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怎麽會不想離開呢?
他早已死心了。
若說他被誣陷關入冷宮, 只是讓他對樓越、對自己產生了動搖, 那麽在那個他面對著緊閉著的殿門、磕了無數個頭的晚上, 他的心便死了。
但是他的心死不死不重要。
朝家全族的性命還掌握在樓越手中,現在是全族流放,但是若朝辭逃跑了, 樓越會如何遷怒朝家……他不敢想。
是他一人將家族拖入如此境地, 他就算就此老死在瓊華宮中,就算在深宮中受盡折磨,也不可再給他們添任何麻煩了。
他原以為重活一世, 是上天在綿延他的福祉。
他原以為他還可以與自己的愛人,再過一生的美滿。
卻是他想當然了。
他們都是樓越, 卻又是完全不同的人。
前一個, 是朝辭的愛人,是朝辭骨血裡都刻著的人。
後一個, 卻只是一個不相乾的人。是他們大楚的君王, 亦是他們朝家的君王。
君王無情,怎可奢望更多?
“我想, 可我不能走。”朝辭對少年說。
視線中已經沒了朝家人, 但朝辭還是望著那個方向,仿佛已經癡了。
過了一會兒, 他又強行收回了視線, 說:“送我回去吧……時間久了,他們怕是要生疑的。”
少年且沒有馬上帶他回去,而是追問道:“為何?”
朝辭知道少年是在問什麽。
“我若逃了, 朝家又該怎麽辦?”
聲音輕得散在了風裡。
“你是怕那皇帝牽連朝家?”少年繼續問。
朝辭點頭,有些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了,左右是個死局,他已經認命了。
“這件事沒什麽好擔心的。”少年卻突然笑道,“如果你是死在了宮裡,那也就沒人能牽連朝家了。”
朝辭回頭看向他,眼中是猜測和驚疑:“什麽意思?”
“你在這兒等我。”少年說完,下一刻便不見了蹤影。
過了兩炷香的時間,少年又回來了。
“接下來,你想去哪兒?我正好想去江南,不若你與我一道去,如何?”少年自顧自地說,說著說著便興奮了起來,“江南那地兒熱鬧,三年一度的花魁大比也要開始了,正好去一睹風光。”
朝辭木著臉,頭腦有些空白。
換做從前,他必然要不輕不重地說上少年一句,小小年紀,便想著這些。
但如今,他卻望著皇城,好一會兒才問道:“你做了什麽?”
“我往你住的那破地方放了把火,還塞了具屍體,正巧你那宮女也去了禦膳房,省去了我一樁麻煩……”說到這,少年突然一拍腦袋,“沒時間閑聊了,我們得趕緊走。”
宮中燒了大火,指不定過會兒全城就要戒嚴了。
朝辭望著皇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還是那大火真的燒得那麽快那麽猛,他竟覺得自己也看到了些許滾滾的濃煙。
一時間竟看得有些癡了。
原以為會困住他一輩子的地方,就這麽輕易地解開了綁在他身上的枷鎖。
那個原本愛逾性命,後來卻覺得陌生至極的人,就這麽突然地斬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聯系。
他可以走了。
就此離開,那兩世,也與他再無關了。
也好。
…………
朝辭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就聽著少年的話,一起去了江南。
他們是走的水路,少年在銀錢上並不缺,因此他們乘的船的條件也很好。
但是朝辭不知道為何,上來的頭一天就覺得頭昏腦漲,胃裡也翻江倒海。
沒過一會兒,便忍不住吐了個昏天地暗。
他明明之前也乘過數月的水路,從未這般過。
船上有經驗的人原是說他有些不適應,過幾天就好。但是朝辭的反應卻越來越大。
少年看著他這般模樣,心中也著急,在下一個港口就讓船停了,心急火燎地把朝辭帶去了鎮上看病。
大夫給朝辭看過,說他已有身孕兩月有余了。
大夫看向朝辭的眼神中也滿是驚異,心中更是恐慌。
對於這個世界的人來說,男子懷孕並不是什麽聞所未聞的事情,但卻離他們很遙遠。
因為皇室,才有可以讓男子懷孕的藥物。
而如今,后宮中唯一的男性,是他們大楚的皇后。
或許除開這個恐怖的猜想外,還有另一個可能。就是有人私底下走私了這種秘藥……但皇室對秘藥極為重視,一旦發現走私,便是殺頭大罪。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讓大夫有些頭皮發麻。
但無論哪種可能,也代表了面前這個男子的背景都不簡單。
大夫不敢多說什麽,也不敢表現什麽異樣。
他給朝辭開了些安胎的藥,又交代了幾句。
在聽到朝辭有了身孕後,少年也有些震驚了。
後知後覺才想到,朝辭作為皇后,就算是個男子,也的確是可以有身孕的。
兩人出了醫館,少年對朝辭說:“你既然有了身孕,就不可以再舟車勞頓了,我們不若就就近找一個城市住著,等你生產後,再做打算吧。”
“這太過麻煩你了。”朝辭說,“我救了你一命,你為我做了一件事,又帶我逃出了那個地方,對我已是仁至義盡,朝辭心中亦是感激不盡,不敢再過多麻煩你,不若……”
“沒什麽麻煩的。”少年打斷了朝辭的話,“其實我也閑得很,在哪兒遊玩不是玩兒?”
