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除功名, 對於官場上的人來說就相當於死刑。但畢竟不是死刑,仇文昭沒臉在京城見人,當天就帶著家眷乘船回老家了。
余府, 鄭照三人圍坐在火爐邊上燒文章。
事情是衛昀恆解決的, 風頭是鄭照出的, 反正名多不壓身。鄭照看著火將文章燒成灰燼, 紅色的火星和黑色的灰燼, 仇北英對他們有師恩, 然而他的獨子卻被革出功名。他閉上眼睛, 隻覺渾身腥臭難耐,便打破了沉默道:“我去沐浴。”
“我也去洗個澡。”衛昀恆也站起身,“三天都憋在號舍裡,真有如在鮑魚之肆, 臭不可聞也。”
余光篤聞聞自己身上的衣裳, 一臉作嘔的扭過頭, 然後說道:“一起去,一起去。”
仰止堂財大氣粗, 余府人手也多, 熱水早就已經備好, 沒多耽擱就安置好了浴盆。余光篤往主屋走,衛昀恆和鄭照同路去廂房, 他似感歎道:“仇文昭貪財無賴,不孝不義,如此下場, 罪有應得啊。”
鄭照輕聲道:“我知道。”
知道和心情是兩碼事,偽善也好,假慈悲也罷,反正他就是這種人,在乎,糾結,顧慮,做著無濟於事的掙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祖父說他成不了大事。
鄭照推開房門,水汽氤氳。他脫下衣服,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鄭兄,我東西給你!”余光篤風風火火的進來,又嗷一聲紅著臉跑出去。他用手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小聲念叨著:“別流鼻血……別流鼻血……千萬別流鼻血……”
“太好了,沒流。”他剛說完鼻子就流下幾滴血,很不給少東家面子。
鄭照無奈的隔門問道:“余兄前來所為何事?”
余光篤堵著鼻血,悶聲悶氣的說道:“家父送來的迦南香,沐浴時正好焚香,我剛剛忘記給鄭兄了。”
鄭照說道:“放門口吧。”
余光篤一手捂著鼻子,連忙彎腰把裝迦南香的盒子放在門口。他站起身,眼睛從門縫盯到窗紙,不禁想起剛剛看到的背影,肌膚似雪,青絲如瀑,真好看啊,真讓人羨慕啊。
鼻孔處又有熱流,他努力別過頭,暗罵著自己。余光篤,你爭點氣,你定了親的!
他抹抹鼻子,抬頭挺胸的接著去給衛昀恆送香。
沐浴後合該焚香,爐暖一裘輕,鄭照披散著頭髮坐在,手捏棋子與自己對弈,閑暇時光最是難得,牆頭的杏花開了。
“鄭兄,我和余兄閑聊,想到還不知道鄭兄的字號。”衛昀恆身上還有水氣,發冠已經束起,“古人行冠禮後才取字,今人不拘於年紀,讀書時就起字,科舉中後連忙起號。會試雖然未放榜,但鄭兄早就是秀才,若沒有取字號也該取字號了。”
“是的。”余光篤道,“衛兄字長風,我字小魚,鄭兄呢?”
鄭照放下棋子,思忖著道:“亂螢吧。”
微小之光,到處亂飛。
余光篤長揖道:“亂螢兄。”
鄭照對窗外的二人頷首道:“小魚,長風。”
二十七日放榜,前一天晚上貢院門前就都擠滿了人。雖然正榜要送去禮部蓋印張貼,但閱卷官們都在貢院,榜也在貢院寫好送好送去禮部的。等在貢院前,已經成了慣例,官差也會在正榜寫好後送去禮部前就出貢院報出中式者的名字。雖然真要中了等在家中也會有人報信討喜錢,但誰不想早些知道結果。
鄭照三人約好,在四海樓等放榜。衛昀恆之所以選四海樓,不僅是因為酒菜好吃,更是因為四海樓就在貢院邊上。他們黃昏時分就來了,準備邊吃邊等候放榜。按照往年的慣例,正榜在二十七日醜時寫好送出貢院,許是因為緊張,貢院門前的數千考生皆沒有說話,偶有交談也是極為小聲的。四海樓也沉默的壓抑,彷佛山雨欲來。
龍門炮響,貢院大門打開。先是有兩隊官兵出來,高聲喝道:“回避!”
這是要出榜了,貢院門前的學子連同親友奴仆如潮水般紛紛向兩側退去。見眾人讓出了一條路,門內響起了鼓樂聲,儀仗盡出。官員們騎著馬護送一個扎著紅綢帶的彩亭,正榜榜單就在亭子裡。
“蘇州馮錫同中了嗎?”
“別擠,別擠,榜上有沒有李珩的名字?”
“柳英,柳英呢?”
