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一塊雜草地原先遠離人群聚集的城市,惡靈很少光顧。但之前修羅在公路現身後,大量惡靈被引至附近,有的從公路掉下了荒原,遊蕩至此。
白玄夕隨手砍散幾隻惡靈,面無表情地撥開長長的雜草:“你們沒事吧?草叢裡有惡靈,不宜久留,還是趁早上路為好。”
說這話時看著目光平靜地注視在歐陽吉身上。
不知是不是才被傷員高先生誤會之間揶揄了幾句,歐陽吉被看得有點不自在,微微垂眸與她錯開視線:“啊,那就走吧。”
白玄夕默默站到她身邊,收起靈器,歐陽吉站起來時好做她的拐棍。
就連攙扶也小心得要死,高先生眯著眼瞧了半天,也沒看出她是怎麽做到幾乎不觸碰歐陽吉似的又把人扶得穩穩當當。
之後的路也都是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走地面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一天內到安城的,大家也乾脆不急,保持著隨性的節奏。
下午經過一片原來是農田,現在光禿禿一片的水塘廢村時下了場雨,天氣更加陰冷,車內溫度高些,但傷員本有內傷,一陣陣的發冷,抖得他就是不叫,前排兩個也都察覺到了。車內暖氣出了故障,溫度上不去,後備箱的物資裡也沒有多少衣服,只能讓他裹了件備用的軍大衣,還是冷;無奈之下白玄夕隻得對車內施加了一個靈力結界維持溫度。
“遇到天氣變化就知道基地的好了……至少供暖系統很完善,嘶……”
“別說話了,現在暖和,好好休息一會兒。”
可能是之前和歐陽吉聊到了基地的事,高先生一路上嘰裡呱啦繼續講自己在基地的生活,雖然有八成都是在說他先生的事。一開始歐陽吉還會應幾句,有點興趣,後來內容卻越講越瑣屑,歐陽吉覺得自己一個外人,光應聲都嫌尷尬,這下有了順理成章的理由,趕緊讓他安靜下來。
扭頭看高先生終於乖乖點頭閉上眼睛和嘴巴,她回過頭來歎了口氣。白玄夕從後座回來,關上門,不可避免地淋了點雨。
她一坐下拉過安全帶扣住,抬眼就問歐陽吉:“你穿得比他薄,冷不冷?”
歐陽吉聞聲轉頭,就與她的目光對上,後者微微傾身,距離很近。
因為一直在消耗靈力,白玄夕那隻右眼始終沒有褪色,精巧漂亮得人工雕琢的藝術品,閃亮而光芒過於柔和,卻可能是因為保持著距離,有些壓抑和拘謹的味道。
“我還好。你就穿了一件,還出去淋雨,我才擔心你冷不冷呢。”被那樣的眼睛注視著,歐陽吉不自覺臉上發熱,沒過腦子就伸手拿過放在座位置物槽裡的乾毛巾,探手上去就要碰她的頭髮。
白玄夕往後一靠,抬手有一點別扭地接過毛巾,移開視線:“謝謝。”
“啊……不客氣。那個,好像前面是左拐對吧?看到公路了。”歐陽吉回正身子目視前方。
車子再次發動,車廂內一片寂靜,襯得窗外雨聲很大。
氣氛不知為何突然奇怪起來。
歐陽吉突突心跳。這人為什麽要慌忙躲開,該不會真的對我有意思……?
上了一條高速公路之後很長一段路都平坦好開,只需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直到途徑下一個小縣城。
顧及到夜裡不安全,天又黑,人又累,還有雨,在高先生暖烘烘地睡了一覺醒來後,綜合之後路程和周圍環境的商議之下,三人決定這一晚就在這座縣城休息。
縣城裡一片凋敝,或許已經很久沒有活物,放慢車速轉悠了很久,惡靈一隻也見不到。但盡管如此,把車停在一座空廠房後,白玄夕依舊很警覺地堅持要求在歐陽吉下車前,自己先在本就空曠得一覽無余的廠房裡轉了一圈,然後才打開歐陽吉面前的車門。
但在白玄夕默默站在原地望著她,用平和又內斂的目光示意時,歐陽吉被盯得下意識轉開視線,手用力抓著門內側的把手:“謝謝你,我腿傷好像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事了,不用扶也可以慢慢走。”
說罷就自己騰的站起來。
“是麽?你小心一點。”見歐陽吉表情帶著莫名的堅決,白玄夕微一點頭,退開一步。
歐陽吉試著自己多走幾步,肌肉還有些酸痛,但果真已無大礙,心裡還覺得白玄夕的治愈術很神奇。
有這種力量,就是再歧視Omega,基地也不可能忽視浪費的吧?想到這裡不禁回頭瞥了一眼,就見白玄夕低垂眉眼站在原處,也向著自己的方向,好像有些失落似的。
……所以,為什麽要對不能扶我這件事失望?她什麽意思,難不成真的……
歐陽吉連忙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夜裡,傷員就躺在車子後座上蓋著大衣入睡,另兩人就拿出後備箱裡的睡袋在車外打地鋪。
雨聲淅瀝,歐陽吉一時睡不著,黑暗中偷瞄兩眼和自己平行、隔了一段距離的白玄夕。對方似乎也沒有早早入睡,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能發光。
“你的右手已經可以長時間控制住了嗎?”
