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見過姬慕月後, 盡管回到望月樓,宿星寒也變得和以往有些不一樣了。
時不時便神遊天外,仿佛陷入某種迷惑之中, 思考著什麽難以抉擇的難題。
然而,每當晏危樓看過去時, 他又總會迅速察覺,飛快將目光投過來,神態疑惑,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這卻讓晏危樓感覺更加不妙了。
宿星寒相貌生得實在太好, 只是平日裡的氣質太過拒人千裡。此時睫毛微垂, 眸光不解地歪頭看來時, 饒是晏危樓自詡筷子一樣筆直, 都感覺有幾分可愛。
放在饑不擇食又恐怖如斯的姬慕月眼前,又豈是幾分可愛了得?那簡直是萬分可愛!
……明光心性單純, 該不會是真的被姬慕月給騙了吧?
畢竟宿星寒成日裡魂不守舍的樣子,實在像極了晏危樓在話本中看到的那些陷入情網的主角。
——前後三輩子都沒有過相關經驗的某人,只能憑借曾經見過的一些情景與自身邏輯來推斷。這實在很合情合理。
有了這種猜測, 晏危樓不由多分了一些心思在宿星寒身上。
難得有一個與自己還算投契的友人, 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坑了。
然而晏危樓又屬實不知該如何做, 這已然涉及他的知識盲區。
……總不能直接在宿星寒面前點破自己的猜測, 讓他千萬別被姬慕月所迷惑吧?這該多讓人難為情!那還不如直接乾掉姬慕月這個隱患呢。
“……不過, 現在姬慕月還有用,一切還是等三月初三之後吧。”
於是,接下來幾天, 晏危樓面對宿星寒之時,總是欲言又止。
他的態度變化,宿星寒第一時間便察覺了,心中難免迷惑不解。
“阿晏最近有些奇怪……”
望月樓中,宿星寒獨自一人在房間裡,語帶擔憂地喃喃著。
“……發生了什麽?”
一個又一個念頭從腦海劃過。突然間,宿星寒眸光一震:“難道他知道了……”
倘若說晏危樓突然知道了自己對他的心思,因此態度才會變得如此微妙和小心翼翼,那倒是說得通了。
但宿星寒對晏危樓了解極深,很清楚以晏危樓的腦回路是想不到這些的,除非是突然被人點醒。
一個人名從宿星寒腦海中劃過。
“姬慕月……”他本還有些擔憂的目光漸漸變得凜然刺骨,“一定是他。”
自認想通了前因後果,宿星寒漆黑純粹的眸子裡劃過一抹鋒利冷芒。
……果然自己還是太心軟了!想不到姬慕月那個家夥還懷恨在心,想著伺機報復。之前說好的要教自己如何討阿晏喜歡都是騙人的,不過是他拖延時間、苟活一命的借口罷了!
“嘶——”
另一邊,姬慕月懶洋洋躺在軟榻上,仍有幾名美少年輕
手輕腳為他上藥。
已經好幾天過去,即便用了最頂級的傷藥,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轉。宿星寒留下的劍氣實在是難纏,一直在瘋狂破壞他的經脈。
傷口處傳來的疼痛讓姬慕月倒抽涼氣,再一想到身上傷勢的來由,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太狠了!真是太狠了!”
他心中暗自搖頭,哀怨不已。
“想不到那個姓宿的裝得那麽乖,其實這麽凶……這一次真是失策哩~”
想他姬慕月在風月場上向來無往不利,平生頭一回栽了如此大一個跟頭,偏偏還不能報復回去,反而要充當狗頭軍師在人家追求心上人的路上出謀劃策。怎一個慘字了得?
