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時候, 鄭照到了金陵城。離開揚州前孫幽蘭曾給過他一本《金陵妓品》,一路上讀起倒有趣。
在運河上飄了快三年,其實已經覺得無聊了, 或許一開始的時候還新鮮, 到現在已經覺得沿岸風光大同小異了。縱然每座城的風土人情所有不同, 生長在這座城裡的人也總覺得自己的城市最特殊, 但只要是城池, 只要城池裡是人, 發生的故事都差不多。一座城裡有一個有趣的人就值得拜訪停留了。
金陵城裡有很多才子佳人, 可鄭照隻想拜訪一個人。
“我家老爺又去衙門裡告狀了,按以往的情況看,估計要酉時才能府。公子是要等老爺回來,還是明日再來?”門童說得熟練, 顯然對老爺去官司了這事習以為常。
鄭照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日腳沈紅暮雲飛, 便說道:“請轉告笠翁先生,鄭亂螢明日再上門拜訪。”
“小的一定轉告老爺。”門童點頭如小雞啄米。
翌日, 鄭照再來, 依舊尋人不遇。
門童苦著臉道:“小的跟老爺說了公子今日來拜訪, 但是老爺急著去跟書商對峙,根本沒聽我說了什麽, 隻點了頭就又出門了。”
鄭照讓平湖拿出一幅畫,無奈的說道:“請轉交笠翁先生,在下明日再來。”
門童接過畫, 充滿歉意的道:“等老爺回來,小人一定轉交。”
第三日,鄭照拜訪,穆笠翁還是在衙門。
門童滿臉愧疚的說道:“小的轉交給老爺了,但是老爺沒打開看,隻讓小人放在一旁,說等他打完官司回來再看。”
鄭照問道:“笠翁先生去的是哪個衙門,應天府嗎?”
門童道:“正是應天府。”
鄭照轉身上馬去了應天府,驢祖宗嫌金陵濕冷,在家烤火並不願意出門。
到了衙門口,人群稀疏,連差役都沒幾個,大堂內更是無人。鄭照沒有去後衙,而向街邊小販接買了些回鹵乾,邊吃邊問道:“今日的官司可是打完了?”
小販道:“可不是打完了,整整三天,老先生舌戰群商,硬生生要到了賠償銀子。”
鄭照問道:“笠翁先生的書又被盜印了嗎?”
“這回更絕,直接盜版了。”小販搖搖頭,他在衙門口聽了三日,事情知道得很清楚,“老先生讓書坊把新書雕好版,人就攜家帶口的去杭州遊玩了。雕版放在書坊裡,結果他一回來,發現書坊都被偷了,別的東西一樣沒少,就雕版被人盜走了。市面上一看,全江南的書坊都賣他的新書,用的就是他自己的雕版。”
鄭照道:“笠翁先生所著小說風靡海內外,為了方便和盜印的書商打官司,舉家搬到了金陵城,不料遇上這種事情。”
“話是這樣說,我雖然不識字,但見著的窮書生多。考不上秀才,文章狗屁不通,隻識得兩個字的那種。他們沒什麽錢,老先生自己印的書太貴了,根本不舍得買,只能等著書商盜印。”小販見鄭照吃完一包回鹵乾,連忙又遞給他一包,他眼前的絕對是個不差錢的公子哥。
“我耕彼食,情何以堪。”鄭照歎了口氣沒多說,接過回鹵乾又吃了兩個,問道,“笠翁先生往何處去了?”
小販指著東邊道:“往那兒去了。”
鄭照聞言點了點頭,又花了五十兩銀子問他買了回鹵乾的製法,就策馬向東邊去了。天邊烏雲壓城,狂風驟吹,鄭照出門沒有帶蓑衣,此時縱馬狂奔也難尋到個地方避雨,便松開了手,反而信馬由韁起來。任由細雨沾衣濕,也有疏懶意。
墨雲拖雨過金陵,穆笠翁在亭中避雨。看見一群女子爭先恐後的跑進亭子,相貌妍媸不一,但都醜態畢露。姿態搖曳是美,東抖西擻的想把濕衣服弄乾。衣裳那麽濕,怎麽抖得乾,這不僅是醜,更是愚笨。他搖了搖頭,往旁邊挪動讓出地方。他正煩悶著,突然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縞衣貧婦,靜靜地站在簷下。
亭子裡人滿為患,無立足之地,她不爭也不搶。
穆笠翁不禁眼前一亮,便在一旁看起她來。看了一會兒,忽聽馬蹄聲,回首看去,蕭蕭晚雨中有人騎馬徐徐而來。
離近了,他翻身下馬,青衫濕透。走到亭子裡,露出了臉,一片梨花冷不銷。
鄭照問道:“兄台能否往裡讓個地方?”
穆笠翁怔了怔,連忙往裡讓出地方,特別心甘情願。甚至放輕了腳步,生怕驚得梨花碎了。身子緊貼在亭中柱子上,他不由得說道:“在下金陵穆笠翁,不知小公子姓名?”
