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竹峰, 齋堂。
桌上布著清粥小菜,洛羽與司徒熠坐在左側,玉折淵一人坐在右側,以往聞嶽常坐的位置空空蕩蕩, 明?顯冷清不少。
連司徒熠都有點活潑不起來——師尊不在, 仙君和羽妹都好?安靜, 沒有人和他說話。
與洛羽的不聞不問相反,司徒熠幾乎每日都要三?提聞嶽。
“師尊怎麽?還不回來啊?”
“仙君你是不是很想師尊?我也很想念他。”
“羽妹, 你不想師尊麽??”
大部分時候, 沒有人回答他。聽司徒熠又在用膳時複讀,洛羽被?問煩了,暴露本性, 不耐煩地一擱筷子:“他才走了三?天?!”
“三?天?已經很久了,”司徒熠委屈地撇撇嘴,“羽妹,我一天?見不到?都會很想你的。”
洛羽:“……”
玉折淵聽到?兩個徒弟的對話, 持白玉湯匙的手微微一頓。
原來才過了三?天?麽??
可是為何自己覺得時間靜止了,每一瞬都被?無限拉長?
因為聞嶽走後,自己再也睡不著了麽??
縱使再不肯相信,玉折淵也不得不承認, 有什?麽?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這三?天?裡,他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閉眼就是夢魘,精神卻因藥物的作用,不見萎靡。
前兩天?, 玉折淵試圖冷靜甚至冷酷地審視自己的異樣,畢竟聞嶽出現之前, 噩夢失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他剝離感情?去分析這一切時,失控的感覺卻越來越明?顯,他依舊沒有得出自己滿意的結論。
他舀了一杓翡翠白玉湯,看?向?司徒熠——這個孩子天?生單純熱忱,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因此活得通透又明?白,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想要什?麽?,討厭什?麽?……不像他攻於心計,反而在不斷的算計與利用中,越來越迷失了自我。
也許要徹底剖析自己,克制不如?放縱。
如?果他不計較得失利弊,不思考因緣來由,隻憑借本能行動,會發生些?什?麽?呢?
第三?天?晚上,依舊是睡不著的一夜。
天?色墨藍,玄月高隱。玉折淵站在雲雨閣的憑欄邊,一身白衣隱沒在翻湧的雲霧裡,目光遠眺時,只能見到?漫天?繁星。
他不可抑製地想起那天?夜裡,他的眼睛被?如?水的黑綢縛住,發出窸窣的碎響。
一個人牽著他的手,帶他掠過高空冰冷的風,落在離星空最近的地方。
——摘星閣。
綢帶脫落的一刹那,煙火綻放,如?雪線流星。
聞嶽一雙眼睛比星空還要璀璨,笑著凝視他,對他說:“希望仙君平安喜樂,百歲無憂。”
他重新送給了自己一朵忘憂曇。
而自己第一次克制不住,吻了他。
不完全是演戲。
可煙花易散,那夜瑰麗絢爛的煙火好?似一場夢,風一吹就散了。
忽然之間,玉折淵產生了一種衝動——他要把它留下來。
他回到?房裡,打?開黃花梨木桌下的抽屜,取出月槿花木盒,按下鎖扣。
“啪嗒”,極輕微地一聲細響,破碎的忘憂曇再度出現在玉折淵面前。
玉折淵心臟微微一動。
他沒有刻意去揣摩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反應,只是聽憑自己的內心,做了此刻想做的事。
玉折淵用木夾小心翼翼地取出忘憂曇,對著燭火觀察——明?亮的火焰下,忘憂曇散發出皎潔的微光。
雖然花瓣破損,花汁流散,但基本形狀完整,其實還是很美的。
玉折淵取來兩片蟬玉,薄薄的玉片呈乳白色,薄如?蟬翼,沒有雕刻任何花紋,放在燭火旁可透光。
他夾住忘憂曇,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中一片蟬玉上,用木夾翻轉角度,擺放成?最滿意的形狀。
隨即,玉折淵扣上另一片蟬玉,兩塊一尺長的玉片將忘憂曇夾在中間,透明?的花汁順著玉片邊緣流下來。
玉折淵花了一整晚的時間,用明?燭慢慢地炙烤,直到?忘憂曇的六層花瓣褪去汁液,變得薄而輕巧。
辰時,天?光大亮。
玉折淵終於製作完成?,把破碎的忘憂曇,變成?了一朵永生花。
他拿開玉片,指尖輕輕掠過忘憂曇花瓣上優美的脈絡,小心地將這朵乾花取出,用銀光閃爍的鶴翎紙封存,化作一張一掌長的花箋。
