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嶽覺得十分奇異, 甚至有點想苦笑?。
他莫名其妙穿書,頂替和被迫扮演原主,各種身份和頭銜都潮水一般湧來?。
玉折淵道?侶,魔界魔尊, 天字一號東家……
現在又多了一個“師父”和“師兄”。
——這個肯定又認錯了。
“謝兄, 你應當是認錯人了。”聞嶽嘴唇發白, 短短幾天時間瘦了一圈兒,顯得眼眸更加深邃, 如料峭微寒的山水。他就那麽沉靜地望著謝殊, 認真道?,“這把骨劍並非我拔/出來?的,也沒有認我為主。”
“你說的奸賊應當是無色宮宮主奚無命。我進?入無色陣後尋找包括骨劍在內的破陣陣眼, 真正破開?無色陣救我出來?的,是仙君。”
言下之意?,他只是倒霉地進?入無色陣,為保命按照玉折淵所說尋找陣眼貼上符籙, 至於破陣方法與相應符籙,全都是玉折淵提供的,在玉折淵把這把劍當做戰利品給他前,他甚至沒有摸過骨劍。
“我不會認錯人的。”謝殊道?, “師兄不信,可以過來?看看。”
司徒熠累極了,還在熟睡。聞嶽輕輕下床,推開?門,發覺此處乃是一石屋, 石屋外草木蓊鬱,似乎身處一仙山之中。
明月高懸, 夜風和暢。靈氣?充盈於天地間,瑩白的月光將山林溪澗鍍上一層銀色,溪水泠泠,草叢中傳來?蛙叫蟲鳴,有小魚從水面躍起,劃過一道?道?優美的銀弧。
一條青石小徑從石屋門前延伸到溪邊,很快隱沒於層林與薄霧中。謝殊率先出門,踏上小徑:“師兄請跟我來?。”
聞嶽頓了頓,跟了上去?。
他們沿著石徑走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來?到一個青牆黛瓦的祠堂前。
祠堂不大,掩映在一株蒼天古木下。靈株藤蔓纏繞而?上,為祠堂添上幾點翠色,在月色下如綴墨玉。
一隻麋鹿聽到動靜,從朱門後探出頭與半隻角,濕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望向聞嶽與謝殊。
謝殊笑?道?:“錦瑟,我帶師兄來?看看師父。”
麋鹿眨眨眼睛,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它叫錦瑟?”聞嶽隨謝殊邁過門檻,走進?祠堂。
“嗯。”謝殊道?,“錦瑟乃青承山守陵靈獸,沒有它的許可,誰都進?不了祠堂。”
“你看,它一眼就認可了師兄你。”
聞嶽:“……”
聞嶽莫名有點心虛。
待穿過一小段中庭,聞嶽見到了被供奉在祠堂正中央的一尊青玉雕。
那是一個長?須飄飄、寬衣綬帶的仙人雕塑,約有七尺高,看上去?和真人沒什麽兩樣。
他手持拂塵,盤膝坐在雲端,雖然有點發福,面容卻十分威嚴肅穆,不苟言笑?。
謝殊彎了彎眼睛,弓腰施禮:“這就是咱們的師父藏一散人,俗名韓藏一。”
聞嶽雖不明所以,但畢竟來?到人家祠堂,該講的禮節不能少,於是跟著拜了拜。
謝殊上前,給韓藏一上了三炷香,從香爐下摸出一塊龜甲。
那龜甲通體烏黑,泛著光澤,被謝殊拿在手上時,愈發襯得他膚色如雪。
謝殊默念咒語,並起右手食指與中指,指尖在龜甲上畫下幾道?咒術。只見白光一閃,龜甲上流動起金色的字符,仿佛日光下的粼粼水波。
謝殊手持龜甲,微微仰頭,看向玉雕。
“師父,我找到師兄了,帶來?給您看看。”
下一刻,那玉雕竟然一改嚴肅深沉的神情,眉眼一彎,唇角一翹,露出一個見牙不見眼的笑?容,仿佛彌勒佛附體。
聞嶽:“…………”
“龜甲留有師父一絲神魂,可與師父通靈。而?我們百曉生這一脈,尤擅神論之道?。”
