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錚覺得自己以前是不是做錯了，每次殷強打周娟的時候，自己就衝出去阻攔，分攤了周娟的傷害，以至於周娟腦袋不清醒，還覺得她配不上殷強，殷強是救她於水火的天使。

　又或者離婚和在家裡人面前丟面子，是比被暴打更可怕的事？

　以前他不理解但尊重周娟的選擇，但被打進醫院差點死後，他越來越難以與周娟共情，以前忽略的細節總是在腦海裡浮現。

　比如周娟被打的時候總是躲到他的房間來，他便衝出去和殷強廝打，周娟卻站在一邊不幫忙。

　物質上的匱乏更不用說，他記得社區來家裡提醒他的年齡該上學了，在確定不花錢後，周娟才送他去學校。

　一件件……

　殷明錚閉上眼睛，不去想。

　周娟第一次向殷明錚袒露內心的真實想法後，有點無法面對他，每天見殷明錚，都覺得他又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那種感覺和殷強很像。

　當她站在殷明錚面前時，有種面對殷強的感覺，局促、不安、畏懼。

　面對殷強，她知道自己是因為暴力造成了她的畏懼，可她不明白自己是因為什麽在殷明錚面前矮一頭。

　殷明錚要走她的身份證，帶著她到證券市場開戶，她也沒有反抗。

　轉眼寒假結束，初中開學了。

　舒寧自東北回來後，又跟著蔡女士回姥姥家走親戚，好不容易走完親戚回家，班裡的小夥伴們又組了局，一波波下來，到開學他都沒再約到小反派。

　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約。

　畢竟那天小反派來還錢的時候，自己又把他惹生氣了。

　每次想接近，總會惹得對方不高興，舒寧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和小反派好像天生相克，總是接近不了。

　開學了，舒寧又通過兼職賺了不少外快，加上奶奶姥姥家的壓歲錢，他又成了小富翁，還給蔡女士五千後，養個小反派沒問題。

　開學了得買新的參考書，食品等等，舒寧聯系上周娟，送錢送物品，順便也讓她把之前沒簽的條子簽上。

　沒了殷強的壓榨，周娟躲了懶，沒去上班，便約晚上七點鍾在小區噴泉見面。

　晚上七點，舒寧將錢遞給她，讓她補簽了條子，又把牛奶和鈣片提給她，問道：“殷明錚有好好吃飯，喝牛奶，吃鈣片嗎？”

　周娟：“有的，他天天吃。”

　舒寧便松了口氣，“那下周二再見，如果改時間，我會提前告知。”

　周娟：“好。”

　兩人在噴泉處分開，舒寧轉身就走，周娟提著牛奶營養品，腳程慢些。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媽。”

　周娟轉頭，看到背著書包的殷明錚站在不遠處，像是剛回來。

　也不知道看到沒有。

　周娟又回頭看舒寧，那孩子已經走遠了。

　“我幫你。”殷明錚走過來。

　“哦，好。”周娟將牛奶遞給他。

　殷明錚提著牛奶往前走，周娟忐忑地跟在他身後，“明錚啊……”

　殷明錚：“嗯？”

　周娟琢磨著道：“剛剛你都看到了？”

　殷明錚：“看到什麽？”

　周娟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剛剛我買了東西提不動，舒寧好心幫我提了一段路。”

　殷明錚：“嗯。”

　周娟觀察他神色片刻，見他神色平靜，終於放下心，笑起來，“走走走，趕緊回家。”

　殷明錚沒說話，眸色深沉。

　回到家，他打開手機的Q群，點開香菇頭，沉默了好久，什麽也沒說。

　沒證據。

　的確，很有可能是周娟買了東西，讓舒寧幫忙提一下而已。

　別亂想。

　如果那些東西都是舒寧送的，那他對周娟的感激算什麽？

　他在周娟眼裡算什麽？

　他早就被拋棄了嗎？

　殷明錚無法接受。

　一旦證明周娟在很早之前就拋棄了他，那他就是個沒爹沒媽沒人要的玩意兒！

　他的感激，那些所謂母子情深，那些未來的暢想，統統都是笑話！

　他就是個來源不明，沒人要的垃圾，不該存在，完全沒有價值！

　退一萬步講，今天那些東西是舒寧買的，並不代表以前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也是舒寧買的吧？

