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園擦了擦眼睛, 可仍有水霧擋住了她的視線,仿佛投過了空氣,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那天晚上她從外頭和哥哥打電話回來, 開心地回了家, 哥哥給了她零花錢,家裡沒有座機,只有媽媽有手機, 所以她到樓下的小賣部去打電話, 和哥哥聊天很開心, 加上繼父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她巴不得他再也不回來。
可那天晚上她一推開門, 屋子裡很吵, 電視機聲音開得很大, 那男人坐在沙發上,正在切西瓜, 茶幾上一片狼藉。
她還記得當時的心情 ,她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掠過皮膚, 一陣陣發麻,現在出門也沒地方去,她當機立斷, 朝自己的房間衝去, 只要到自己房間立刻鎖上門等到媽媽回來就沒事了。
她跑了進來,心臟都要跳了出來, 手指剛剛碰到門, 她整個人被後面扯住了, 她不敢回頭, 死命地掙扎,被他一手強硬摁在地上,額頭狠狠地磕了一記,整個屋子都在旋轉,喉底腥甜,都叫不出來了。
那男人噴著酒臭壓著她的脖子,胡亂地扯著她的衣服,口不擇言,“丫頭,這回你躲不了了,真是長越水靈了!”
她懼怕到了極點,只能無助地發出嘶叫,額頭上的血流了下來,糊了她的眼睛……
小園閉了閉眼睛,下意識地想摸了一下她的額頭,抬眸望見菜卷微紅的望著她的雙眼 ,她才回了神。
“後來是我媽回來了……”
“呼……”菜卷松了口氣,撫了撫胸口。
“他們吵了起來,媽媽那晚的樣子特別可怕……”
菜卷點了點頭,畢竟是自己母親,見到這種場面不氣爆了才怪。
小園扯了扯嘴角,搖了下頭,“之前我和她說過那麽多次,她都不信,都說是我在胡說八道,是我不懂事,想要讓大人多關注我……”
“那天晚上她親眼看到的時候,就瞬間崩潰了……”小園縮在沙發裡,將臉埋了起來,就好像12歲的自己縮在角落裡,全身發抖 。
“那男的起初還辯解幾句,後來乾脆撕破臉皮,說反正我又不是他親生的……”
“真是賤人,禽獸不如!”菜卷沒忍住恨聲罵道。
“那男的還打媽媽,後來他們就扭打起來……”小園捂了下眼睛。
當時她怕媽媽吃虧,努力站起來去叫人,可還沒來得及,就聽見繼父一聲慘叫。
“你怎麽對得起我?你怎麽對得起!你怎麽……”
一下,兩下,三下……
男人的哀嚎,血液飛濺而起。
她覺得母親陷入了一種無法名狀的瘋狂裡,一邊臉頰沾著血,一邊臉青腫著,五官變得畸形而扭曲,非常陌生。
“媽媽……”她想叫不敢叫,又很害怕,想向她走過去,可雙腿一直發抖,連戰都站不穩,只能靠在牆上,母親抬起臉來,朝她看了過來。
“為什麽都要這麽對我?”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眼神,瘋狂,陰冷,怨恨,她那句話也是在問她。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母親抖著手,看著地上的男人,嘶叫連連,撲到他身上,“你起來,你給我起來,你滾起來和我說清楚,你當初是怎麽說的你都忘記了嗎?”
“你起來啊……”
淚水緩緩地從眼眶滲透出來。
那之後小園覺得自己已經沉入了冰冷的湖裡,看著岸上的人影幢幢,有人破門而入,有人尖叫警察來了,有人大喊孩子在哪呢?
她一點一滴地沉入湖水,宛如靜物。
過了好長一會兒,菜卷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這其實可以算正當防衛吧?”
