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濃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裡, 陰長生這老魔攜帶著滔天凶威, 向晏危樓撲去。陰風化作怒嘯長龍。
作為入道大宗師,兩人的武道技藝早已脫離了凡俗的水平, 進入了常人難以理解的領域。彼此互相碰撞間, 驚人的武道意象隨之顯化。
錚!錚!錚!
但聽三道颯然風聲, 又像是霹靂乍響,晏危樓一身道意升騰, 身形不知何時凌躍於空,轉瞬間彈出三道凌厲指風。
第一指,恢宏浩大,如日之初升。
燦燦金輝所過之處, 萬鬼悲嚎, 那浩蕩陰風如冰雪一樣融化。
陰長生噔噔噔倒退數步,冷哼一聲,枯瘦的爪子從袍袖中伸出, 與那具本命屍魁一起,一左一右向晏危樓攻來。
一道虛幻猙獰的鬼影隱約從他身上升起, 隨著掌風咆哮而至。一股陰森、邪異、充斥著極度血腥味的道意四下彌漫, 心志稍有不堅者, 隻覺眼前幻象重重, 如墜無間地獄。
晏危樓目光清明, 彈出第二指。
這一指, 冰冷死寂, 如月之隕墜。
燦燦金光轉眼間化作成一片慘白月色, 帶著前所未有的空寂冰冷之意,與陰長生周身的陰冷氣息碰撞在一起。
像是冰雪驟臨大地,那猙獰咆哮的鬼影隻堅持了不過三息,便仿佛被霜雪凍結,寸寸凝固,緊接著在下一次碰撞中化作飛灰。
晏危樓一旦佔領上風,便毫不客氣追擊而上,姿態極其霸道。頓時漫天慘白月光充斥在殿中每一個角落。
哢嚓——
通體燦金、仿佛銅澆鐵鑄的本命屍魁,表面不知不覺裂開了道道縫隙,被其護在身後及時退走的陰長生只是受了輕傷,但臉色卻陰沉至極。
作為曾經的半步天人,哪怕境界跌落,他也並未將這個多半是走了大運才得以入道的大弟子放在心上。他更多的心思一直在警惕不知為何不曾出手的兩位入道境長老,就擔心那兩人趁著他們纏鬥之際突然偷襲,讓他猝不及防。
但現在事實是,兩位入道境長老一動不動,單單只是“將玄”一人就佔盡上風,短短時間便讓他節節敗退。
這讓陰長生實在不能接受。
他突然催動起全身真元,用出了宗門聖典中損傷根基的最強禁術,頓時,陰長生枯瘦乾癟的身軀上,一條條青筋如蚯蚓般鼓起,熾熱的血液在其中沸騰。
唰——
下一瞬,他周身爆出一蓬血霧,整個人的速度又提升了一大截,邊上的本命屍魁沐浴在鮮血中,身上的裂縫轉眼便恢復完好,金燦燦的光暈在身軀表面流淌,似乎變得更加堅硬了三分。
黑霧升騰,將一人一屍魁籠罩在其中,只聽見黑霧中的陰長生發出一道痛苦嘶吼,隨後,一到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便成黑霧中撲出,向晏危樓衝去。
此時的陰長生已經大變模樣。
他枯瘦乾癟的身軀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壯,一塊塊肌肉鼓起,像是寺廟中澆鑄的佛像。而原本的雙臂雙手之外,又多出了煉屍般的雙臂雙手。他竟然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將屍魁的身軀暫時縫合到了自己身上。
這也讓他身上的氣息變得極其詭異陰冷,一雙瞳孔變成了青白色。
“《天屍魔解之術》!”