這般說完,少年不由分說地帶著朝辭去租了一輛馬車,坐了一天多,到達了附近的一座頗為大型的城市,俞城。
他又大手大腳地租了一間大院子,招了幾名丫鬟,準備就此定居了下來。
好像,新的生活,真的就如此開始了。
…………
就在朝辭似悲似喜之際,整個皇城卻很是風聲鶴唳了一段時間。
原先新帝將朝堂上下進行了一場大清算後,剩下的大臣們雖然覺得心有余悸,不敢觸碰新帝的霉頭,但也覺得事情應該就此告一段落了。
沒想到又被翻出了前太子還未死,而朝家暗中勾連前太子,要與之謀反的消息。
朝家全族流放,在旁人看來,已經是陛下看在皇后和淑妃的面子上大開恩典的結果了。
但是,誰都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朝丞相是大楚清流之首,他門下不知道庇護了多少清流官員與門生,他一旦倒台,大量的官員都受到巨大的打擊,逐漸式微。
而在他們顯現出弱勢後,一些藏在暗中的人和勢力都聞腥而來,一時間朝堂上再次暗波洶湧。
然而還不等他們掀出什麽風浪來,又是一則驚天巨聞傳來。
瓊華宮走了水,火勢極大,根本無法救。
一天過去後,火勢停了,皇后娘娘也只剩下了一具燒成焦炭的屍體。
…………
樓越那天並不在宮中,當得知瓊華宮起了大火時,瓊華宮已經走水了快半個時辰了。
當他聽暗衛說完後,他隻覺得耳中一陣轟鳴,幾乎都要覺得他的下屬在與他說笑。
然而還不等他的理智把這事情捋清,他整個人都下意識拋下了一切,赤紅著眼往宮內趕去。
等他到了瓊華宮,大火已經燒得半邊天都染上了濃煙。
火勢大得根本無法阻止,那點打來的水澆上去,反而會助長火勢。
而這時碧翡也會來了,看著被大火圍住的瓊華宮,跪倒在地上直哭。
樓越看見她,便大步向她走來,猛地提起了她:“朝辭呢?!”
“主、主子他……”碧翡突然被揪起來,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的臉,一時間嚇得更是六神無主,“他、他……”
“主子原本是在屋裡小憩,奴婢只是去禦膳房要點吃食……誰知道一回來、一回來便……”
“他還在裡面?”樓越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
他目光可怖極了,比吃人的野獸還顯得駭人。
碧翡被嚇愣了,下意識地說:“他、他在裡面……”
樓越一把將碧翡丟下,轉而大步向瓊華宮走去。
碧翡沒有管離開的帝王。
她跪倒在地,兀自悲痛欲絕地哭著:“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在禦膳房耽誤那麽久……主子……”
那些人待他們主仆二人越發越苛刻,碧翡每次去禦膳房要一些果腹的吃食都會被再三刁難。
如此便耽誤了近一個時辰。
她不該讓主子獨自在瓊華宮中呆這麽久。
她知道主子最近身體不適,自從在勤政殿前磕了一夜的頭,他便一病不起。之後更是不見好轉,反而愈發嚴重。
那火燒起來的時候,恐怕主子都來不及逃跑。
而樓越望著那被火勢圍繞得密不透風的瓊華宮。
猛地搶過了前來澆水的一位太監的水桶,朝自己身上澆去。
從頭澆下,繁重的龍袍被瞬間打濕。
樓越將木桶隨手丟去,還不等人阻攔,便衝進了火光中。
他在裡面呆了許久。
但是火勢太大了,他火光和濃煙遮住了一切,他根本找不到朝辭。
這火勢燒得太不對勁了。
樓越甚至在牆角,找到了許多油漬。
他頓時神色幽暗了下來。
屋頂上的房梁被燒斷了,整個倒了下來。
樓越險險躲過,但手臂還是被狠狠擊中了。
他已經到極限了,而且,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的話……
他闖了出去。
他一出來,一群人便將他團團圍住,哭爹喊娘地說著些什麽。
但是樓越無心聽這些人說話,甚至都聽不清。
雖然心中有個猜想,但是哪怕有萬分之一的意外,都讓他懼怕得渾身冰涼。
他死死地盯著那團大火。
他又給自己淋了一桶水,不顧那些妃嬪太監的阻攔,再度往火中闖去。
如是往返,但他一直都沒有找到朝辭。
火太大了,他在裡面什麽都看不見,也呆不了多久。
等天色暗下來,火才漸漸熄滅。
樓越再次走進去。
他身後的一群禁軍也跟著他進了去。
有人比他先找到了朝辭。
等樓越趕去,便看到了……那是一具焦屍。
他蜷縮在牆角,被燒得身上都滿是黑色的屍油。
樓越卻一點也不避諱地看著那具屍體。
過了許久,他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樓越,不知道是陛下恨皇后娘娘入了骨,還是愛到發了瘋。
樓越卻咧著嘴,若惡鬼。
朝辭……
逃又能逃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