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禎往前走了半步,抬手想掀開門簾,又覺得自己這樣太過失禮。他左右環顧想叫個下人,可屋裡只有他自己。
門簾後面又有咳嗽聲傳來,似乎說話都趕不上咳嗽。季禎心裡覺得不妥,想著還是找個人進去看看,他往外走,手扶著門朝外看。趙管事剛陪著自己過來,現在不過片刻,他應該在外面。
走廊上空蕩蕩的,沒有下人的身影,門前有微紅的光線落下來。季禎抬頭看去,時兩個正在隨風輕輕飄蕩的紅紙燈籠。
“有人嗎?”季禎抬高問了一聲,陳家這樣的地方,此時陳守緒身邊一個陪著侍候的人未免也沒規矩了。
紅紙燈籠被風吹動,在廊柱上撞出哢噠一聲輕響,地上的微紅燈影與黑夜撞在一起恍惚閃爍。
“阿禎。”屋裡傳來陳守緒垂老的聲音,“你進來我和你說說話。”
季禎咂巴了下嘴唇,他的舌尖剛才被咬破了,現在還有點疼,自己用力吮一下還能嘗到滲出來的一點血腥味。
“喔。”季禎應了一聲,抬腳重新向屋內走去。
宴席散了,人往各處走。
梁冷背著手同雲頂山莊的人走在一處,正與曙音說話。
他翩翩風流,處事有度,曙音這樣的小姑娘哪裡會覺得他不好,雀躍又高興地聽他講京城中的趣事。
江蘅他們不太插話。曙音是年紀小又是小姑娘,活潑些無妨。江追江啟這樣年紀雖然也不大,但也只是豎著耳朵聽。
江熠更是完全不曾開口。
梁冷對此不意外,今天下午他以議事為借口找江熠出去的時候,江熠話也很少。外界更有傳聞,說雲頂山莊少主一心向道,少理世事,如今看來並不假。
如此一來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在於江熠根本不在乎自己和季禎的婚約,壞處在於江熠興許壓根就不想有任何婚約。
梁冷對兩個男子結親自然也不熱衷,不過皇室婚姻本就沒有多少因喜愛而生,一切從利益出發。
如今他父皇的身體已經明顯見差,而他雖因嫡庶長幼的規矩坐著太子的位置,卻不是他父親真正看重的孩子。朝中變數重重,未有定局,他必須為自己謀出一條穩固的路。
雲頂山莊作為仙門之首,歷任國師均師承雲頂山莊門下。連皇帝對此也十分信奉,如果能與雲頂山莊有連結,梁冷便更能名正言順繼承帝位。
只不過現在江熠和季禎的婚約是一個阻礙,梁冷更沒想到季禎也會出現在邊城。
想到季禎,梁冷想起方才在飯桌上季禎吃痛強忍的樣子,實在有些想笑,一時連和曙音說話都分神了片刻。
梁冷笑問曙音,“季公子是和你們一起來的嗎?”他要琢磨清楚季禎和江熠的關系。
曙音不高興說到季禎。她開始是覺得季禎與她師兄不配,後頭和季禎與若華在鬥嘴上都沒討到好,心裡便更不歡喜。此時梁冷問她,她嘟了嘟嘴說,“不是,後來遇上的,不知道他來幹什麽的。”
一陣微風吹過,帶起冬日晚間的蕭冷,一陣輕靈的風鈴聲響起,空蕩蕩在牆內飄動。
雲頂山莊的人皆是一愣。
江熠忽然轉身停下腳步,環視眾人然後問,“季三去了哪裡?”