想了半天,或者什麽都沒想的,就傻呆呆望了對方的側臉一會兒,歐陽吉小聲問。
金色的眼睛看了過來。歐陽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地,將腦袋往睡袋裡縮了半截。
難不成是怕對方真對自己有意思?但她一個Alpha有什麽好怕,應該反過來高興得意才是,像那些風流高傲的Alpha成功人士一樣,光明正大地利用她的好意為自己謀好處,這可是對方遞過來的天然把柄了。
“它暫時很聽話。”白玄夕側過身轉向了她,神情相當平靜,卻又沒有直視歐陽吉的眼睛,只是落在她的臉上,或許是鼻尖或許是額頭,“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我又沒怕這個。”怎麽還在擔心這個?歐陽吉甚至覺得她有點太謹慎了,笑了,探出腦袋,“明後天到了安城就要分開了,以後你就是想傷害我也沒機會。”
好像說到分道揚鑣歐陽吉就來了精神。白玄夕微微一怔,她果然是很想快點到基地快點與自己分開啊。
悶悶地“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背對她:“早點休息吧,累了一天,明天還要麻煩你。”
“好。”歐陽吉看著她的背影輪廓,心想她真的很瘦呀,如果之後也能早早到新輝基地或者別的什麽地方吃些好的養養身子就好了。轉念又覺得自己在瞎想,指不定哪天就世界末日了,就算一段時間裡養得白白胖胖了有什麽用呢?
聽高先生的描述,基地的生活也不會讓人特別奢侈,尤其是新輝基地,人多地方小,食物反而比川西基地還匱乏,幾乎讓每個人都像苦行僧一樣過活。所以即使比川西基地體制公平些人道些,高先生還是和他的伴侶留在了Beta多乾點活也能比較滋潤的川西基地。
但高先生的描述聽來,歧視不嚴重的新輝基地對白玄夕這樣的異族Omega而言肯定是首選。
她凝視了一會兒白玄夕的背影,忽然很想問她不能和自己一起去新輝基地嗎?如果安城郊區後勤區的條件還可以,或許自己能等她進安城找到故人的訊息再一起走呢……
不,要是真這麽問就太奇怪了。無論情理都毫無邏輯。她怎麽知道白玄夕找人要多久呢,還有她隸屬的那個神秘兮兮的白玄家,說起來歐陽吉還是對她了解不深。一開始就說定了隻到安城就好聚好散,再賴著人家當保鏢也太不講信用。
想到這裡,歐陽吉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怎麽了,睡不著嗎?”這一聲卻讓白玄夕聽到了,她轉過身來,動作有一些大,距離似乎近了一點,尤其是左手從為了以防萬一並沒有拉上拉鏈固定的睡袋中搭落在地,“我想起來,治愈術也有安眠的功效,要不要……呃,歐陽?”
“不用為這點小事浪費靈力。”白玄夕嚇了一跳,本能地就要抽回手,但歐陽吉已經拉開拉鏈,伸出的右手從輕輕碰到她的手指,到再進一寸捏住了她的食指指尖,壓低聲音,語氣有點調皮,微笑,“看,捉住你了。你老要逃跑,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這次不讓你跑了。”
“歐陽,別鬧了,早點休息。”白玄夕瞄瞄歐陽吉又瞄瞄手指。
“你也睡不著嗎?”歐陽吉卻反問她。
“我怕如果有惡靈來……”
歐陽吉打斷她:“不行!你也得好好休息,要說累你才是最累的,你不睡我就不睡。”
“我沒關系,可以半夢半醒,閉目養神就可以了。”白玄夕在這方面卻很固執。
“什麽叫‘半夢半醒’啊?”歐陽吉謎之覺得好笑,笑過一聲又板起臉來強硬要求,“不行,我今天就要看你睡著了才睡。”
“別……”白玄夕耳根發熱,還好黑暗中看不出來,視線撇開,“我對別人的視線很敏感,你這樣我更睡不著。總不能兩個人都熬到天亮,耽擱了時間又到不了安城。”
想象了一下第二天兩個人都頂著黑眼圈支撐不住趴車裡昏睡,留下高先生一個人不知所措,歐陽吉差點笑出聲:“也挺好的。”
不如說,她甚至有點希望到安城的路能再長一點。
歐陽吉笑起來很可愛,哪怕沒有燈的廠房裡很黑,白玄夕的妖瞳也不會錯過這朵被埋沒的太陽花,忍不住聲線微顫,音量不覺抬高:“為什麽,你不想快點到安城、好早點去新輝麽?”
