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都是大晴天, 昨晚卻突然下了一場綿綿細雨。淋漓細雨卷著潮濕之氣, 涼意透過窗戶, 悄然漫進了病房裡。
翌日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總算是停了。
秦向晚依舊安靜地平躺在白色病床上,與過往的四個年月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就跟睡著了似的。
如同每個普通的清晨一樣,作為金牌護工的張國芳一大早便開始打掃起了病房, 順便給花瓶裡的百合花換水。
下了一夜的雨,花瓣上沾滿了晶瑩的雨珠,看似嬌慣的花瓣卻沒有絲毫敗落的跡象。
陣陣百合花香彌漫在空氣裡, 中和掉病房內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擺弄花束的同時,張國芳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不用猜都知道, 是誰來了。
“趙小姐,你來啦!”張國芳聞聲, 側身看向了病房門口,衝著來人露出一個禮貌的職業微笑。
“今兒個可真早。”
“周末沒事兒, 所以就早點來。”趙倩緲穿著一條款式大方的淺藍色長袖長裙, 裙擺剛好長及腳踝。
一頭深棕色大卷發披散在後背上,頭上戴了個黃白撞色發箍, 眉眼裡透著一股子小家碧玉的溫柔。
“張姨吃過早飯了嗎?”
“還沒呢。”
“我給你帶了一份,你先去吃早飯吧。”趙倩緲說著,衝著張國芳揚了一下手裡提著的打包盒。
“這裡有我就行了。”
“謝謝趙小姐!”
“不客氣。”
張國芳雙手接過趙倩緲手裡的打包盒,拿著早餐去到了客廳, 將病房主臥留給了倆人。
趙倩緲徑直來到病床邊,搬來一把椅子,習慣性地坐到了床邊。
“向晚,今天感覺怎麽樣?”趙倩緲將被子一角輕輕掀了開,將秦向晚的整個左手臂輕放到被子外。
當然,趙倩緲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回應。
再過兩個月,秦向晚就昏迷了整整四年。身邊所有人都勸趙倩緲放棄,一般這麽多年都沒能醒過來,病人就很難再醒過來了。
可趙倩緲卻始終堅信,堅信秦向晚終有一天會醒過來,相信會有奇跡發生的那一天。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升職加薪了,以後可有的忙了。不過你放心好了,再忙我也會抽時間來陪你的。”
“不然你一個人多悶啊,是吧。”
趙倩緲一邊熟練地為秦向晚按捏著手臂,一邊柔聲地同秦向晚說著話。
當然,秦向晚對此沒有任何回應,只是趙倩緲一人在那裡自言自語。
十根指尖的力道恰到好處,力道不會多一分,自然也不會少一分。為著能照顧秦向晚,趙倩緲特意去學習了相關的按摩技術。
這一照顧,就照顧了近四年的時光。
因著病人長期臥床的原因,需得每天堅持做按摩,否則肌肉就很容易出現萎縮。在趙倩緲每日的堅持按摩下,秦向晚雖然臥床了近四年之久,慶幸的是並沒有出現肌肉萎縮。
“我看天氣預報說,近來還會有雨。”趙倩緲扭頭看了一眼窗外,正好迎上一大束刺眼的金燦燦陽光。
趙倩緲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輕顫了一下卷翹的纖長睫羽,淺笑了一下。
“這麽好的天氣,居然還會下雨。”
緩緩轉過頭來,目光無意間地輕落在了秦向晚的左手上。有那麽一瞬間,趙倩緲看到對方左手的無名指和中指動了一下。
趙倩緲猛地瞪大了雙眼,呼吸都跟著一滯,目光死死地釘在了對方的手上。
與此同時,秦向晚左手的無名指小弧度地往內蜷曲了一下。
這一次,趙倩緲看得真真切切,篤定自己並沒有看晃眼!
目光緩自上移,恰好撞上秦向晚一雙眼皮動了動,濃密的睫毛也跟著輕顫了一下。
趙倩緲激動地險些說不出話,眼眶瞬間變得通紅,扭頭衝著門口大喊了一聲。
“醫生……醫生!”