轉瞬即逝的煙火與一瞬即謝的曇花終於被?他留下。
玉折淵情?不自禁地垂頭吻了一下,打?開聞嶽沒有帶走的《奔雷訣》,將花箋夾入秘籍。
以吻封緘。
伴隨這個動作,有什?麽?一直被?理智強行壓製的衝動破土而出——
玉折淵從桌上取來一張雪白的鹿皮,攤開鋪在桌面。
只見鹿皮內側墨跡揮灑,用極細的狼毫畫出三?界地圖,從南至北,自東而西?,山河湖海無不標注,將廣袤無垠的三?界囊括於小小一副畫中。
——三?界山川圖。
玉折淵從乾坤袋中掏出三?張金色符籙,依次拍在三?界山川圖上,又默念繁複咒語,取來一直放置在竹架上的白瓷瓶,打?開瓶口,倒出一滴血。
血液的香甜混合淡淡的腥氣,衝得玉折淵眼前微微眩暈。
那滴血仿佛一滴雨水墜落,在即將接觸山川圖的前一秒停住,化作一粒圓滾的血珠,飛快地動起來。
從碧竹峰始,掠過紫荼峰、赤陽峰、靈蛇谷,明?顯是離開祁連山的路線。
不知為何,在即將跨過青虛峰時,血珠又繞了回來,以碧竹峰為中心,轉了整整三?圈。
三?圈後,血珠一改軌跡,決絕地離開碧竹峰,跨越連綿的山脈,徹底脫離了祁連山脈。
它一路走走停停,路過人界的城池,途徑荒漠與雨林,最終到?達魔界。
“……荒蕪天?。”
魔界,荒蕪天?。
一個黑衣人頭戴鬥笠,正坐在路邊簡易的茶棚裡喝茶。
茶碗是粗瓷碗,邊緣長了一圈兒缺口,看?上去破破爛爛,十分寒酸。
茶葉也粗製濫造,又涼又苦,充滿碎末與灰塵。
“……”
青年人實在喝不下去,唾棄自己真是在碧竹峰養尊處優慣了,捏著鼻子灌了幾口。
“老板,結帳!”
他解完渴,呼喚那個頭頂犄角,長相醜陋,似乎物種是夜叉的魔界小老板。
小老板卻沒有應。
“噗通”一聲,有什?麽?倒在了地上。
聞嶽驟然回首,便?見小老板半跪在地上,七竅流血,呈現死不瞑目之狀。
他的胸口插著一根極細的銀針,嘴唇瞬間變成?烏紫色,眼白上翻,露出變成?赤紅色的瞳仁。
——銀針有毒!
余光裡有什?麽?一閃,聞嶽飛快後退,腳下揚起一片煙塵。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整整七枚銀針,從上下左右不同方位齊齊向?聞嶽射來。
聞嶽避無可避,情?急之下只能抽出骨劍,擋住刺向?自己面門與胸腹的三?根!
“嗖嗖——”
其余四根毒針近在咫尺,眼見就要扎入聞嶽的四肢。聞嶽手上的骨劍忽然爆發出一陣強烈的白光,將四根毒針彈飛了出去。
聞嶽也被?那白芒吞沒,如?同瞬移一般,轉眼消失在原地。
碧竹峰,雲雨閣。
停留在荒蕪天?的血珠倏而一顫,爆發成?一片血霧。
細碎的血霧落在三?界山川圖上,化作微小如?毫毛尖的血點。
玉折淵瞳孔驟縮。
好?在片刻後,那些?血點重新飛起,逐漸匯聚成?一顆與方才一模一樣的血珠。
血珠卻憑空出現在魔界另一地點,已然從荒蕪天?邊緣,來到?了荒蕪天?中心!
玉折淵薄唇緊抿,琉璃般的眸子緊緊盯著代表聞嶽蹤跡與遭遇的血珠,眸色晦暗不明?。
他猜到?聞嶽會帶走骨劍,因此早早在骨劍上下了數十道符咒。
追蹤符、瞬移符、壓製怨氣的奪怨符,危難關頭可保命的護身符……
如?今全都被?觸發了。
玉折淵想到?潛伏在忘憂谷、把聞嶽打?成?重傷的殷長離,想到?通天?教兩大護法,剩余兩位宮主,還有數不清的他的覬覦者,原魔尊的仇人、落井下石的看?客……心中頭一次出現了陌生的情?緒。
……他竟然會害怕麽??
放走聞嶽,是玉折淵給自己設的一個局。
他想看?看?,沒了聞嶽,自己會如?何。
會像以前一樣,默默地忍耐孤獨與寂寥,將自己沉浸在仇恨與過去,費盡心思地算計周圍的一切麽??
會甘願以身為祭,哪怕為復仇而死,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嗎?
可是他好?像敗了。
局中人為局所破,他放縱自己去體會幽微的喜怒哀樂,用最真實的反應衡量出聞嶽在他心中的分量,最終得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他不願意聞嶽離開。
然而外有強敵環伺,滔天?血仇不得不報;內有他親手編織的謊言,令他作繭自縛,無法對聞嶽吐露真相,哪怕隻言片語。
……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玉折淵沉默半晌,對洛羽傳音。
【撤銷護山大陣,昭告天?下人兩件事——】
【奚無命已死……聞嶽與我即日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