　周娟應該是喜歡他的，雖然不像喜歡親生的那樣喜歡，但一定是喜歡的。

　殷明錚深吸一口氣，放下手機，打開電腦繼續編程。

　業主群裡的錢還完了，學校裡的三萬塊還沒還。

　不還完，他永遠低人一頭。

　只是過年後，程序員們紛紛回崗，天馬座論壇的單子僧多粥少，不好接。

　得換個方式賺錢。

　他點開模擬軟件查看當天的交易狀況，跟蹤情況不錯。他用自己編寫的程序抓數據，再根據數據分析，大趨勢是判斷準了的。

　他還編寫了一個軟件，這個軟件抓的是國內權威網站公布的數據，還有國外的，只要官方數據一出來就能馬上抓取匯總，進行分類。

　他再根據分類匯總。

　一段時間模擬發現，效果不錯。

　現在大宗交易、石油、黃金、白銀、虛擬貨幣都很活躍，經過一段時間的追蹤和分析，當他看到軟件上的彎彎曲曲的曲線，忽然產生一個強烈的直覺——石油未來要漲。

　這個直覺來得特別強烈，他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感覺。

　就好像有個聲音在腦內告訴他要這麽做，不做會後悔。

　殷明錚皺皺眉，不太確定。

　猶豫了一天，腦內的聲音更加強烈，告訴他機會馬上要消失，他最終選擇聽從腦內的聲音，花了三萬塊購買石油多頭。

　石油暴漲，殷明錚又聽從腦內的聲音操作，賺了八千，累計三萬八。

　初次勝利讓他明白，腦內那個聲音是對的。

　這是一個比編程來錢更快的機會。

　他又編寫了一個軟件開始抓大宗商品更細致的數據，以及國際貿易數據，聽從腦內的聲音參與到緊張的金融之中。

　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種刺激的遊戲。

　自從腦部受傷後，他的情緒很淡漠，很難有事情能激起他的情緒，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感情，現在發現並非如此。

　越刺激，他便能感受到心跳，感受到血脈鼓動。

　他近乎沉迷於這個遊戲，找回一點兒以前可以暴怒爆笑的感覺。

　一個月後，等他回過神，資本已經累計到三十萬。

　三十萬，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數字，如今在他眼裡，只是純粹的數字而已。

　啊，原來我已經有錢了。

　但，有錢和沒錢，似乎沒有差別。

　殷明錚盯著自己的帳戶，白皙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兩隻漆黑的眼睛平靜得像兩顆無機質的黑寶石。

　他以為自己會欣喜若狂，會揚眉吐氣，然而什麽都沒有，他的情緒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交割後，他索然無味地收了手，把錢回到周娟卡上，再取到自己的帳戶，在班級群裡打開列表，用自己編寫的小程序導入班級捐款數額，批量發紅包。

　班級群炸了！

　【殷明錚，你搞什麽鬼啊？】

　【我們捐款又不是借錢，還毛還？】

　龍喬和王申申在群裡上躥下跳。

　兩人的話引起同學的共鳴。

　【就二十塊錢，你好意思還，我還不好意思收呢！】【就是就是，殷明錚，別這樣啦！】

　幾個家境好的同學鬧，大部分沒有吭聲。

　本來捐款這事兒吧，說是自願，可真當班主任要捐款，看到別的同學都捐了，你能好意思不捐？

　某處火災了搞捐款，某處地震了搞捐款，某個孩子重病了搞捐款，某個山區活動搞捐款……若是上頭指派了任務，下頭還得規定每人最少捐款額度。

　經常搞來搞去，不說學生，家長和老師心裡都不大舒服。捐款額度少的，學生自己掏零花錢，若是零花錢少的，難免有怨言。

　只是大家都不說而已。

　尤其是家庭條件普通的，更是心痛。

　對初一學生來說，十塊二十塊也是很貴的！

　殷明錚能把捐款退回來，有部分人私底下很高興，不過又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在群裡保持沉默，結果群裡跳得最凶的就剩下嚷著不退捐的人。

　殷明錚這人在眾人看來特別奇怪，以前是個小混混，殺馬特，先戴金毛，再戴紫毛，怎麽出格怎麽來，成績差，不服管教。

　後來被打進醫院生死未卜，遭遇挺讓人同情，大家積極捐款，結果此人醒來後卻沒有說感激之話。

　瞧瞧人家那些被捐款人，個個在鏡頭前哭得跟個淚人一樣，不停地感謝社會，感謝群眾，殷明錚卻一點兒也不乖，連句感謝都不說。

　大家私下裡都不好評價他，就一個字——怪。

　結果，現在突然又開始退款了。

　眾人更不好評價。

　而且，一下子能拿三萬出來，錢哪兒來的，也是個問題。

　總之，殷明錚身上充滿了讓人疑惑、怪異的元素。

　殷明錚沒管那麽多，他認認真真地按照名單上的名字核對金額，按照班級分批次打包發給各家班主任，讓班主任退款。

　就連老師的錢也退了。

　當真乾脆利落，一分錢也沒留。

　“你們知道嗎？殷明錚連滴滴籌上的錢也退回去了。”