意識到這樣喊,根本就沒用。趙倩緲倏地站起身來,顫著一雙手,使勁兒摁了好幾下呼叫鈴。
眼淚不受控地從眼眶裡滴落,“啪嗒啪嗒”滴落在臉頰上,順著下巴滑入衣領中。
***
秦向晚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從未想過自己居然還會醒過來,還是在昏迷了近四年後。
醫學奇跡再一次在秦向晚身上發生,就好像又經歷了一次重生一樣。
只是較以往不同的是,秦向晚這次醒來後,整個人的心態都發生了變化。變得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漠不關心。
當然,秦向晚也不是沒有心的人。在面對照顧了自己四年的趙倩緲面前,秦向晚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感動是首要,卻也不完全只有感動。
醒來後,秦向晚又在醫院待了兩個月。做了兩個月的康復治療,才被允許出院。
出院當天,來為自己辦理出院手續的人依舊是趙倩緲。
看著趙倩緲忙碌的身影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許久沒有感受過心臟還鮮活存在的秦向晚,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臟的跳動。
兩行滾燙的眼淚沿著臉頰滾落,些許眼淚滴落進嘴裡,是鹹的。
雖然秦向晚沒了職位,可秦家人也不是這麽不近人情。住院四年的費用是秦家人出的,以及秦向晚名下的房產也沒有收回,依然屬於秦向晚個人。
秦向晚手上的閑錢不多,可那只是相較於普通人而言。兩百萬的儲蓄,足夠秦向晚開個小店,安逸渡過下半生。
“向晚,你想好要開什麽店了嗎?”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趙倩緲遞給秦向晚一杯熱咖啡,隨口問道。
“花店吧。”秦向晚揚唇微笑,雙手接過對方遞給自己的咖啡,輕握在手中。
“花店?”
“嗯,我其實挺喜歡花兒的。”
“那店鋪看好了嗎?”
“還沒。”
“我剛好認識一個朋友在西街那邊有個門店要轉讓。嗯……如果拿來開花店的話,好像也挺合適。”
“你那位朋友什麽時候有空,我想去看看店鋪。”
“她是我以前的同事,現在就一無業遊民,隨時都有空。”趙倩緲笑笑,低頭喝了一口手裡的橙汁。
“倩緲。”秦向晚突然輕喚了一聲趙倩緲的名字,語調徒然變得柔和下來。
“嗯?”趙倩緲抬起眼皮,不明所以地看著秦向晚。
“晚上留下來一塊兒吃飯吧。”秦向晚誠心邀約,嘴角掛著一抹微笑,“我買了很多菜,都是你愛吃的。”
“……好!”趙倩緲愣了愣,連忙點了點頭。
西街那塊兒算不上太過繁華,正面K市市內唯一的一所美術學院,人流量自然也不會太差,這正是秦向晚想要的。
因著店鋪是現成的,只需簡單重新裝修一下就好,裝修前後也只花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
關於開業的日子,秦向晚並沒有特別講究,就隨便選了一個天氣好的大晴天。
因著是臨近暑假結束,大學生們返校的日子。所以開業當天,花店的生意竟格外的好,這點倒是出乎了秦向晚的意料。
秦向晚只顧了一個小姑娘打理花店,想著平日店裡清閑,應該不需要什麽人手。
結果開業當天,小姑娘忙得連口水都顧不得喝。為此,秦向晚不得不親自上陣幫忙。
近黃昏,為最後一位顧客包好一大束向日葵後,秦向晚正準備關門。
誰知,這位顧客前腳剛走,門外又傳來一陣風鈴被風吹動的聲音,還伴隨著一陣腳步聲。
小姑娘見狀,連忙放下手裡的礦泉水,熱情地迎了上去。
“歡迎光臨!今天是我們花店開張的第一天,全部鮮花通通打八折。兩位漂亮姐姐請慢慢看。”
“還有這位可愛的小公主,也請慢慢看喲。”
“好的,謝謝。”
女人的聲音太過熟悉,驚得秦向晚手裡的礦泉水兀自從手裡滑落,應聲滾落在了地板上。
這一動靜太大,引得大家紛紛將目光聚焦在了秦向晚的身上,當然也包括那個只有三歲大的奶娃娃。
與此同時,秦向晚也將目光投向了門口,落在了這三位顧客的身上。