有人發出了驚呼。
這是陰魁門三大聖典《天陰大法》中記載的一門秘術,據說只能施展一次,使用過後,非但修行者本人的根基會受到損傷,本命屍魁也多半要報廢。
無論是“陰魁門”還是“屍魁”,本應取“傀儡”之“傀”,當年的玄陰老人卻以“魁首”之“魁”來命名,正是突出了他的傲慢。只因他以為自己所創造出的煉屍、禦屍之法,早已脫離了一般的傀儡之術,晉升為大道之技。
譬如《天屍魔解之術》這等居然可以直接讓修行者與屍魁之間血肉互補的邪法,顯然已不能用傀儡術來解釋。
不人不鬼的怪物自半空中撲去,腿風如鞭,呼嘯的陰風聚攏在他身周,天地間似乎多出了一團虛幻的修羅鬼影。
鬼影發出一聲尖嘯,頓時,周圍的所有人都受到了無差別的神魂攻擊。除了兩位初入入道境的長老能勉力支撐,其他人都不由捂住耳朵,身體無力歪倒在地,自七竅中流出血來。
此時的陰長生周身有種強絕的氣勢,像是一頭暴怒的凶獸,雙爪毫不客氣地撕開了攔在路上的一名弟子,攜帶著令人心悸的魔威,向晏危樓而去。
晏危樓卻已點出了第三指。
這一指點出,平平無奇,無聲無息。似乎什麽也沒發生。
但就在下一瞬,仿佛極致的寂靜中驟然升起無邊的狂瀾,伴隨一聲轟鳴,似有兩輪虛幻日月自他指尖生出,隨即轟然碰撞在一起。前一瞬還寂靜無聲的黑暗中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光與熱。
這一刻,眾人耳邊失去了聲音,眼前也失去了光亮,像是被放逐於一片虛無之中,連對時間的流逝都缺乏感知了。
等他們流血的雙眼中終於感覺到光亮,劇痛的耳膜中再次察覺到聲音,就見原本恢弘的大殿早已不複存在,隱約的陽光透過屍骨林厚重的林蔭灑落下來,照在周圍那些斷裂的殘垣廢墟上。
“咳咳咳咳!”
邊上響起一陣輕輕的咳嗽聲,緊接著,他們便看見一道人影從廢墟中慢慢站起身,露出一張往日在他們看來很是熟悉、如今看來卻太過陌生的俊美面孔。
青年漆黑的外袍上留下了不少戰鬥過的痕跡,陰柔蒼白的臉冷得像冰,滿頭烏發徹底披散開來,其中夾雜幾許銀白。
他看上去一身凌亂,但只是靜靜站在這裡,卻讓不少人下意識屏住呼吸。
晏危樓也沒理會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只是慢條斯理撣去了衣衫上的灰塵,又一腳將邊上那渾身焦黑、半死不活的怪物踢遠了一些。
他目光在周圍掃了一眼,卻發現陰無病已經穿著那身門主冕袍倒在了廢墟裡。也不知道是被哪個仇家趁亂出手,還是被剛才的戰鬥余波波及到了。
“諸位同門、長老!”
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大喝,直到現在還頭昏腦脹不清醒的眾人一下子就被喝醒了,都下意識朝那人看去。
“大家也看到了,我們魔道中人以實力為尊。大師兄實力絕頂,氣度斐然,又一向溫柔隨和,與人為善。實在是新任門主的不二人選。”
一身紅袍的司徒遠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晏危樓深深一拜,聲音聽上去真摯到了極點。
“我司徒遠願意以性命相薦!”
眾人簡直要被他這不要臉的一番話折服了。什麽溫柔隨和、與人為善,簡直是睜眼說瞎話嘛!不過,看著這家夥直到現在還在流血的眼睛,似乎真要瞎了?
腹誹歸腹誹,但這些人也不會傻到當眾唱反調。尤其是萬裘,他剛才正要站出去,只不過受傷太重慢了半拍,哪裡知道居然就被司徒遠這個家夥搶了先,直接分薄了他原本定下的功勞!
他再也不敢遲疑,連忙緊跟著開始恭維,現在隻恨自己讀書少,肚子裡拽不出多少墨水,只希望門主能從他熱切的眼神中看出他滿腔的赤膽忠心:
“門主天授之才,定能帶領我陰魁門縱橫江湖!”
司徒遠還只是稱呼大師兄,到他這裡就直接變成門主了?!
其他人在心中默默鄙視了一通這兩個馬屁精,然後……就暗恨自己反應不夠快,嘴巴不夠甜。他們也顧不得嗡嗡作響的腦袋,連忙一同恭維起來,順便還將陰長生父子踩了一萬腳。
“陰長生這老賊自私迂腐,一心想將我陰魁門變做他家私人之物,還不自量力去挑釁北鬥魔宮宮主,險些連累滿門,本門上下早就怨氣深重,幸而門主英明神武,撥亂反正!”
“陰無病那小賊也是,一向仗勢欺人,在門中橫行無度,於我陰魁門沒有半點貢獻,反而惹得門人怨聲載道,實在是陰魁門之恥!今日門主上位,真是大快人心,順天應人!”