“如果一刀還好,如果沒死還好……”
當時她也住院了,女警幫她聯系了哥哥,哥哥來了之後,她才有了主心骨。
是哥哥請的律師。
官司打得很辛苦,打了很久。
繼父家裡還有兄嫂,那兩位十分難纏,請的律師也很厲害,最後還是判了過失殺人,判了四年。
“那他還……那你的情況就……”菜卷的怒氣全都堵在了胸口,差點被氣死。
“沒有證據,”小園垂下了眼睛,苦澀道,“而且是未遂……”
“當時我情況很不好,哥哥就沒讓我出庭。”
也是,小園當年才12歲,小小年紀就見到了那麽恐怖的場面,經歷了那麽多虐待,還要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再回顧,再重溫一下,實在太殘忍了。
何況女孩子的名聲太重要了,明明不是她的錯,之後的所有的後果都是由她來承擔。
如果他是之石哥,可能也會選擇這麽做。
“媽媽也說他沒有猥·褻我,她就是忍受不了家暴,所以才……”
“……”菜卷深深深深地吸氣。
“最無奈的是——媽媽承認了自己有殺人的意思,她一點想爭取的意願都沒有,要不是哥哥請的律師,估計她要判更多年……”
“阿姨真……”
菜卷氣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之前他大概知道一些,現在細節一了解清楚,又是憤怒又是酸痛,又不能罵他們兄妹的媽媽,氣得猛搓額角,連連順胸口。
怪不得,怪不得小園都不想見她。
可憐的小園,可憐的之石哥……
菜卷雙目酸澀,他一直知道向之石不容易,也到此刻他才完全懂他的身上的擔子,他承受的壓力和他的辛苦。
難怪身體差,難怪會生病……
他撇過臉,努力吞下喉間的哽音。
小園凌晨三點多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七點多的時候又醒了,她起床洗漱,沒有通知菜卷,出了門。
酒店離療養院只有十五分鍾的路程。
她很快就到了。
這家療養院收的多數是精神不太正常,或者生活不太能自理的老年人,每個月就固定的探親名額,一般都會錯開時間,親人也可以根據個人的情況過來陪護。
醫院設有許多監控攝像頭,也有座機,內部各類大廳和辦公室,走廊都屏蔽了信號,目的是為了讓護士護工人員時刻都注意陪伴老人,防止她們偷懶劃水等等不專業的行為。
環境很不錯,每間住房裡除了衛生間都有攝像頭,晚間都有專人值班,而且療養院不遠處就有兩家三甲醫院。
早餐時間,餐廳裡人不多,有很多老人是不喜歡到餐廳來吃飯,由護工送到房間裡的。
不過據說媽媽是更喜歡到餐廳吃的,她喜歡找一個陽光好點的地方,靜靜地吃早餐。
護士長和她說過母親的情況,說她是最配合的,也最省心,日常都很自理,也有她自己的安排。
她瞧著小園的神情,又急忙補了一句,“當然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們都有人陪在她身邊的。”
小園想看看早上的母親是什麽模樣。
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陽光灑了半張桌子,她梳了條辮子,白皙的皮膚光潔且泛著微光,垂眸吃東西的模樣十分溫婉。
旁邊一棵散尾葵靜靜地陪伴著她。
這畫面看起來十分愜意舒適。
小園慢慢走過去,坐到了她的對面,看著她盤裡的早餐。
銀耳粥,小籠包,燒麥,榨菜酸豆角,一顆水煮蛋,還有一杯牛奶,
護工給她端來一杯水,問她要不要吃早餐。
小園沒有胃口,搖了搖頭婉拒了。
其實她們有過一段很開心的時光,從她有記憶的時候算起,三歲多上幼兒園的時候,媽媽每天都會送她上學接她放學,有時她們去買點菜,回家做飯,一起吃飯。
有時就著昨天的剩飯剩菜湊合一頓,也很開心。
有時媽媽會給她買個小蛋糕,她做完作業就可以吃,媽媽會笑著提醒她睡前要刷牙。
她上了小學之後,她媽媽認識了那個男人,那男人長得高大,儀表堂堂,小時候的小園並不覺得他有什麽了不起的,可發現媽媽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笑得很開心,會害羞,臉經常紅紅的,有時還會趴在他的懷裡流淚說心事。
很快他們就結婚了,他就有了繼父。
有過兩三年還算不錯的時間,她也漸漸適應了繼父的存在,直到他失業了,在家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像找工作並不順利,高不成低不就的,
媽媽一問他就發脾氣,那些話說了太多遍以致於這麽多年仿佛還歷歷在耳。
“現在看不起老子了?你才賺多少錢?”
