著某種轉變,有些部分的路面和樓房在悄悄移動,移動間,更多的狂暴化惡靈一隻隻山丘似的尖嘯著從地底爬出來。
上百個蛟人手中一齊將雨水凝結成冰錐冰刺冰刀,隨著混入隊伍中的本體下令,啪嗒啪嗒踩在水面掠上倒塌在路中央的大樓碎石,向看起來孤立無援的兩人鋪天蓋地地包圍而去。
外界無人知曉的曠世大戰一觸即發。
有飛在空中的蛟男們才剛翻過金屬攔網的上空,就被突然拔地而起的鋼筋長刺擊穿了軀體,旗幟般掛在半空,掙扎著拚命扭動身子想從其上脫出,卻因刺得太深而鋼筋太長卡在一半不上不下,徒有透明發黑的水不斷從傷口處滲出來。
更多的是緊隨這批“衝鋒隊”後,爬過樓面磚石,緊接著暴起加速,直衝白玄夕而來的蛟人,他們手臂肌肉暴漲,連覆蓋在上的細鱗好像都要脫落似的,顯然是要用最直接的暴力肉搏。
相比之下還是女性Omega的白玄夕不僅較這些小巨人們矮了大半個身子,消瘦得也好像弱不禁風。但手中靈器長刀斜置身前,雙目輕闔,雙足前後微開立步,過去會個一招半式就能在妖界江湖橫著走的白狐族蒼雪劍法已準備完畢。
她沉氣凝神,驀地睜眼,靈力光隨著刀鋒一閃,迎面正揮掌舉拳撲來的蛟人轉眼個個面色僵硬,下一刻反手立刀作收勢狀,不用回頭再看,一橫排的壯漢已皆被斬為上下兩截,上身一歪,就化作惡靈融化為水,“噗通噗通”垮倒在積水中。這一招是以快而狠著稱的“斷雪無痕”。
而受邪門的安城死陣影響,本就被加強了的惡靈恢復很快,沒過兩秒就有才被砍斷的蛟人露出凶暴的大隻惡靈本相,擰過身子向白玄夕背後揮爪襲來。而幾發橙光齊射,這幾隻惡靈皆在碰到白發女人之前就化作煙霧消散了。
“多謝了,歐陽,第一次用連弩吧,還好用麽?”
“呃,說實話握著有點硌……不過還行,嗨、呀!——用用就習慣了。哎這些分.身既然都是惡靈變的,要不造個大炮全轟了吧?或者機關槍也行……”
歐陽吉反手拉開臨時捏的鋼鐵連弩,上面刻成凹槽的引靈咒文立刻亮起,橙光形成五支靈力箭矢發射,又擊倒幾隻被砍翻後掉在附近,化為惡靈的敵人。
“嘶,抱歉了小姐,我不清楚機槍的構造,下次有機會一定拆來瞧瞧。”
白玄夕駕輕就熟地揮刀砍過一個蛟人,又踩過邊上一隻破爛不堪的空調機箱,飛起一腿踹倒藏在身側的一個蛟人,敏銳地余光一瞟,在有三個蛟人徒手就著雨水搓出冰刃扔來的刹那騰空一躍。同時長刀斜下一挑,將三把冰刃同時挑偏了方向,令它們恰好向這三個蛟人彼此交互刺去,只有一個閃躲及時沒被刺中倒進水中。
又是一箭從側面飛來,將那個幸運躲過了冰刃的蛟人大腿刺傷,白玄夕趁機喚起旁邊一隻鐵門把迅速熔成匕首,刺中它的心臟。
“可咱們這麽一個個打,也太沒效率了!哎呀——!”
“歐陽!沒事吧?”