這些人的話倒也不是汙蔑,但這些罪名放在正道或許足以被逐出宗門一萬遍,對魔道中人而言卻不值一提。
此時這群魔道中人卻一個個義正詞嚴,仿佛那兩人犯了十惡不赦之罪,簡直像是突然拿了正道名門的劇本,一個個都變成了清清白白、品性高潔的好人!仿佛以往的他們都是備受魔頭欺壓的老實人,是晏危樓將他們拯救於水火之中。
這幅場面怎麽看怎麽奇怪。
但在場眾人的神情卻都很認真,說起瞎話來臉不紅心不跳,半點不心虛。
晏危樓微微抬起雙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四周迅速變得鴉雀無聲。
他目光慢悠悠在眾人身上打轉了一圈,最後落在最前面的司徒遠身上,對方立刻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姿態無比乖順。
晏危樓自喉間溢出一聲輕笑,也不想說什麽名門正道那般心照不宣的謙辭。他只是輕描淡寫般說道:
“從今以後,陰魁門便歸屬於本座。”
陰魁門悄無聲息易主,沒能在江湖中掀起絲毫波瀾。
原本晏危樓就已經滲透收服了不少陰魁門中人,包括那兩名進入入道境的長老,都是因為他提供了資源和指點。
但他提前收服這些人,並不是為了讓這些人幫助他上位——區區一個陰長生,並不需要他這般費盡周折,耍盡心機。像如今這樣,直接在繼任儀式上,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其擊敗,殺人奪位,陰魁門自然便是他的了。
晏危樓之所以提前收服親信,正是考慮到上位之後,需要重新整頓陰魁門時,手中或許會缺乏可信的人手。此時便正好將這些人一個個安插下去,聽從他的命令行事,清洗整個陰魁門。
司徒遠作為首先投誠之人,之後姿態一直擺得極低。
他本性就是欺軟怕硬的真小人,過去“將玄”實力弱,而陰無病勢力強,他就對“將玄”大加欺凌嘲諷;如今晏危樓突然爆發,一舉奪位,他也毫不猶豫地選擇跪舔,並不以之為恥。
盡管當天“將玄”似乎被舔舒服了,不曾處置他,但之後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擔心這位大師兄還在記仇,什麽時候讓人把他一刀砍了,每天連覺都睡不好。
不過他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
晏危樓又不是被欺凌過的將玄本人,當然不在意這些。他也並不認為司徒遠這樣反覆無常,必須盡早除去。想當初在煉血宗,就連原本想拿他煉藥的瞿方,晏危樓都留了一條小命。
——這種欺軟怕硬的小人,在晏危樓看來,倒是比某些看似情深意重、義薄雲天的君子可靠多了。畢竟,只要他一直保持強大,能帶給對方利益,就不擔心小人背叛。對方甚至還會成為他最忠實的鷹犬爪牙,毫不留情地咬向任何一個敵人。而虛無縹緲的情義,卻說變就變,沒有絲毫信任可言。
陰魁門中也有不少人知道司徒遠和“將玄”的過往恩怨,見司徒遠服軟後便沒有被清算。頓時就有許多人大松一口氣,放下了心頭的小算盤,徹底低頭。
雖然這位新任門主好似十分寬容大度,連曾經有恩怨的人都不計較,但隨後的大清洗,卻又顯出他冷酷無情的一面。
除了不少蛀蟲敗類被直接乾掉,晏危樓還莫名其妙殺了不少人,這些人身份各異,有些人與“將玄”甚至從來沒有往來,卻都被他直接殺掉了。
這也讓剛剛放松下來的眾人戰戰兢兢,對新任門主的喜怒無常深感敬畏,不敢有一絲輕慢。
眾人所不理解的這份清洗名單,事實上都是晏危樓前世的仇敵。早在前世單人匹馬闖入陰魁門時,他就殺過一遍了,如今不過是熟能生巧,再殺一遍而已。
“這可不是我睚眥必報……”
晏危樓自認自己還是挺心胸寬廣的。
只不過……
“將曾經的仇人收攏到手下,將來帶著他們過上好日子,想想就不暢快!”
當然,他其實可以不動聲色地將這些人先收攏到手下,將來派出去做些危險的任務,充當炮灰消耗掉,也不會被察覺。這似乎才是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但思來想去……
“嗯,果然還是再殺一遍更愉快!”
·
陰魁門這個曾經的悲劇初始之地,就這樣變成了晏危樓的地盤。
就在他大刀闊斧整頓之際,遙隔幾乎一整個大雍的地盤,七百裡秦川之上的懸天峰,有人臉色驟然驚變。
在那間被結界隔絕的小木屋中,枯坐在輪椅上的墨先生猛然看向手中突然浮現的羅盤,失聲驚呼:
“不對,天機有變!”
驚駭之中,他長長的袖擺一下子拂過面前的棋盤,坐在對面的懸天峰聖主頓時一聲長歎:
“這局棋,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