前面大家各自說著話,都沒想過這個問題,此時江熠開口問,大家也下意識跟著互相看了幾眼,一時都答不上來。
須臾,江啟在旁邊低聲說,“季公子似乎被陳家的那個趙管事叫住了,沒有和我們一起過來。”
江熠往他們走過來的路回望去,原本兩側都亮著的燈籠正被下人一盞一盞由遠及近熄滅。剛才那聲輕輕的風鈴聲一晃而過,然而只要是雲頂山莊的人都知道,這聲音是江熠劍柄上的靈器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妖異魔魅才會出現。
可能是有魔氣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泄露了。可風鈴聲實在太過短暫,又是在邊城這樣魔氣尋常的地方,不一定能作真的。
此時的季禎已經到了門簾前面,陳守緒剛才說了那句召喚他過去的話以後,就未曾再說什麽。門簾裡面的咳嗽聲還是斷斷續續的響著,季禎輕輕握住門簾的一角,慢慢把門簾掀了起來。
沒想到陳守緒在自己的臥房內也放了一面屏風,屏風上面是遠山與近景,尋常的一幅水墨畫,唯一抓住季禎眼球的是那水墨畫並非水墨色,而是朱紅色,無論深淺一律以紅色暈染點綴,風格奇異。
燭火在屏風之外,季禎能清楚看到屏風上的畫,卻看不見畫後的陳守緒。
而在此時,陳守緒的咳嗽聲一下更猛烈,突如其來如驚雷一般嚇了季禎一跳,本來抬著門簾的手都一下縮回來了。
門簾失去支撐的力道,一下在季禎面前重新落下,隔絕了他的視線與前進。
屋裡的燭火似乎被門簾帶起的風吹動,冷不丁狠狠晃動了一下。
季禎又聽見裡面的人說話了。
“阿禎,快進來吧。”陳守緒的聲音蒼老虛弱,被這樣的聲音呼喚,季禎有些不舒服。因為陳守緒的聲音裡面沒有生氣,換言之,陳守緒好像溢著死氣。
不過陳守緒開口,季禎的手還是下意識抬了起來,指尖碰到門簾,還沒怎麽用力,門簾就往裡面飄了飄。
縫隙中,季禎聞到一絲熟悉的,淡淡的血腥味。
他用力聞了聞,透過那道門簾的縫隙,血腥味並沒有像前幾次那樣一閃而過,而是切實地充盈了季禎的鼻端。
難道是陳守緒真的咳出血了嗎?季禎有些擔憂,他再次抬頭往外看,門外還是沒有下人,廊下的紅紙燈籠還在晃動。大約是天更黑了,紅紙燈籠的光線照出來的光線更鮮豔,就像剛才在季禎眼前一閃而過的紅色屏風。
季禎心裡沒來由地突突跳動,忽然有些不想進裡屋了。
他剛一退縮,屋裡陳守緒的聲音便急促抬高了許多,“阿禎!快些進來。”
這語氣已經近乎命令,同時屋裡頭響起桌凳被推動的聲音,好像有人起身朝季禎這邊走來。繼而一隻手從門簾裡面露了出來,漆黑枯槁如同枯死的樹木枝椏,唯有其中一根手指上還戴著一顆綠色的寶石戒指顯示人性。
這絕對不是人手。
季禎瞪大眼睛,步子頻頻後退,正要轉身就跑,怎料一隻手自他身後緊緊握住了季禎的肩膀!
這一瞬間季禎心差點從嘴巴裡跳出來,他一錯步想要閃過後面不知是什麽東西,是人是魔的鉗製,卻沒想對方力氣巧,竟然就著他的動作更將他拉過去,季禎反而一下撞進身後人的懷裡。
季禎身上帶著防身的匕首,此時已經伸手去拔,這前有狼後有虎,容不得他有一絲猶豫。
不料身後人開口,“是我。”
江熠的聲音。
季禎回頭看,果然看見江熠的臉。而面前的門簾也忽的落回了原位,季禎這口氣沒來得及落回原位,屋裡哐當兩聲,門口的紅紙燈籠應聲滅了。
季禎屏息,顧不得本來想罵江熠沒聲嚇人,本來要去掏匕首的手一改方向,此時改成往後慢慢圈。
江熠本來直視前方,感覺到妖異氣息如浪潮退散,執劍正打算進內室,然而感覺到一陣靠近的壓力。他垂眸看去,季禎一雙白皙的手正緩緩圈住自己的腰,本來只是試探,不過等一碰到他的衣料,那兩隻手就如同鎖扣般一下抱緊了。
江熠能感覺到季禎跟著貼到自己的胸前,整個人快纏在他身上。
從他的角度和目力可以清楚看見季禎後頸露出來的一點白皙皮膚,隱隱約約如同暖玉的溫潤質地。
江熠一時僵住,十分不自在,“不要這樣抱著我。”他低聲說。
季禎不同意,對江熠的情緒也無所察覺,“可是我害怕。”
江熠沉默。季禎偏頭看他,注意到江熠手上的劍,再想到屋裡剛縮回去的手,驅魔耽誤不得,季禎立刻松開手繞到江熠身邊,討價還價道,“如果能拉手我也可以的。”
江熠無言以對,他將季禎撇到邊上,一劍挑開了門簾。門簾被劍刃斜劈掉一半,無力地落到了地上。
屋裡的燭火依舊亮著,可那扇屏風上的山水畫卻變了。季禎一眼看過去還有些不敢相信,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發現那上面的畫的確變成了黑墨色。
江熠抬起左手兩指交疊,在半空中畫了三五下,屋裡原本將滅不滅的燭火忽然大亮,將室內照亮地像半個白晝。
屋外此時忽然傳來一陣匆匆腳步聲,還有人高聲喊,“老爺,老爺。”
外頭的人提著好幾隻燈籠,一團亮光跟著人群進來。
趙管事打頭進屋,看見江熠手上拿劍,他立刻露出驚愕又隱怒的樣子,“江少主,你這是在幹什麽?我家老爺有病在身,你卻在這動粗嗎?”