“老子為什麽賺錢要幫你養閨女,又不是我的種!”
“你兒子也不跟老子生,你還有本事管我?”
“……”
“媽媽,你怎麽這個時候才來,我好餓……”
“不是給你錢讓你放學後去吃點東西?”
“可是……”她想和媽媽一起吃飯啊。
“媽媽還沒下班,你到樓下鄰居或者小賣部那裡去,你爸在家啊,你讓他開門……”
她不敢。
那男人要不在沙發上看電視喝酒,要不就在睡覺,叫了也沒人給她開。
往事一件件洶湧而來,幸好她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那幾年的她腦子裡反反覆複地都在上演 這些畫面這些話,沒有一刻得到安靜。
現在麻木了嗎?
沒有。
還感覺疼痛,還很傷心,不理解,心臟一寸寸都在焚燒,可或許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痛楚,所以此時此刻能夠冷靜地坐在媽媽的對面,看著她吃東西。
冬日的陽光靜謐,微風拂來,綠影在潔白的桌面晃蕩。
小園喝了一口水,凝視著媽媽。
也許她不願意醒來面對,不願意認她們兄妹,這樣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裡,也許對她是一件好事。
小園不在意她還不認不認得自己,可哥哥很在意。他12歲那年與媽媽分開就沒再與她見面,這也是他的執念吧。
想到哥哥,她雙眼發澀,又喝了一口水掩飾,輕籲了一口氣。
媽媽似乎絲毫都沒有察覺她的存在,她喝完了粥,開始剝起雞蛋來。
小園掃了一眼,便撇開了視線,望著戶外。
忽然,她面前推過來一個小盤子,盤子裡盛著一顆雪白的已經剝完了殼的雞蛋。
小園驀然一愣,不敢置信地望向對面的女人。
媽媽仿佛沒有意識到她做了什麽,她用筷子夾起了一顆燒麥,放到唇邊咬了一口。
“媽……”她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緩緩地湊前,觀察著她。
“你……”小園看了看面前的雞蛋,心裡有什麽東西慢慢洇開了,“這是給我吃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挑起盤中的一把不鏽鋼杓子,放到了她面前。
小園的視線跟著她的動作一來一回,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下,她拿起了杓子,開始吃雞蛋,眼淚滴落了下來,她飛快地擦了下,埋著頭吃完。
拿過紙巾擦拭的時候,發現媽媽在看著她,她的眼睛不再渙散,而是有了焦點,眼神就像溫暖的和風。
小園眼睛濕潤地看著她,“媽媽,你認得我嗎?”
看不出來是認得她還是不認得她,可是她的眼神平靜而溫和,看不出一絲的波動,只有嘴角輕淡地一抿,她說:“要好好的。”
小園怔怔地,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嗯。”
“你們都是。”
當天晚上小園給哥哥打了電話,把媽媽的情況對他一說,他開心極了,讓她在這裡多待幾天,小園沒有馬上答應,反而問他體檢報告什麽時候會出來。
向之石的語氣聽起來沒什麽異樣,告訴她還要幾天。
打完了電話,她倒頭眯了一會兒,毫不意外地做起了夢。
夢中她們還在山城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媽媽帶她去遊樂園玩,到了晚上她們搭車回家,後面她困了,拉著媽媽的手,“媽媽,我們快到家了嗎?”
“快了,曉曉,”媽媽的笑容特別溫柔,俯低臉看著她,“曉曉,媽媽明天就要去和叔叔結婚了,以後就會多一人來疼你了,好不好?”
她的笑容明亮,甜蜜,有的都是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
淚水滑落了下來,一滴落湖,畫面洇默,化成黑暗。
小園在黑暗中踟躇了很久,忽然被一個急速下墜的夢驚醒,她驚坐而起,眼皮和心臟狂跳,菜卷的喊聲逼近,門“哐”地一聲被推開,他語氣驚急,“園兒,阿姨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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