　“真的？滴滴籌有十幾萬吧。”

　“聽說小區裡的捐款也退了。”

　“他哪裡來那麽多錢？”

　“不知道啊。”

　“莫名其妙的突然冒出那麽多錢，好奇怪的。要是他真有錢，也不會讓人捐款吧？他爸媽當初嚷著不管他死活，連費用都不交。”

　“我敬佩他的同時，也有點懷疑他錢的來源不當。”

　“不會去借高利貸吧？”

　“又或者不正當來路？”

　“別說，他長得挺好看的，有些人就好這一口。之前不是有個變態一直追蹤他嘛，還被殷強殺了，說不定他那種長相在某些人眼裡特別迷人。”

　舒寧剛從衛生間出來便聽到幾個同學在角落裡討論，不由火冒三丈，“你們在說什麽呢？”

　幾個人同時轉頭看向他，臉色尷尬。

　“殷明錚捐款的時候有人說強迫捐款，現在退捐款了你們又唧唧歪歪？”舒寧越說火氣越大，“就算他突然有錢了非要往壞處想？難道他不能中彩票賺錢？不能有人資助？不能突然冒出個有錢的親戚？非要想一些莫名其妙的壞事！？”

　“沒、沒有！”幾個男生無地自容。

　舒寧氣道：“也虧得他天性純良，在那樣的環境下還能保持初心，能一筆筆退回捐款，換了你們，你們想退嗎？恐怕早拿著捐款吃喝玩樂去了！”

　幾個男生低下頭，臉色漲紅，“對、對不起。”

　“該對著殷明錚說對不起！”舒寧橫眉怒目。

　程小雨和一幫女生聽到動靜也跑過來，聽說過程後譴責那幾個男生。

　“你們怎麽能造謠呢？殷明錚被變態騷擾已經很可憐了，你們還編排他，可惡！”

　“長得漂亮也有錯嗎？”某個女生火冒三丈，“當初珠珠也長得漂亮，你們這些男生追她追不上，就胡亂編排，惡心！”

　“就是！我就和別班男生說兩句話，也被造過謠！”

　因長相而被誹謗方面，女生的受害經歷比男生多多了，立馬共情，義憤填膺，把那幾個男生罵得狗血噴頭。

　舒寧見幾個男生老實的樣子，總算消氣，他也不知小反派從哪裡搞來那麽多錢，難道是魏家查出他的身份給的？

　但為何又不接他回去？也不公布身份？

　先不管那邊，總之這個流言必須得遏製。

　舒寧揚眉，道：“你們聽好了！殷明錚哪裡來的錢，我最清楚。”

　幾個男生抬起頭。

　走廊上圍觀的學生們也抬起頭。

　舒寧：“當日住院殷明錚有保險，實際並沒有花多少錢，他的出院手續是我辦的，我最清楚！”

　“當時捐款還剩下很多，我就問殷明錚，這些錢該怎麽處理，周娟，也就是殷明錚的媽媽想把錢昧下來，就當全用作醫療費了，殷明錚說不行，不能欠別人的情，得把捐款還回去。”

　“所以，你們收到的錢，就是你們的捐款！不用想著他從哪裡賺的，因為他沒花！這些錢是他原樣返還的，就是你們的，懂了嗎？別再唧唧歪歪錢哪裡來的！”

　龍喬和王申申一左一右像兩護衛，揚眉道：“聽懂了就去道歉！”

　幾個男生做鳥獸散，舒寧見說“殷明錚被變態喜歡”的男生想溜，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想跑？跟我走！去當著殷明錚的面道歉。”

　“我錯了我錯了！”那男生連連求饒。

　走廊上的同學們聽到舒寧的話，都對男生投以鄙視的眼神。

　“放開他吧。”一道冷淡的聲音響起。

　眾人轉頭。

　穿著藍白校服的青年站在走廊盡頭，黑發黑眸，面白如玉，整個人漂亮得像在發著光。

　“心不誠的道歉，我不需要。”他說。

　舒寧一愣，放開了男生。

　男生走到殷明錚身前，匆匆說了一句“對不起”便跑開。

　“明錚……”舒寧尷尬地抬手打招呼。

　殷明錚走到他身前，說了一聲：“以後不用這樣。”