鄭照聞言橫眼看過去,淺笑道:“京兆鄭亂螢。”
穆笠翁初時被他眼光一掃,隻覺秋水橫波,渾身酥麻,等聽見了鄭亂螢這個名字,眼前這枝頭脆弱可憐的梨花頓時變成了風雪耐冷的梅花。原來還想說些什麽話,此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了。他交往名流不下千人,第一次怨恨自己笨嘴拙舌。
正猶豫著,忽然外面雨停了。
雨停了,應該等一會兒再走,沒準還要下。對,可以說這句話。穆笠翁轉身看向鄭照,卻見鄭照也在看他,唰的一下又不敢說了。硬邦邦的扭頭,看向別處。
亭子裡的那群女子呼呼啦啦的出去了,唯獨縞衣貧婦遲疑著落在後面。沒一會兒,大雨又瓢潑。她不慌不忙走進了亭子裡,這回兒站在了靠裡的地方。穆笠翁看著她,見她沒有因為猜中還會下雨露出驕傲的神色,食指不禁動了一下。
鄭照順著穆笠翁目光看過去,只見衝出去的那群女子又提著裙子狂奔回來,大呼小叫的爭搶地方,衣裳也比之前更濕,亭子中的縞衣貧婦幫她們整衣。
穆笠翁余光瞥見鄭照也在看那群女子,不禁吐露心聲,“唉,天集眾醜,以形一人之媚。”
鄭照搖頭,隻問道:“笠翁先生何日出新書?”
鄭亂螢也看自己的書?穆笠翁聞言心多跳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名聲,風流好色,攀附權貴,說他出身商戶,功名地位,學了一套市井把戲四處蹭享吃喝,不過是個唯利是圖的低俗文棍。
“新書我已經有了文稿,只是準備過幾個月向應天府報案……”他猶豫片刻,決定實話實話道,“到衙門裡說文稿被賊人搶走,請求他們派人追查。”
鄭照微微皺眉,心中有了猜測,卻還是問道:“如若文稿沒有被盜,笠翁先生此舉為何?”
穆笠翁頗為得意的說道:“事關賊盜大案,衙門絕對不敢馬虎,定會盡心盡力的搜捕。我那時再發售新書,書商們怕被衙門認為與盜賊有關,必然不敢再盜印。那時,我只須將正規書商的名單報備應天府,防止他們誤抓,就能賺上一陣子錢。等這風頭過去,抄本都滿地了,他們也賺不到多少錢了。”
“笠翁先生辛苦了。”鄭照歎了口氣。
“老夫隻想多賺些辛苦錢。”穆笠翁搖頭笑著,然後又對鄭照邀請道,“小友若是想現在看新書,文稿就在老夫家中。”
鄭照道:“亂螢還是等先生新書發售再看吧,要不然看完,無人可以談論也難受。”
穆笠翁拱手道:“小友曠達,等老夫將新書印好,無論到時小友在哪兒遊玩,老夫必遣人送至尊府。”
雨霧雲收,連縞衣貧婦都離開了亭子。
軟草平莎過雨新,鄭照翻身上馬,翦翦輕寒,路濕馬蹄跑過無塵。三尋不遇說與說一樣,見到了穆笠翁,便可盡興而返。
淡月朦朧,穆笠翁回到家中,洗澡後換過乾淨衣服,在楊葉樓裡躺在羅漢榻上回想今日的兩次豔遇,不覺有些陶陶然,吹著小風咂嘴品味了好半天。原來在書裡所見那句,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今日終於得了其中三昧。
正在此時,仆童端茶扣門進來,見老爺閑著無事,便小聲提醒道:“老爺,前幾日有客來你出去打官司都沒見著。那位公子可誠心了,還送了一幅畫來,您不看看嗎?”
穆笠翁伸著懶腰吩咐道:“把畫拿過來吧。”
仆童把放在書案上的話拿給了穆笠翁,穆笠翁打開一看是幅紅梅,落款是鄭亂螢。方知今日亭中不是兩個豔遇,而是一個豔遇。所遇之豔不是人,而是紅梅。老子平生無他過,為梅花受取風流罪。
穆笠翁在羅漢榻上躺不住了,走到書案前,提筆蘸了下墨汁,便在寫上下筆匆匆,綺麗詞句從筆尖溢出。他早想寫一出戲劇,一直不能其中法門,困頓躊躇不能下筆。今日亭中之事,使得他心緒滾滾,落筆如有神住。
夜色深沉,穆笠翁覺得才思又盡,便停了筆。
他合上窗戶躺回羅漢榻上,準備好眠,卻輾轉反側,忍不住又披衣起身走在書案前,在自己的筆記中又記下今日之事,並評論道:古雲,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維何?姿態是已。世人不知,以為皮相色美。焉知顏色雖美,是一物也,不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
作者有話要說:古雲,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維何?姿態是已。世人不知,以為皮相色美。焉知顏色雖美,是一物也,不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改自《閑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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