一念至此,他便再度回憶起前幾天與宿星寒之間的交談——
宿星寒來歷神秘,實力更是深不可測。為了打消對方的殺意,他解釋清楚自己從未心懷不軌後,又主動提出要幫對方出謀劃策,獲取晏危樓的好感。這才得以死裡逃生,保住小命。
姬慕月一向自詡見多識廣,當初晏危樓二人出現在他面前不久,他就一眼看出了宿星寒的心思。還因此起了看戲的念頭,結果險些招來大禍。
如今為保小命充當狗頭軍師,他自是當仁不讓,當即便拋出一串問題,以此來制定攻略計劃。
諸如二人相識多久,至今一起經歷過哪些事,以及……“你對世子殿下有哪些了解?他的性情、習慣、喜好……”
宿星寒幾乎毫不猶豫打斷他的話:“這些都沒有。不能讓你知道。”
姬慕月當場懵了:“……?!”
宿星寒卻是理所當然說道:“事關阿晏,一切重大。我不能隨意泄露出去,讓你以後有機會算計他。”
一些常人看來無關大雅的習慣或喜好,若是讓有心人掌握,便很有可能抓住弱點,來布局對付某人。
宿星寒不得不防。
姬慕月原本就是在勾心鬥角的宮廷與更加混亂的魔門中長大,自然能聽懂他的言下之意。當即臉色就是一黑,若非忌憚對方的武力,定然要好生嘲諷一通。
不過明晃晃的劍還架在脖子上,他只能咽下衝到喉嚨口的嘲諷,露出一個假笑:“……我懂。不過如此一來,本宮可就不清楚,該如何幫閣下獲取這位世子的好感了哩。”
“你不是同阿晏相識多年……”宿星寒立刻投出一個質疑的眼神,懷疑姬慕月原先所說的經驗豐富是在說謊,“怎會不知他是何等樣的人?”
他語氣自然而然,理直氣壯得很。
——簡直就像是無良老板壓榨遊戲高手幫忙攻略boss,卻連獨家詳細資料都不給,隻讓人家根據普羅大眾都知道的情報來分析,還必須幫助他攻略成功。
姬慕月:“……”告辭!
他很想直接告辭,但明晃晃的劍鋒表示不允許。
無可奈何,姬慕月隻得絞盡腦汁,搜尋出了曾經拿下不知多少美少年的套路,“上貢”給宿星寒使用。
……
回憶至此,姬慕月身上便是一寒,莫名誕生了某種不妙的預感。
修行者都是十分相信直覺的。以他如今修為,雖不至於像天人聖者那樣事事洞察在先,但一般的預感十有七八能夠應驗。姬慕月頓時蹙起了眉。
“不對勁,很不對勁。”
他揮手將幾個男寵都打發出去,匆匆從床上起身,在房間中來回轉悠了一圈。
“……總感覺有人要對我不利。”
……莫非是宿星寒套路失敗,非但沒能博取好感,反而遭了厭惡,準備遷怒於他?這真是很有可能啊。
畢竟姬慕月所了解的那個晏危樓,是當年盛京赫赫有名的紈絝子弟,是那個貴而不驕、豁達大度、習慣扶危濟困的齊王世子。而不是如今這個看似平易近人,實則難以捉摸的晏危樓。
——這簡直就像是遊戲版本都更新了,卻還用著舊版本的經驗去攻略boss,顯然是要涼涼的節奏。
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姬慕月感覺心臟都開始了急促的跳動。莫非不止是宿星寒一個人,還有其他人也盯上他了?
被自己的腦補嚇得不輕,姬慕月神色一變,心中立刻下了決心。今天就搬出這裡,換一個更加隱蔽的地方。
姬慕月的預感的確很準。就在他離開不到半個時辰,一道人影突然出現。
“……走了?”