　用不著為他出頭，也用不著解釋。

　他不在意別人的看法，那些都不重要，真正能理解你的，不用解釋也能理解，不能理解的，解釋了也沒用。

　而且不想再讓舒寧東奔西跑，欠的情已經夠多了。

　舒寧摸摸鼻子，得，又被嫌棄了。

　上課鈴響，走廊上的學生們紛紛回自己班級，舒寧那番言論自然也傳開了，很多人譴責幾位男生。

　錢財來源不明的謠言不攻自破。

　殷明錚沒去關注其他人的看法，他以前聽到別人的誹謗，會有點受傷，但總體是不在乎的，現在情緒淡漠，更不會在乎。

　他雖然說讓舒寧不要為他出頭，但舒寧的維護，讓他很高興，嘴巴裡像是被塞了瓣砂糖橘，甜絲絲的。

　只是現在他不太會動表情，哪怕很高興，也沒法像以前那樣笑得很燦爛。在別人看來，他很冷靜，似乎有點生氣。

　當然，被誹謗生氣很正常。

　兩人坐在椅子上，班主任講課的聲音很催眠，舒寧觀察小反派神色，小聲問道：“不要把那幾個人的話放在心上，絕大部分同學都很佩服你的決定。”

　小反派微微側過頭，說：“嗯。”

　乖巧的模樣讓舒寧心都要融化。

　好想加微信QQ手機號碼呀，可惜連話都不能多說，不然不小心又會惹到崽崽。

　小反派一直在瞅他，舒寧被他瞅得下意識打直背脊。

　片刻後，小反派的聲音傳來，“我能加你微信嗎？”

　舒寧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頭，“什麽？”

　小反派安靜地凝視他，好一會兒才說：“能加你微信嗎？”

　舒寧終於確定沒聽錯，小反派主動加他微信！

　呆了片刻，舒寧臉上壓抑不住地興奮，掏出手機，“好啊！”

　殷明錚握緊的拳頭慢慢松開，掏出手機，和他交換名片。

　加完後，小反派漂亮的眸子瞅了他一會兒，叮一聲，一個紅包出現在舒寧的手機界面。

　見到紅包，舒寧如同被潑了一瓢冷水，嘴角的笑意僵住。

　小反派已經轉回頭認真聽課，臉上的表情很認真。

　好半晌，舒寧才同樣將臉轉向班主任，貌似認真地聽課。

　失策，還以為小反派想和他做朋友，結果，只是想還債啊。

　殷明錚悄悄低頭玩手機，屏幕裡，卡通的香菇頭像非常可愛。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

　叮

　【你怎麽給我發這麽多錢？】

　【我沒捐這麽多。】

　香菇說。

　嘴角的笑意消失，殷明錚抿抿唇。

　【算出來的。】

　香菇：【真沒有那麽多。】

　殷明錚：【我在醫院查過，入院當天預繳兩萬。】香菇：【……】

　舒寧抬頭看小反派，他居然去醫院調查。害，小反派現在智商驚人，騙不了他。

　殷明錚：【謝謝。】

　舒寧盯著那兩“謝謝”看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忽然感受到小反派敏感的內心，便道：【不用謝。】殷明錚：【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經死了，你對我有救命之恩。】舒寧感動了，原來小反派平時冷冰冰的，還以為不喜歡自己，原來內心充滿了感激。

　舒寧：【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是我同學兼鄰居，應該的。】殷明錚見到這句豪氣的話，眼裡充滿笑意。

　他難得和舒寧聊得如此愉快，努力思索該如何繼續把話題聊下去，但發現不知道該如何聊。

　他一直是冷場王，在以前的生活裡，別人都是對他冷嘲熱諷，而他也習慣冷待別人，以至於不知道該如何與人聊天。

　眼看著話題聊不下去了，殷明錚有些著急，眉頭微皺，偷偷打量認真聽課的舒寧。

　男孩子的側臉健康俊朗，陽光帥氣，看著就讓人心情很好。這樣的人誰都喜歡，難怪他有很多好朋友。

　殷明錚思索片刻，打開網頁搜索如何微信聊天拉近關系，跳出來的第一條便是可以用語氣詞，表情包等。

　他現在已經還完款，可以和舒寧平起平坐。

　殷明錚試探著道：【謝謝鴨。】

　舒寧低頭，看到那個“謝謝鴨”，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向小反派。這麽萌的句子，居然是高冷的小反派發的？

　啊啊啊，崽崽好可愛，好萌啊！

　他連忙道：【不用謝！】

　那三個字裡，充滿了激動和父愛。

　殷明錚見到舒寧回他，心裡高興，但又卡住了，不知道該如何聊下去。

　直到放學，殷明錚也沒想出來該如何繼續話題。

　舒寧把和殷明錚的聊天記錄翻來覆去看了許久，興奮得在床上打滾。

　他終於加上崽崽的微信！

　看在崽崽如此上道的份上，給崽崽買點兒好吃的吧。

　一轉眼到了周二，舒寧無心學習，滿心都是待會兒去超市給崽崽買東西。殷明錚好幾次想和他說話，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回想當初，舒寧一直在找他搭話，而他冷漠以對，還和他絕交，殷明錚便悔不當初。