下午她和傷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好久基地,白玄夕就算一直自顧自閉目養神或者望著窗外發呆,也都聽得一清二楚。
歐陽吉被對方隱隱的激動刺得愣了一下,原來白玄夕這麽想盡快到安城、和她分開的嗎?
好奇怪……這是什麽感覺?很尷尬,又比尷尬更讓人麻木,就好像原本輕輕松松地在厚厚的冰上滑行,忽然一下掉進了深坑裡,被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什麽聲音什麽動靜都察覺不到了。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白玄夕,仔細凝望她漂亮璀璨的眼睛,想從裡面找出什麽來似的,但連才悄悄絞合一起的指尖溫度都那麽模糊。她眨眼,將目光放在兩人的手指上,看到自己得寸進尺的搭在對方掌心的食指。
電光火石間,歐陽吉忽然被恐怖的真相擊中。
白玄夕並沒有舍不得和她分開,對她好也只是一如既往的以禮相待而已,或者說她本身就是個挺溫柔厚道的好人;遭遇修羅後情緒有所轉變,當然是因為遇到了恐怖幻象留下的心理陰影。
有留戀的是她歐陽吉,只是聽了高先生八卦的一面之詞,就開始覺得白玄夕做什麽都是對自己有意思,根本就是因為,正是她自己對白玄夕抱有不那麽單純的感情……
哦,原來如此,是我喜歡白玄夕,我不想這麽快就和她分開。
弱弱地放開手,收回來。
可是為什麽?
歐陽吉翻過手掌,盯著自己的指尖發呆。
理解不能。明明她們相遇至今也不過一個月,而且她對白玄夕的身世還是一無所知。所以這是那種對於一個新交的朋友就要後會無期的不舍嗎,那種對能夠說得上話的朋友的喜歡嗎?畢竟一個人在末世獨處久了,沒人說話,確實挺孤獨。難得有同伴朝夕相處,而且白玄夕對她很好,一開始還有點壞壞的,會逗她玩唬弄她,最近就是溫柔體貼,會有點依賴也正常。
或者就是吊橋效應吧。白玄夕很厲害很神秘,遇到她以後好像自己也變得比以前更厲害了一樣,有底氣很多,又一起經歷了幾場出生入死的鬼門關,會覺得和她在一起更安心也正常。
況且白玄夕還是Omega,曾經聽過有這種說法,就算平常聞不到信息素時,人體也總在釋放信息素,只是很微量,主動難以察覺但潛意識也會受到影響。加上她的五官和身形其實都很漂亮,只是惡靈化的右臂和傷了的左眼非常可惜,會受到一點吸引也是正常的吧。
嗯,很正常。反正肯定不至於是“戀愛”之類的那種啦……話說回來,活到今天,到底還有什麽笨蛋會想不開妄想在末世談戀愛?
聽各種路人的描述,像諸如川西基地的很多基地裡,地位高一些的Alpha和Beta還好,很多就算以前是有主的Omega也被強製要求“共享”,除非想獨佔Omega的Alpha能力足夠強、地位足夠高,能服眾。而就算是A和B之間,因為分工明確,每個人都有活乾不那麽閑,恐怕談戀愛的機會也不多。
“……歐陽?”
白玄夕不知道歐陽吉在想什麽,只見她忽然松手,盯著碰過自己的手發呆,並不回答,心裡頓時忐忑和苦澀起來。很顯然自己這樣肮髒古怪又沒用的怪物是不配碰她的,雖然歐陽實在太好了,說了很多安慰她的話,但果然還是……討厭她的吧?