看著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還有明顯收拾過行李的痕跡,宿星寒低語一聲,又帶著滿身寒氣離開了這裡。
陰差陽錯間,這三人都做出了看似邏輯合理,實則一竅不通的推斷。
宿星寒徹底不再相信姬慕月的“實力”,擔心晏危樓察覺出什麽,反而主動疏遠自己,他放棄了繼續琢磨那些所謂的攻略套路,又恢復了以往的常態。
晏危樓見宿星寒不再日常神遊天外,也放下心來。
……想來宿星寒終究還是擦亮了眼睛,不曾被姬慕月所蒙騙。他倒是不必再繼續糾結,是該提醒宿星寒多當心,還是簡單粗暴地直接乾掉姬慕月了:)。
兩人之間的相處又恢復了以往的狀態,閑暇之余,便在鳳還城四處遊玩。
三月初一,是北漠的一個特殊節日,也被稱為冰燈節。
一大早,街道上便掛起了各式各樣的冰燈,看著極為有趣。待得夜幕降臨,滿城燈火,映著無處不在的晶瑩剔透的冰雪,更是如夢似幻一般。
北漠與中原風土人情終究不同,望月樓中那些來自天南海北的修行者也都上了街,體驗了一番北漠特有的節日氣氛。
晏危樓二人也不例外。
兩人穿行過街道,目光好奇地欣賞著周圍一切。
夜幕之下,一盞盞各式各樣的冰燈折射出迷離
光芒,映照在來往行人的臉上。
宿星寒的腳步不知不覺慢了下來,眼神凝在其中一盞冰燈上,就像是一個第一次出門的孩子一樣,看著每一樣東西的目光,都透著淡淡的好奇與愉悅。
晏危樓見此,悄然走到一邊。
不多時,宿星寒眼前驟然一亮。
他回過神,一盞晶瑩剔透的冰燈便出現在他面前,圓滾滾的冰燈像是一隻小西瓜,目光順勢望過去,出現在他視線中的是少年微微含笑的臉。
宿星寒怔了怔:“阿晏……”
晏危樓見他發怔,又將冰燈往前遞了遞,一臉豪氣:“喜歡就拿著。”
宿星寒似乎終於反應過來,眸子裡迸發出難掩的愉悅之色,像是黑沉沉的天幕上驟然亮起漫天星光。
“嗯:)。”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冰燈,注視著那搖曳的燈火,唇角向上彎起,那一抹弧度在燈火映照之下,純粹至極。
晏危樓也不由笑起來。
一直以來,他執著於修行變強,沉迷於四處搞事。尤其是開著幾個馬甲的情況下,隨時隨地都在一心多用。反倒是和宿星寒在一起最為輕松,沒有那麽多防備警惕與算計。
這實在是一個很純粹的人,讓晏危樓也忍不住拋開雜念,暫時變得純粹起來。
兩人參觀了獨屬於北漠的儺舞,還看了一場特殊的猴戲,吃了一條街的小吃,便慢悠悠混在人群裡,繼續向前走。
宿星寒提著那盞圓滾滾的小冰燈,一路上總是忍不住看了又看,甚至還上手摸了摸,喜愛之色不加掩飾。
卻在這時,身側拐角處驟然躥出來一道人影,一頭朝他撞過來。
宿星寒下意識將冰燈虛虛護在懷中,身形向著旁邊一避,那人便暴露在晏危樓視線中。晏危樓毫不客氣抬手一推,無形真氣浩蕩而出。
砰!
一道人影重重摔了出去,砸在覆滿冰雪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待得那人灰頭土臉抬起頭,不是崇山嶽還能是誰?
“你——”
他滿是憤怒看過來,觸及晏危樓二人的臉,剩下的半截話便卡在了喉嚨裡。
倒不是他認出了兩人,畢竟此前崇山嶽從未與兩人打過照面。只是面前這兩個人在他看來實在太過出眾,那一身難掩氣度,即便是崇山嶽所見過的崇山氏大公子,與之相比也是雲泥之別。
崇山嶽也不是蠢人,當即便意識到兩人的身份絕不普通。以他如今的地位,萬萬得罪不起。
他生生咽下一腔怒氣,連連賠笑:“抱歉,抱歉,是我失禮了。”
晏危樓目光一動。
……不過幾天不見,這人似乎有了很大變化啊。
起初相見時,崇山嶽雖自暴自棄,但身上還充斥著一股子不甘,有種自尊自傲的心氣。而現在這股心氣已然不見,似乎他已徹底認命,甘心做個廢人
了。
這般大的變化倒讓晏危樓有些好奇。
不過,還不等他探究,旁邊那巷道裡又追出來幾人,看著十分眼熟,正是晏危樓去過的那間賭坊裡的幾個打手。那間賭坊的幕後主人便是姬慕月。
崇山嶽臉色一變,拔腿就跑。
那幾名武者卻是冷笑著上前,一把將他按倒在地:“小子,還想跑?這回你倒是跑啊!弟兄們,先把他手腳折了!”