白玄夕聽到跟在身後的姑娘忽然小貓似的叫了一聲,一顆心立馬揪了起來,轉身三個箭步就回到她身邊,幸好歐陽吉朝她笑了一下搖頭,原來只是不小心踩在水裡滑了一下,差點摔跤。白玄夕撈住她的胳膊之余,也順便向後揮刀砍進緊跟過來的一個蛟人的胸膛。
“小心點,跟在我身邊。嗯,你說得對,效率是低了點。”
兩人摩肩並立一秒間調整好狀態,不約而同抬刀搭箭,直視面前,蛟人們如洪水越過了堤壩,雨點般傾瀉下來、圍攏過來,形成了正在縮小的包圍圈步步緊逼。
兩人退後一步,雨水打濕了面龐,發絲睫毛上都掛著在靈力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水珠。
雖然白玄夕沒有退縮的意思,堅定挺拔的身影像是頂天立地,看上去帥氣極了,渾身散發著歐陽吉以前特別向往擁有的所謂“Alpha氣質”,站在她身邊讓人很有安全感,但歐陽吉還是不免為眼前數量過多的大敵心跳突突。
畢竟敵人可是半神的水浪君主,一個就夠可怕了,這還複製了一大群……
總能從奇奇怪怪的小說中吸取詭異經驗的人類姑娘一歪腦袋,眨眨眼小小聲:“夕,你那個瞬間改造金屬的能力有沒有上限?”
“什麽?”也不知道白玄夕是沒聽懂,還是直接越過這個問題反問她更深層的潛台詞。
眼看情況緊急,歐陽吉也不和她賣關子了:“就是,能不能用複製體打敗複製體?他搞人海戰術咱們就倆,硬碰硬遲早也要被耗死的,但要是你也搞一個師的鐵人來不就有勝算了嗎?”
白玄夕瞟了瞟她,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卻壓聲道:“不行。現在下暴雨,這是他的主場,就算我捏出一堆金屬人來也會生鏽。而且我用這權能很耗精力,造複雜的東西要注意力很集中,沒法一下子批量生產。”
“啊……”歐陽吉忍不住咂舌一下。在“瞬間永恆”幻象中她做的是清醒夢,醒來還有一點印象,記得白玄夕好像還不是真正的煉金君主,固有權能的力量會弱於水浪君主倒也正常。
這時白玄夕又側過臉來瞄了瞄她,含笑眨眼,有點調侃地問:“那除此以外,我們總能度過險境的小機靈鬼也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歐陽吉裝得很像地微微蹙眉:“什麽意思,你在挑釁我?”
“沒,我只是真沒什麽把握了。”誰知白玄夕還真被騙過去,立馬收了笑意,低道,“現在我唯一能想得到的就是,以前從魔族偷學過一招很險的大型咒術,發動成功真能瞬間屠滅一個師的那種,但準備麻煩不說也要花很多魔力,而且實在過於險惡,我也沒實戰用過;我害怕萬一失誤傷到你。”
歐陽吉不禁又好笑又動容地回望了她一眼,還有點賭氣地說:“咳,你這人,該說是太可愛還是太不可愛呢,開玩笑被當真可尷尬死我了……行吧,你都問我了,那我怎麽也要想個辦法出來——等等他們在幹什麽?快躲開!”
原來這邊兩人在暗自商量對策,對面一心要她們小命的勁敵自然不會傻愣著等她們商量完,這段時間裡,蛟人一齊十指成鉤,雙掌相對,雨水被小型的靈力場吸附過來,形成一個個越來越大的透明水球,就像先前能夠覆蓋住水浪君主本體的防護罩。
但這次上百個蛟人,當然不屑於每一個去“穿”上防護罩擠在一起手撕他的仇敵,而是這些透明的水球大到有蛟人那麽高時立刻被雙掌隔空推至身前,一個個展開相連形成巨大的水膜。
有從站在積水地面,到塌陷樓房廢墟上,再到懸飛空中的蛟人,一層層相互粘連拚貼,水膜大得能將兩人身後的大廈都罩住也不奇怪。
因為光線昏黑,又有一段距離,透明的水膜沒有眼前的雨水那麽容易看見,肉眼凡胎的歐陽吉甚至直到所有蛟人一齊“推倒”了巨型水牆而如蜂群受驚打亂了陣型,才驚覺有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從空中壓了過來。
但白玄夕在與蛟人們交手時就喚醒了妖化狀態,妖瞳視覺更早察覺到了蛟人的招數。
“還有一個辦法,但也沒有十成把握。”所以相比人類姑娘的驚慌,白玄夕還很沉著。她一把攬住歐陽吉的腰身,沒讓拔腿要跑的小Alpha當真跑掉,只是一下距離拉得太近,兩人一個低頭一個抬頭還沒說話就差點貼到一起去,倒都給嚇了一跳鬧了臉紅。
不過這實在不是慢慢忸怩的時候,歐陽吉看白玄夕一時沒了先開口的意思,就連忙說自己的想法:“不管怎樣得先逃吧,那個東西都蓋下來了……啊!呃……啊?”