“師父平常總是一本正經,用龜殼通靈時,會露出不同神情。”
“生氣?便是不讚同,不變便是無所謂,笑?了,便是滿意?認可。尤其他笑?成?這樣,說明對?師兄你非常喜歡和看好。”
“……”
謝殊觀察著聞嶽的表情,繼續道?:“龍骨劍被通天教偷去?多年,於屍山鎮壓冤魂邪祟,已經染上濃厚的怨氣?,侵蝕真龍殘魂,故而?無法認主。”
“這也不要緊,”謝殊語氣?溫和,“與其驅使陰兵厲鬼而?遭反噬,不如超度驅散戾氣?,釋放真龍殘魂,讓龍骨劍恢復原本的力量。”
“那時,龍骨劍必將認主,師兄修為將更上一層樓,睥睨天下不一定,橫掃個魔界是沒有問題的。”
“找到師兄,修複龍骨劍,這是師父遺願,也是我的使命,更是師兄的契機,”謝殊鄭重道?,“我必全力以助。”
聞嶽站在原地,仰頭看向言笑?晏晏的玉雕,手指慢慢緊握成?拳。
得骨劍,增進?修為不再?受製於人,還能擁有師父和師弟,擁有在這個世界他從未肖想過的“歸宿”。如果謝殊說的都是真的……他何?德何?能,能夠獲取這樣的機緣與好意??
而?此時此刻,他還在魔尊的身體裡。頂著原主身份獲取的一切,真的屬於他麽?
聞嶽長?久地沉默了。
“師兄還有什麽疑慮?不妨一並說出。”謝殊見聞嶽沒有回答,並不著急。
“我……”聞嶽頓了頓,不知該怎麽說出口。
不論他的真實身份與來?歷,還是他的重重顧慮與包袱,都是聞嶽深埋心底的秘密,不見天日地在他胸口腐爛扎根,如同一株帶毒刺的植物,源源不斷地刺痛折磨他。
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玉折淵。
可玉折淵是被他欺騙的受害者?。
他默默喜歡的人已經死了。
聞嶽忽然覺得心神俱空,疲憊至極。他不知道?其他穿書者?是怎麽扮演書中角色的,是否輕松無畏,遊刃有余?
可他不行。
這些秘密經年累月地磋磨他,他已經快背不動了。
“我大約知道?師兄的顧慮。”謝殊突然開?口。
“師父曾道?,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誠心待人者?,需報之以誠。”謝殊道?,“除初遇時的假身份,我與師兄之間並無謊言,我所說每一句話,都可發誓為真。”
“包括我算出……其實師兄你並非魔尊,而?是一異世之魂。”
聞嶽睜大眼睛。
他慢慢扭過頭去?,見謝殊神色認真,不似作偽,心裡泛起一種茫然的戰栗感。
“你……”
“師兄是想問我是怎麽知道?的?”謝殊彎了彎眼角,“自?從發現骨劍重新出世,我便一直在跟蹤調查,直到師兄離開?碧竹峰,才有機會見到真人。”
“我所見到的聞嶽,與傳言中的魔尊性格截然相反,壓根是兩個人。”
謝殊腦海中閃過重重畫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聞嶽,擔心他應付不了人面蛛推門而?入的聞嶽,為玉折淵數次趕回碧竹峰,遍體鱗傷也在所不惜的聞嶽……
謝殊在心裡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出來?的話卻是帶笑?的:“傳言中魔尊性暴戾,風流好色,情人遍布魔界。可師兄你卻單純善良,隻鍾情於仙君一人。”
“再?用特殊的魂法驗證一下,一切自?然水落石出。”謝殊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回憶一般道?,“魔尊早年臭名昭著,三界皆知,當初我剛感知到骨劍出世,還在想,我的師兄怎麽會是魔尊呢?”