問話聲鋪天蓋地,眾人的聲音匯聚到一起猶如雷鼓,震耳欲聾。提調官剛出門就被震得耳鳴了,隨著群情激動,讓出的那條路又堵住了,他困在馬上走不出去,也退不回來,求助的看向身邊的監臨官。監臨官點點頭,這是準許了提調官按約定俗成的規矩報名字。
規矩是前五位和後五位,偶有提調官也會對問話者做暗示,點頭微笑搖頭皺眉,大家都是這麽經歷過來的。
“肅靜!肅靜!”提調官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喊道:“本官先公布今科會試的後五名。”
這話一出,貢院門前很快就安靜下來,屏息靜氣的等著報名字。雖然是後五名,但畢竟是中了,寒窗苦讀沒白費,還有機會參加殿試,沒準能名次往上動一動。
提調官高聲道:“戊巳科會試第三百名——鎮江呂華。”
四海樓下一處陡然沸騰起來,恭喜聲不絕於耳。余光篤手捏緊扇子,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他能中也應該是後幾名。
“戊巳科會試第二百九十九名——青州錢呈煥。”
“戊巳科會試第二百九十八名——太原王錦。”
“戊巳科會試第二百九十七名——蘇州余光篤。”
余光篤聞言全身一顫,看向衛昀恆和鄭照,手高興得抖哆嗦,張嘴說話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恭喜小魚兄。”鄭照和衛昀恆皆向他道喜。
“我以前根本不想有這一天……”余小魚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我準備明年五月回蘇州成親了,居然中了,竟然中了。”
同在四海樓的考生道:“噤聲,要公布前面的了。”
後面的五位是幸運兒,那前面的五位就是天之驕子。提調官警惕的看了眼人群,放聲道:“戊巳科會試第五名——榆林苑鹹。”
衛昀恆低聲道:“這是陝西鄉試的解元,聽說父母早亡,兄長也病故,寡嫂將其撫育成人的。”
提調官道:“戊巳科會試第四名——九江張默重。”
“這個我認識。”余光篤道,“他家是江西巨富,圍波築堤,捍水為田,湖廣米糧多半經過他家的手。從他祖父開始就讓子孫讀書,他這是徹底帶著家裡改換門閭了。”
正說著呢,只聽提調官又公布道:“戊巳科會試第三名——臨清衛昀恆。”
“恭喜長風兄。”余光篤喜得如同自己拿到了好名次。
衛昀恆試圖壓抑著嘴角的笑容,可太不容易了,最終還是露出一個扭曲怪異的笑容來。這喜訊來得太快了,也太慢了。或許對於他的年紀來說,已經算得上是少年得意,但對於有些事情來,錯過了就錯過了。可是如果這恩科早一點,他也許就拿不到這樣的好名次了。
提調官又公布了第二名和第一名,都是嘉興人氏,叫人嘖嘖稱奇。
“沒有鄭兄的名字。”余光篤急得直跺腳。
衛昀恆道:“會試名次都是虛名,不必要在意,鄭兄莫急,我們去禮部那邊看正榜。”
從貢院到禮部有七八裡路,近萬人提燈而行,猶如火龍在京城遊動。鄭照三人從四海樓下來只能跟在最後面,等到了禮部照壁前,兩丈多長的榜單已經貼好了,人們擁擠不散,根本看不了榜單。禮部官員已經見怪不怪,手一揮,十余個書隸扯著嗓子唱榜。
唱榜從最末一名唱起,余光篤又聽到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隨著公布的名字越來越多,考生們漸漸躁動起來,都擔心自己落第,也不再安心在原地聽唱榜,一個個的拚命往前擠。而那些本來在前排和考生和仆人已經看完了榜,想出去又出去不了,一瞬間靜默的場面變得鬧哄哄了。
“娘子,不聽了嗎?”離貢院一裡開外槐樹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問身邊的妙齡女子。
女子梳著婦人發髻,衣裳簡樸,容貌卻豔麗非常。她搖搖頭說道:“不聽了,夫君我們走吧,客棧需要人照應,離開太久該出事了。”
“娘子賢惠,嘿嘿,我們這就回去。”男人摸摸腦袋一臉憨笑,他當然知道她是來聽曾經的姘頭的消息,但是他一個開客棧的小商戶,能混到這樣的大美人做填房,挺不錯的。
人群喧鬧擁擠,余光篤一見這場面更是糟心,他原地崩了兩下,什麽也沒看見,便對身後的健仆說道:“擠進去看榜,看亂螢兄中了沒有?”
“啊?”健仆聞言苦著臉說道,“小的能擠進去,可小的不認識字。”
“沒用。”余光篤氣哼哼的罵了一句,雙手試圖撥開人群往前走,顯然是想要自己擠進去看榜。
鄭照拉住他的手臂,搖頭道:“小魚不急,榜在那裡,等人散了再看不遲。”
等到卯時,聚在禮部門前的考生門才漸漸散去,鄭照熄燈往榜前走。榜單上每個字都如鬥大,漆黑油亮,他從右往左看,未等他看到,就聽余光篤喊道。
“恭喜亂螢兄,第二十三名。”
作者有話要說:多行不義必自斃,自己的仇得自己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