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嶽仿佛墜入了迷幻的時?空隧道, 無數斑斕的光影匆匆流過,徜徉其中似乎沒有盡頭。
那些哭的笑?的,欣喜的難過的記憶碎片連成串,重新排列歸位, 恍然間, 今時?如昨日, 最深刻與竭力忘記的記憶撲面而來。
他想起了一切。
“我是誰,劍靈就是誰。”
“我隻喜歡你。”
“若你跑了, 很多人都會陪葬……”
聞嶽睜開?眼睛。
待那一陣眩暈過去, 聞嶽眼前的光斑化作實景,他看?見謝殊坐在他床頭,目色沉沉地望著他。司徒熠站在旁邊, 一臉擔憂,脊背還有些不自覺地僵硬。
更遠一點的地方,洛羽抱劍杵在門口,擰著眉, 目光牢牢鎖在司徒熠背後?。
聞嶽:“師弟,阿熠……”
司徒熠:“師尊想起我了?!”
聞嶽:“嗯。”
司徒熠變臉似的露出欣喜的神情?,差點原地蹦起來。謝殊卻沒有這樣激烈的反應。
像是早就料到?這一天,他神色克制而平靜, 唯有籠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緊握成拳,像是用這個動作竭力壓製內心?的複雜與波瀾:“……師兄,你都想起來了。”
聞嶽:“……嗯。”
他還是有些頭暈,腦袋針扎似的疼, 服下謝殊遞來的丹藥後?感覺好了許多,能夠下床走路了。
這些天荒誕的記憶依舊停留在腦海, 他記得自己是怎樣失憶,怎樣騙玉折淵的,記得滾滾而下的頭顱,飛來的劍,也記得黑雲萬頃,雷光墜落,那人一身白衣覆血,幾乎融化在白芒之中。
心?有余悸。
即使此刻他知道玉折淵沒事,那樣震撼又令人恐懼的一幕卻依舊揮之不去,像是刻在了他的腦海中,每回憶一次心?髒都顫抖。
無論如何,他不希望玉折淵死。
可之前的欺騙也是真的,聞嶽不可能當作無事發生。
好在那些難捱的日子裡有謝殊。
聞嶽下床,用力擁抱了一下謝殊:“謝謝師弟幫我找回身體,也謝謝你這些天的包容與照顧。”
這個擁抱溫暖而有力,不含一絲旖旎。謝殊只能感覺到?聞嶽一觸即散的體溫,在擁抱的那幾秒,兩人胸口相貼,聞嶽心?髒劇烈跳動,卻不是為了他。
謝殊閉了閉眼睛:“師兄不怪我沒有第一時?間幫你恢復記憶?”
聞嶽:“不怪。”
怎麽會怪你?
“你做的我都懂,謝謝你,小殊。”聞嶽的目光穿過窗格,落在不遠處另一間小木屋內。
“我需要和他談談。”
聞嶽自己也沒想到?,在經歷過那些齟齬後?,他還能心?平氣和地推開?門,主動和玉折淵提及他們的過去。
逃避是沒有用的,他比起從旁人口中得知“真相”,他更希望能聽玉折淵親口坦白。
不善始而善終,這或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在丹藥的調理?下,這幾日玉折淵身體已好了許多,雖然還需在床上靜養,意識卻是清醒的,因此知道這兩日發生了什麽。
他並不意外聞嶽的到?來,甚至早就給自己做了許多心?裡建設,可見到?他的那一瞬,心?緒無法遏製地翻湧,有什麽又酸又澀的水將心?髒浸透,密密麻麻的傷口被刺激得發疼。
連天地都不曾敬畏的玉折淵居然感受到?了一絲不敢直面的膽怯。
——他想退縮。
可理?智告訴他,聞嶽願意見他,便已經很好了。
都說?“刮骨療毒”,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
門扉被“吱呀”打開?,卷起一陣微風。兩人猝然對視,聞嶽率先挪開?了目光。
玉折淵抓住床沿的手驟然收緊,在綿延的心?痛中再一次嘲笑?自己的愚蠢——數月前初見,他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新的玩具,怎料時?過境遷,僅僅一個回避的眼神都能讓他心?如刀絞。
他早己一敗塗地。
聞嶽深呼吸一口氣,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玉折淵。依舊是奪人心?魄的容貌,蒼白的面容上眉目深邃,嘴唇淡到?幾乎沒有顏色,仿佛一副靜態的水墨畫。
那雙眼睛微微泛紅,像是染血的琥珀,就那麽盯著他:“你連坐下都不肯麽?”
“不了。”聞嶽的聲音很輕很淡,“我問清楚就走。”
他站在玉折淵床邊,沒有再進一步。
“仙君……何時?發現我為異世之魂的?從第一眼見到?我起?”
“……是也不是。”玉折淵眼前有片刻的眩暈,頓了頓,才咽下喉嚨中的哽塞,“初見時?我有所懷疑,但不確定是奪舍、獻舍亦或是別的秘法。”
聞嶽:“所以仙君帶我回去,用異獸齋、右右試探?”