隱隱記得以前也有過對她萬般好、會各種說漂亮話安慰她吹捧她的妖怪同伴,但事實證明,最厭恨她、最迫不急待毀掉她的也是他們。
——不、不!怎麽能把歐陽和那些家夥放在一起比?他們都是混帳,是他們背叛了她;而歐陽,是自己不配……
“哦,嗯,你說的對,還是盡快去基地為好。”聽到呼喚歐陽吉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想起之前白玄夕是問了自己什麽,對她很客氣地淺淺一笑,將手縮回睡袋拉上拉鏈,“所以我們都早點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說完扭動身子轉了一面,因為心虛,不敢再看著白玄夕:“晚安。”
“晚安。”白玄夕也轉過另一面去,低低地回應。
所以被她呼喚時會覺得心裡有點癢癢的……也很正常吧?因為以前一般沒人會這麽叫她嘛。
這一夜,雨唰唰啦啦下了很久,兩個人都沒睡好。盡管沒有一隻惡靈深夜造訪。
高先生美美的睡了一覺起來氣色倒是肉眼可見的好多了,盡管兩個女士有意裝傻,但古怪尷尬的氛圍和不會說謊的眼帶都昭示著,昨晚她倆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麽。
仿佛曾經做的是八卦記者工作的高先生一下子勁頭就來了,出發前不忘扒拉著前排兩個座椅碎碎念:“雖然一般來說應該是你們在車裡我在車底比較好,不過現在看來,你們在車底我在車裡也不錯嘛!還沒動靜,不尷尬,我睡得可熟了什麽都沒聽到啊!”
白玄夕茫然,每個字都聽得懂,但連起來她竟半句都聽不明白:“什麽?”
歐陽吉通過後視鏡乜他一眼,不太有好氣地說:“看得出來,您是什麽都沒聽到。”
白玄夕不禁看過來:“他在說什麽?”
這次輪到歐陽吉在對上眼時首先躲開視線了,望著後視鏡裡的高先生,笑得很客套:“我們很早就各自睡了,沒有怎麽聊天,您要真聽到什麽才是出幻覺了呢。”
“是這樣啊,那請問你們既然睡得那麽早,怎麽還好像沒精神似的?這我作為一名乘客,可要擔心乘車安全了哦。”總覺得這位看上去最沒什麽攻擊性,卻意外是個Alpha的小姑娘大概是深藏不露,這會兒笑裡藏刀,笑意更深刀也藏得更多,看得高先生出了點冷汗。
當然昨天早上“碰碰車衝撞惡靈潮”那會兒,就完全提不上什麽“乘車安全”了。
其實說到這個,白玄夕也憂心忡忡,歐陽吉為什麽會沒睡好呢?
歐陽吉拿起卡在駕駛座邊凹槽的水瓶,擰開瓶蓋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可能昨天暈車頭疼,我半夜反而做了噩夢,後來就沒睡好。”再擰回蓋子,放下時想到什麽似的,很自然地瞪了白玄夕一眼:“夕,你呢?你是不是又在‘半夢半醒’,根本就沒好好睡!”
確實仍是在警戒著,妖化的身體就自動不讓她安眠了。被看破了的白玄夕低頭表示內疚,低道:“對不起。”
的確內疚,但內疚的是歐陽吉因為做噩夢沒睡好,近在咫尺她居然都沒察覺!
頓時升起了一肚子對自己的窩火: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力量要來有什麽用?!
至今為止拿這些力量乾成過一件實事嗎?以前心比天高,功業大事半道夭折;後來委曲求全寄人籬下,就刺殺“他”這一件任務也失敗了;現在就連想保護這麽一個人都做不好!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滿身罪孽你拿什麽來還?
“其實我也還好啦,之前一個人躲在山裡,每周都會做幾場噩夢,有時被嚇醒了就惴惴不安地發呆坐到天明。下山之後反而很少做噩夢了,昨晚就算後半夜沒睡好,心裡也比以前踏實,有朋友陪就是不一樣。”歐陽吉發動車子,把著方向盤面色平靜地目視前方,笑道。
但心裡是怦怦直跳的,她也莫名其妙自己在慌什麽緊張什麽,卻就是控制不住地心臟狂跳。
她余光瞄了瞄,白玄夕看著情緒低落,雖然這麽想有些自大,但她就是直覺這個人大概是在為她鑽什麽牛角尖,因為白玄夕對要遵守約定保護她這點相當頑固。
而且,明明很厲害,在遇到修羅“魔術師”之後似乎被幻象打擊得很了,還露出了意外的有點自卑的一面,這樣的白玄夕還有點惹人憐愛。能偶爾被那樣強大的人依靠、切實地感到自己在被需要著,像一個Alpha那樣表現得勇敢有用,而不是被人看扁,歐陽吉還有點小高興。
白玄夕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