歐陽吉愣愣地看看眼前,又轉頭看看白玄夕,後者金色的雙眸正在黑暗中發著幽幽的微光。
白玄夕立時別過臉去放開手:“別與我的左眼對視,這份力量我還沒摸索清楚。”
歐陽吉倒抽了口涼氣,從她身邊挪開一步,再看看面前,好像才鼓起勇氣相信這一瞬發生的是真的,拿著弩的左手垂下,空出右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好極了。說真的,要是放幾年前,哪個超級英雄大片裡有你這種主角,我都會嫌主角光環太過分了。”
白玄夕也直視前方,倒塌的樓房正如蜿蜒匍匐的巨蛇般躺在那裡,運用妖瞳視覺,不難將排排正圍在那邊上空搜找著什麽的蛟人們。聽歐陽吉如是說,她不禁彎彎嘴角,笑了:“其實你才是主角,歐陽。”
不想歐陽吉跟著她一面躲到還留在原地的柱子後頭,一面像接了燙手山芋連連搖頭,笑道:“別謙虛啦‘大佬’,我最多也就是有點幸運、跟在主角後面沾光的配角小嘍囉而已。”
“那我問你,歐陽:”白玄夕低頭舒了口氣,而後微微向右側過臉來,控制好角度不會讓歐陽吉與鉑金色左眼視線相觸的程度,嗓音低啞,“主角一心思慕的對象屬於配角還是主角?”
聞畢歐陽吉差點打個嗝把自己噎到。她呆了片刻,就聽到自己的心臟很重也很不爭氣地“咚”了一下,好像要掉進胃裡去了,滿肚子在打雷,半晌,實際上也沒過多久,才回過神來,借著不知從哪撿來的膽子,小聲說:“那還要看是哪種‘思慕’。”
白玄夕瞄著她,不動聲色。
一個敢聽一個敢扯,盯得歐陽吉隻好繼續說:“有的只是主角以為自己喜歡,前期主角的動機是都圍繞她展開,但隨著劇情推進,後來主角還會遇到別的真愛,這種就只是跑龍套的;有的主角前期就和主角是背景設定的一對了,或者互相都有點情,但隨著劇情發展,那也只是背景設定,說不準不久主角的另一半就香消玉殞了的,好推進主角的劇情發展,這也是配角……”
“那如果是主角披荊斬棘的勇氣與力量全都因她而起,因為她主角才重新遇見了自己,主角戰鬥的理由也因此未必有那麽多的正義高潔,只是為了能好好守護這一個人,掃清一方淨土與她廝守終生的‘思慕’呢?”
雖然打斷了對方,白玄夕開口不緊不慢,語氣平緩,就像在轉述某個從別處聽來的故事那樣自然輕松,只是不知是否有嗓音沙啞的影響在,每個字聽來都很有力度,很認真。
一時沉默,大雨滂沱,唰唰啦啦。
這次歐陽吉沒憋住打了個有聲音的嗝。
接著就暗自紅了臉。尷尬壞了,明明她累得挺餓,肚子都空了。
幸好雨聲很大,她偷偷看了看身邊的人,白玄夕依舊面不改色,直挺挺像根棍子似的杵著,默默松了口氣,連忙言歸正傳以掩心虛:“對了,其實我們沒必要和那麽多分.身慢慢耗,既然是水浪君主用水加在惡靈身上造成的劣質品,只要乾掉本體他們自然就沒了吧?”