玉折淵:“……沒錯。”
“仙君將錯就錯,讓我采蛇銜草,取忘憂曇,試無色陣,也是為了試探我的價值,看?我是否能為你所用。”聞嶽肯定道。
“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
玉折淵渾身一震,臉色更白幾分。
聞嶽以為自己談及那些過往,會心?痛或難過,可真正說?開?,卻發現那些早已經過去了,坦然面對其實並不難,像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旁人的事。
“我並非魔尊,血祭想來對仙君也無用。是我自作多情?,自以為是。”聞嶽道,“我甚至想,仙君放我離開?,也是算好了我會回來?無論是之前的仙君,劍靈,還是死而複生的你,都沒有對我袒露真相,直到?右右過來。”
“焚地是我放進去的。”玉折淵道。
“……原來如此。”聞嶽搖搖頭,並不意外地笑?了。
不愧是玉折淵。
他發現倘若細細數來,他與玉折淵從相見到?離別,從重逢到?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交織謊言與欺騙,唯一變化的,大概就是玉折淵對他的“利用”不再單純,變成了另一種不正常的“佔有欲”。
“但其實我可以理?解。”聞嶽道,“我與仙君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仙君血仇在身,不可能顧忌一個隻想活命的螻蟻,利用我而不殺了我,已經是仁慈與恩慈了。”
“我又怎敢奢求太多?”
“……”
誅心?之語不過如此。一瞬間,玉折淵以為聞嶽給自己判了死刑。所有克制與理?智頃刻崩塌,他幾乎脫口而出:“——不是的!!!”
“那是如何?”
玉折淵臉色慘白,發現自己壓根說?不出口。
說?他其實早就動心?卻未發覺?早就偏愛卻不自知?
意識到?自己心?意時?難逃一死,九死一生後?卻無法坦白一切,怕聞嶽知道後?決然離開?,最後?還是把他越推越遠?
太蠢了。
簡直無可救藥。
他能蟄伏數十?年殺死殷長離,為什麽在感情?上,卻活成了一個笑?話?
“我被綁在床上時?,還想過一件事。”聞嶽道,“那日碧竹峰,我不過喝了一杯茶,卻像醉了酒,一不小心?對你袒露心?聲,說?出自己的身份,提出和離。”
“真的是我不小心??”
“仙君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玉折淵沉默地看?著聞嶽,甚至能感受到?渾身血管在跳動。一層更深沉的血色蔓延上他的眼瞳,看?上去幾乎有些駭人,仿佛月夜裡飲血的骨妖。
“我對你用了吐真丹……以為能聽到?你愛我。”
“可到?頭來一報還一報,我自食其果?,作繭自縛,連求你原諒都不敢……”玉折淵幾乎說?不下去,袖中倏地飛出一枚幾不可見的白色藥丸,徑直落入口中,被他艱難咽下。
“至少這一點可以扯平了。”玉折淵喉結滾動,感受那股微醺的熱意從胸腔散開?,心?跳越來越快,恨不得被他親手取出,捧在手心?獻上。
“我不會再騙你,也不會有所隱瞞。”
“想問什麽,你問吧。”
“……”
聞嶽沒想到?玉折淵會做到?這種地步。
他像是在自懲,施虐一般把他曾經對自己做過的事反向施加於自己身上,硬生生在聞嶽自以為堅硬的心?上砸出一道裂縫。
“喂我吐真丹後?,為何趕我走?”聞嶽沉默片刻,還是開?了口。
“危險……必須撇清關?系。”說?出這些話太難了,玉折淵喉嚨如同卡了鐵塊,好一會兒才繼續道,“也想證明你不重要。”
“可我很快後?悔了,”玉折淵紅著眼睛,借著丹藥將壓抑許久的思緒傾吐而出,親自將謊言編織的過去戳出一個洞,“所以把你引回來,留在身邊,直到?最後?一刻才放走。”
“……我舍不得。”
聞嶽愣在當場。
“我時?常想,我從何時?開?始喜歡你的。”
“其實並不比你晚多少。”
“可當我明白自己的心?意,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將死之人,總想留一點念想,哪怕知道你因誤解而痛苦,也不想你失望離開?,從此把我從記憶中剔除。”
“等?活過來,就更不敢說?了。身體修復得比想象中慢,我只能以劍靈的形式,回到?你身邊。”
玉折淵看?上去很難過,聞嶽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幾乎能輕而易舉地勾起他的不忍。
“對不起,騙了你這麽久。”玉折淵道,“可我後?面說?的話是真的。”
“這輩子,我隻心?悅你一人。”
“你想怎麽懲罰我都行,做什麽都行……只是不要不要我。”
聞嶽覺得玉折淵簡直犯規——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在這種坦白下無動於衷。
何況,還發生了那麽多他完全不知道的事。每一件都令聞嶽心?髒顫動。
“你喜歡我?”
“是。”
“可你喜歡的真的是我,我喜歡的又真的是你麽?”
聞嶽拋出最後?的疑問,心?髒痙攣一般緊縮,幾乎有點想要落荒而逃的衝動。
他等?了半晌,玉折淵終於開?口:“我們可以重新認識彼此。”
玉折淵目光對上聞嶽的眼睛,輕聲道:“阿嶽,再給我一次機會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