四年不見,慕瑾一點也沒變,還是那般冷豔。然則秋姌之也是一點都沒變,依然是自己記憶中的樣子。一舉手一投足間,盡顯溫婉書卷氣。
“媽媽,那個阿姨幹嘛一直盯著你老婆看。”小奶娃娃穿著一條粉色的蓬蓬公主裙,一頭髮梢微卷的黑色長發披散在後背上,頭上別著一頂水晶皇冠發卡。
嬰兒肥的小臉蛋粉撲撲的,精致得如同一個瓷娃娃。
小家夥有著一雙和慕瑾一模一樣的丹鳳眼,眼尾微微往上翹。高挺的小鼻子和飽滿的小嘟唇,又可謂是秋姌之的複製版。
這小家夥簡直就是慕瑾和秋姌之倆人結合的縮小版,一看就知道是她倆的孩子。
分明渾身的奶氣,說話卻像個小大人,那股子冷傲勁兒倒是和慕瑾格外神似。
“…………”慕瑾愣了愣,完全沒料到會在這裡碰見秦向晚。
秦向晚醒過來的事,慕瑾是通過秋姌之知道的,而秋姌之則是由趙倩緲告知的。
“說話沒大沒小。”慕瑾故意生氣地瞪了一眼奶娃娃,拿出身為母親的氣勢來。
慕洛衝著慕瑾吐了吐舌頭,拔腿跑到秋姌之面前,撒嬌要抱抱。
“媽咪,洛兒要抱抱。”
秋姌之立馬掩去一臉的詫異神色,衝著女兒溫柔地淺笑了一下。然後蹲下身子,將慕洛給抱在了懷裡。
“洛兒,媽咪帶你去那邊看看。”很顯然,秋姌之是故意走開的。
“兩位這邊請!”小姑娘連忙回過神來,領著一大一小兩位顧客朝著旁邊的隔間走去。
秦向晚立在櫃台後半響,終究還是微笑著走到了慕瑾面前,懷裡抱著一束藍色鳶尾花。
“這花送給洛兒。”秦向晚將小家夥剛才說的話聽得很清楚,想來名字裡該是有一個“洛”字。
“希望洛兒能喜歡。”
“謝謝。”慕瑾雙手接過秦向晚遞到自己面前的花束,客套地道了聲謝。
“洛兒幾歲了?”
“剛滿三歲。”
“長得真漂亮,眼睛像你,鼻子和嘴巴像姌之。”
“你……近來身體怎麽樣?”
“很好,沒病沒痛的。”
倆人之間並沒有什麽話可說,朋友談不上,敵人亦談不上,不過也就單純的認識罷了。
碰見了,也就客套地打個招呼。
幾分鍾後,秋姌之抱著慕洛從隔間裡出來。慕洛手中捧著一盆小小的嫩綠多肉盆栽。
慕瑾見到倆人出來了,連忙衝著女兒溺寵地問道,“洛兒,挑好了嗎?”
“嗯,挑好了!”慕洛用力地點了點頭,將捧在手裡的多肉盆栽朝前送了送。
“洛兒就要這個肉肉花。”
“什麽肉肉花,這是多肉。”
“我就要叫它肉肉花!”
“好,肉肉花。”慕瑾妥協,曲著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女兒的小鼻子。
“對了,這花是這位阿姨送給洛兒的。”慕瑾將手裡的花束送到女兒面前,柔聲問道,“洛兒喜歡嗎?”
“哇!這花好漂亮。”慕洛雙眸一亮,欣喜地回答,“洛兒好喜歡!”
“那要對阿姨說什麽啊?”
慕洛側過身子,對著秦向晚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謝謝漂亮阿姨!”
“不客氣,洛兒真可愛。”秦向晚越看越覺得這奶娃娃可愛,同慕洛說話的音調也不由地變得格外溫柔起來。
離開花店前,慕洛又要吵著要慕瑾抱。慕瑾對女兒是百依百順,連忙從秋姌之懷裡抱過慕洛。
慕瑾抱著慕洛走在前面,秋姌之懷裡抱著花束,走在倆人身後。
秦向晚愣在原地數秒,趕緊追了上去,衝著秋姌之的背影輕喚出聲。
“姌之!”
“有事嗎?”秋姌之聞聲停下腳步,側身看向來人。
“姌之,對不起。”秦向晚一臉虔誠地道歉,滿懷愧疚,“一直沒機會當面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秋姌之立在原地,未作聲。
對於秦向晚,秋姌之早已沒有了恨,卻也做不到原諒。
突然,不遠處傳來慕洛奶聲奶氣的輕喚聲,“媽咪,你快點兒走!”
秋姌之衝著秦向晚露出一個大方的淺笑,如同對待每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慢走。”秦向晚同樣回以秋姌之一個禮貌的微笑。
一個轉身,秋姌之抬腳跨過了門檻,出了花店。大步朝著不遠處那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走去。
秦向晚倚靠在門框邊,目送著這一家三口遠去,雙眸中漸漸起了一汪淺顯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