白玄夕一時沒應,靜了片刻才動了動,目光掃過來:“但要去哪裡找本體?”
“呃,大概混在人群之中吧。”歐陽吉忽然覺得自己像說了廢話,按這個思路接下去,無非就是要找出本體就得殺光分.身之類的,死循環。
但白玄夕挑了挑細眉:“如果我能批量製造金屬人,我要打誰就會自己躲在後方,指揮它們去前線,這樣即使我造的軍隊無法獲勝,我自己也能等到時機,趁亂再把敵人一網打盡。”
這思路的確有道理……歐陽吉想起“破壞神”就是這麽做的,向人間妖界派遣大量惡靈軍團,而自己則躲在空艦中不知道在謀劃什麽。
不過小姑娘並不因此服錯,搖頭:“但像水浪君主和白玄莫這種與你、煉金君主有私仇的,他們更會親自殺你為快。我相信水浪君主應該就混在那些假貨中間,他都直接找你當面一對一了,我感覺他應該是那類堅持自己比你強這一點的家夥;不過他本就能重創你,還用了製造海量分.身的誇張方法,大概又有那麽點自卑,退一步說也是求穩:他又想誇耀他的力量又非要殺你不可。”
但歐陽吉說著說著自己也皺起了眉頭,所以還能怎麽辦呢?真正的水浪君主就在那些分.身之間,要怎麽找得出來,而且還要殺了他,這恐怕也沒比一個個乾掉分.身簡單很多。
白玄夕點點頭,隨之也思考起了對策的問題。
或者就乾脆不要妄想一步到位,就一個個殺,全殺完就是了。
眼看著白玄夕二話不說突然再次亮刀起身,眼底殺意暗湧,歐陽吉連忙拽住她的衣角:“你想到了辦法?”
“不用找了,我既然剛才將我們空間位置的線條移動,現在也可以再用這樣的方法‘瞬移’到那些分.身旁邊,一個個暗殺掉就是了。”
歐陽吉起身將她按回來:“可別,太冒險了吧!你不是說光是這夢境幻象的力量就還沒摸透嗎?還要一個個殺掉水浪君主,萬一一個不好把自己傳送到他們的包圍圈去,就在本體的面前,他一招就把你乾掉怎麽辦?或者多來幾次,分.身暴斃,本體也會有警惕的,沒那麽容易。”
要每一次都能找到精確的線條,而且立刻乾掉對方就跑,對此白玄夕確實也沒有八成的把握。
但這個思路已經給了兩人很大的啟發。歐陽吉忽然眼睛一亮,對她道:“等等,你這個外掛的原理是什麽來著?我記得好像是什麽……逆轉因果?”
“其實不是‘逆轉’,更像‘移動’。我的左眼看不見正常的世界,而是把世界的一切拆解成各種因素……線條。所有的線條有的交錯有的平行,改變那些線條的位置就能將線條對應的因素做出相應的改變,但難的是除了我自己的線之外,我還分辨不出別的線條每一根代表什麽,還有位置。”白玄夕試著解釋了一下,眨了下眼,“所以……‘外掛’是什麽?”
歐陽吉聽到自己肚子餓得叫了一聲,連忙乾咳兩聲,也掩飾激動:“你這可不就是破解器修改器嘛!聽起來原理像某種複雜的坐標系?以後有時間一定要細細研究,這個可太厲害了!有這種超能力,說不定我們真的能打贏‘破壞神’呢!”
但唐突聽到那位,白玄夕依舊不能自製地眼神一黯:“這力量就是他給的。”
歐陽吉笑容一僵。尷尬的沉默將兩人環繞。
“破壞神”甚至能將“現實修改器”這種超級外掛大方地送給他的敵人,天曉得他自己還有什麽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