江熠皺眉,趙管事佔盡先機,已經把話扭轉過去。而屋裡的魔氣隻像是流星閃過,短暫存留便消失,他的確無從解釋。
“我倒是要問你,”季禎可不是江熠,什麽克制什麽守禮,他本來受了驚嚇,此時見著趙管事一股腦湧了出來,“你家老爺有病在身,你們方才又都去了哪裡?是你把我叫來,自己卻不見蹤影,屋裡有個不知道什麽東西差點要我的命。你來得正好,自己進屋去看看屋裡有個什麽東西。”
趙管事聞言,不悅道:“季公子,雖然你是我家的客人,卻也請慎言。”
季禎已經篤定這屋裡頭不對勁,回頭再想之前那符咒,趙管事雖然說自己沒有讓人送,把事情都推到了一個已經死了許久的小廝身上,可誰又能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呢?剛才明明人影也沒有一個,現在江熠準備進內室了卻又都出來了,這難道不奇怪?
“我夠慎言了,”季禎不滿道,順便偷偷拉了下江熠,輕聲對他告狀,“剛才屋裡面的東西還凶了我,”他和江熠商量,“到時候我能不能給他一拳?”
聞言趙管事額上青筋差點跳起來,他以為自己說話聲音真的很小嗎?!
本以為江熠不會應承這樣的話,卻見江熠認真想了想才給季禎一個回答,“暫且不可。”
暫且不可又是什麽意思?!
趙管事冷哼一聲,“江少主和季公子倒果真天作之合。”
他這話說的諷刺,刻意想要戳季禎和江熠的痛處,想要挑撥。江熠在仙門中,對婚約哪裡會有什麽熱切,而季禎此番一到邊城,外界都傳他為江熠而來。
都猜測的是一個過來倒貼,一個比之唯恐不及。
趙管事原本以為即便知道這是諷刺,季禎對這話也該是欣然多過不悅。誰料季禎如同被人咒了,高聲反駁他,“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
誰要和江熠天作之合,嫌棄自己日後頭上不夠綠麽。能說出這種話的人是在太惡毒了吧。
趙管事面色僵住,不解地看向季禎。
連江熠都一起看過去,一時場面有些冷。
“額,”季禎與江熠四目相對,回神自己剛才嘴太快,情緒明顯脫戲了,他連忙往回兜,“我的意思是,我們是天作之合還用得上他說?真是廢話!”
唉!季禎心裡歎氣,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今天晚上睡前他非得多漱漱口。
前面幾次季禎的輕狂之語多半還是私下,此時當著趙管事的面,江熠除了無奈更多的是無措。修道除魔,他都可以很有成算,前二十二年的人生裡,江熠的生活按照計劃沒有一絲差錯。季禎一出現讓江熠發現,這世上原來並不是什麽都可算可料可控。
“既然季公子執意,”趙管事說,“那我們就一起進去瞧瞧,裡面到底是我家老爺還是什麽你口中的怪物。”
方才的東西都是親眼所見,季禎沒在怕的,他道,“去就去。”
他們說話的片刻裡,已經有丫鬟端著藥汁走進屋裡。
季禎話音一落,就有兩人繞到屏風後面去,季禎的心跟著提了起來,覺得下一刻屏風後面就可能伸出兩隻鬼手將兩個丫鬟殺死。
然而想象中的一幕並沒有發生,兩個丫頭一左一右只是將屏風抬到了邊上,露出裡面一張躺椅上正閉著眼像在沉睡的老者的臉。
老人的眉目可以說慈祥,半點妖異也沒有,屋裡此時彌散開的也只有淡淡的藥汁味道。
季禎啞然,趙管事得意地看了季禎一眼,繼而邁步走進屋裡,伸手輕輕將老人推醒了,“老爺。”
陳守緒睜開眼睛,仿若睡迷糊了,見著面前站著許多人還有些不解,“怎麽了,這兩位是?”
他的聲音回府正常,不再向開始咳嗽過後的過分沙啞。
只有一點,薄毯下面露出的他的手,依舊枯槁得有些駭人。
季禎轉頭向江熠小聲私語,“你能讓他現原形嗎?”
江熠搖頭,“他是人。”
這怎麽可能?季禎簡直不敢相信。
趙管事聞言愈發昂起下巴,十分懂行地接著江熠的話往下說,“不僅如此,被魔物附身後自有魔氣殘留,此時我家老爺可有魔氣?”
江熠實事求是地搖頭,“的確沒有。”
他的目光淡淡的看著陳守緒,平靜無波卻又如海深邃,仿佛將一切盡收眼底。
陳守緒聽趙管事將前情說了一遍,大方笑道:“阿禎不過是個孩子,怎麽好和他當真。”
季禎心裡有氣,卻知道話說到這份上,對方又自信滿滿,自己的確不好再說什麽,不如回去再仔細問過江熠。
陳守緒這麽說,趙管事也便沒立場追究什麽,況且此時掛不住臉的是季禎和江熠,趙管事是得意的。
因此在將季禎和江熠送出院門時,趙管事站在台階上告誡般道,“江少主,季公子,聽我一句勸,別在邊城太費力氣,這城裡沒有魔,只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