崇山嶽費力掙扎:“你們敢!我是崇山氏的人……”
“崇山氏又怎麽樣?不把你欠下的那三萬兩銀子還清,下次就不是折手折腳,而是直接給你砍斷!”
幾人摩拳擦掌,骨節捏得劈啪作響。
晏危樓走上前,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晏公子!宿公子!”幾人一看見他,立刻變了臉色,這可是前幾天東家特意交代過要好生接待的貴客,“想不到您二位也在這裡。”
其中一名武者像是拎小雞一樣將崇山嶽拎起來,笑著回答:
“是這樣的。這小子欠了咱們賭坊三萬兩銀子不還,還鬼鬼祟祟企圖跑路。被我們抓住後,竟說要用童養媳抵債!嘿!這小子家裡空空蕩蕩,哪來什麽童養媳?即便是有,也不值三萬兩啊!”
“不是這樣的。清兒……”
崇山嶽被整個人拎起,四肢軟軟垂落,臉上肌肉痛得扭曲成一團,口中還在發出不甘心的低吼。
“清兒你為何要騙我!為何要騙我……”
他絮絮叨叨間,晏危樓大致弄明白了,這幾日發生在崇山嶽身上的事。
被晏危樓和宿星寒利用幻術耍弄了一通,崇山嶽大起大落之下,整個人心態都崩了,愈發自甘墮落。
青樓他是不敢再去了,便又開始日日混跡賭坊。短短一日一夜,就連崇山氏發放的大筆月錢都花了個精光。
童養媳蘇清兒非但不嫌棄他,反倒日日溫柔安慰,還將自己的私房都拿出來交給他,聲稱相信他必有時來運轉之日。
崇山嶽大受鼓舞,又一頭栽進賭坊,企圖將錢贏回來,哪知卻是栽進了無底洞裡,越欠越多,最終倒欠三萬兩。
崇山嶽靠著崇山氏的名頭暫時拖延住時間,便連夜回家準備帶蘇清兒跑路。畢竟他心知肚明,崇山氏絕不會為他支付如此大一筆賭債。
這時又是蘇清兒站出來,表示願意以身抵債,相信崇山嶽必有東山再起之日,兩人再度重聚。
於是崇山嶽感動得熱淚盈眶,不再企圖逃跑,而是安安心心在家中睡了一夜。
等第二日他醒過來,蘇清兒早已消失不見,家中亦是空空如也,連一個子兒都沒剩下。在他預感不妙之時,賭坊的打手已經堵上門來。
“清兒你為何要騙我……”
耳邊還回蕩著崇山嶽恍惚的呢喃聲。晏危樓看了一眼一行人消失的背影,搖了
搖頭:“自作孽,不可活。”
他有些好笑地同宿星寒說道:“當初幻境裡,他那童養媳還對他不離不棄、情比金堅呢。現實卻是如此截然相反。可見此人真是毫無半點自知之明。”
宿星寒卻道:“幻境依托於現實,想來此前那人的確對他百依百順,讓他忘乎所以,只是如今變了吧。”
晏危樓讚同地點點頭。
想起這段時間的擔憂,一直擔心宿星寒涉世不深,被姬慕月所騙,雖說現在看來似乎並沒有,但他還是趁機暗示道:
“所以說,情愛之事實不足道,一旦所托非人,悔之晚矣!”
他瘋狂暗示:別看姬慕月皮相好,其實就和眼前這個崇山嶽一樣風流多情,萬萬不足信!明光你要當心!
宿星寒完全沒聽懂他的暗示,反倒辯駁道:“若是所遇得人,自是不同。”
他把玩著手中的冰燈,目光透過幽幽燈火與晏危樓對視,忽而一笑。
漫天飛雪,滿城燈火,都在他這一抹微笑中淡化,成為微不足道的背景。
“他若歡喜,我亦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