“後面發現果然,魔尊身體下的魂魄換了。”
“我的師兄是你。”謝殊道?,“你只是你。”
聞嶽:“……”
聞嶽聽謝殊輕描淡寫地全盤拖出他所知的一切,喉頭上下滾動,像是吞了艱澀的鐵塊,發不出一點聲?音。
心口有什麽湧出來?,炙熱滾燙,直衝眼眶,把眼尾都染紅了。
他見謝殊轉頭看他,眉眼溫和帶笑?,一如初見時的模樣。
“所以,師兄不必有太多顧慮,很多事情,過去?便過去?了。從今往後,我們是一家人,青承山就是你的家。”
“……”
聞嶽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三天后。青承山山麓。
山嵐被風吹散,露出綿延如碧波的層巒。一排白鶴展翅掠過蒼穹,往更遠處的天際飛去?。
聞嶽與司徒熠站在一個墓碑前,默然不語。
這是聞嶽給玉折淵立的衣冠塚,挑了一處青山綠水、風水適宜的地點,簡單地矗了一個碑。
墓碑是石刻的,並不奢華,上面題的字也很簡單,只有仙君的名字。
聞嶽彎下腰,上了三炷香。司徒熠作為小輩,也跪著上了三炷。
聞嶽又按照前世的習俗,給玉折淵燒了一大遝紙錢。
青煙與灰燼隨風飄散,像是仙君飄然的衣袂,再?也抓不住了。
司徒熠燒著燒著眼眶紅起來?,哽咽道?:“師、師尊,仙君真的沒了麽?”
“堅強一點,阿熠。”聞嶽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等我們給仙君報仇,就帶仙君回家。”
兩人祭拜過玉折淵,並肩往山上走。
氣?氛有些凝肅,兩人一路沉默,都不說話。
不知怎麽地,聞嶽忽然想起洛羽。
他開?口道?:“我聽謝兄說,你把為師背出山時,身上被下了一道?追蹤咒,你請謝兄幫你去?掉了。”聞嶽尚不習慣稱呼謝殊為“師弟”。
司徒熠聳拉著腦袋,沒精打采:“是啊師尊。你別提他了。”
“……”聞嶽見司徒熠更喪了,放緩聲?音,“阿熠,師尊隻問幾句話,無論你的想法如何?,為師都支持你。”
司徒熠想了想,點頭道?:“好。”
聞嶽:“此行我們去?魔界,一為收集法寶去?除骨劍怨氣?,二為韜光養晦伺機復仇。如此一來?,我們必須易容,洛羽很可能會找不到你。你沒關系麽?還想見他麽?”
“……不知道?,”司徒熠撇撇嘴,“但暫時是不想見的。”
他有點害怕變成?男孩子的洛羽。
“……那你知道?洛羽是男生,還會喜歡他麽?”
司徒熠被這句話扎心,眼眶又紅了,委屈巴巴地說:“師尊,我隻喜歡女孩子呀。”
聞嶽:“……”
聞嶽在心裡腹誹——本以為穿的是言情小說,結果女主是個男的,硬生生變成?了耽美小說。可是傻徒弟表明自?己是個直男……難不成?要變成?無CP?
罷了罷了,整本書的劇情線和感情線早已被打亂,小輩的事情,他還是不摻和了。
兩人很快走到小石屋,謝殊一身月白長?衫,背著箱籠,提著兩個包裹,站在門前,沒有笑?。
“節哀。”他對?聞嶽與司徒熠道?,“東西已經收拾好了,師兄打算何?時出發?”
“現在就走吧。”聞嶽接過包裹,裝進?乾坤袋裡。
三人各自?祭出法器,很快騰雲而?起,飛至青承山上方。
聞嶽最後看了一眼山腳下的衣冠塚——
青煙越來?越細,漸漸滅了,隻余一地灰燼隨風飄飛,徐徐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