　如今舒寧已經不太和他說話。

　殷明錚想對他說，我們不絕交了。

　這話羞於啟齒，又莫名其妙。

　他思考了一天，鼓起勇氣，決定在放學後跟上舒寧，和他搭話。

　放學鈴響，班級裡躁動不安。

　舒寧早就收拾好書包，一條腿已經支到椅子外面，隨時準備著衝出教室。

　老師剛說下課，殷明錚還沒來得及開口搭話，舒寧穿著藍白校服的身影，已經箭一般地飛走。

　殷明錚在原位坐了片刻，收拾書本，默默地跟在人群後面。

　人群裡早已見不到舒寧的身影，殷明錚尋找片刻，眼裡掠過失望的神色。

　天空下著細細的小雨，冬日的楚州市，愛下綿綿的雨絲，總讓人糾結該不該打傘。

　打傘吧浪費，不打傘吧又會濕頭髮。

　殷明錚的心情和街道一樣濕漉漉的。

　人行道裡，小部分人撐起著五顏六色的傘，被打濕的地面倒映著細細碎碎的光。

　他背著書包過馬路，思考片刻，想起家裡紙巾和醬油用完了，便決定去逛超市，順便買點好吃的改善夥食，周娟最近上班挺辛苦。

　附近最大的超市就是假期超市。

　殷明錚提著籃子混在人群裡進入超市，入口處便是買生活用品的展架。殷明錚隨便拿起一提衛生紙放入籃子，沿著展架往買食品調料的區域走，一邊走一邊看，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有道熟悉的身影蹲在食品區，拿著一個鐵皮桶低頭看，像是奶粉。

　藍白校服，金黃的短發，側著臉，鼻梁高挺俊秀。

　舒寧。

　舒寧看了片刻，將鐵皮桶放進推車裡，隨後離開展架，到隔壁拿堅果大禮包，又拿了許多肉干肉脯、小麵包。

　殷明錚眨眨眼，跟在他身後，見到他拿了一箱牛奶，最後又去保健品區拿了一瓶鈣片。

　鈣片的包裝很熟悉。

　殷明錚的手微微顫抖。

　舒寧推著推車離開。

　殷明錚呆呆站在原地，腦子很亂。超市裡很熱鬧，人越來越多，那些熱鬧仿佛都成了背景，人與物都很模糊。

　直到身後被人撞了一下，殷明錚回過神。

　“不好意思。”推車的是個年輕女孩，推車有點大，不小心撞到殷明錚。

　殷明錚什麽都沒說，徑直提著衛生紙離開，最後去生鮮區買了點肉菜就離開超市。

　回到家，殷明錚像往常般做好飯，放在灶上保溫。

　時間七點。

　殷明錚坐在客廳的凳子上等候。

　七點二十分，鑰匙聲響起，門鎖打開，周娟從外面走進來，手上提著大包小包。

　“累死我了！”

　周娟將牛奶和一個大塑料袋放在桌上，“太多東西了！”

　她吐出一口氣，見到殷明錚，便說：“兒子，媽媽給你買了好東西，你看看。”

　殷明錚默默站起身，走到桌前打開塑料袋。

　肉脯肉干，小麵包，堅果大禮包，營養粉，鈣片，還有一個鐵皮桶。

　殷明錚抱起那個鐵皮桶，忽然笑了一下，“原來是麥片啊，還以為是奶粉。”

　“什麽奶粉？”周娟問。

　殷明錚收起笑，轉過頭，問道：“媽，這些東西，真是你買？”

　周娟一愣，隨後道：“當然是我買的。”

　“我有舒寧的微信，可以馬上問他。”殷明錚拿出手機。

　周娟不自然道：“哎，你幹嘛問他？”

　“他都和我說了。”

　周娟一愣，以為舒寧全說了，皺眉，“這人真是的！一直叮囑我不要說，現在自個兒又要說！”

　殷明錚默默盯著她。

　周娟被他盯得不自在，解釋道：“這次不是媽媽要撒謊，是舒寧自己要求的。有人資助你，每個周給你兩百午餐費，每個月還給牛奶鈣片營養品什麽的，他說你自尊心很強，如果告訴別人資助，你會拒絕，就讓我不要說。”

　“舒寧是你們班的捐款負責人，他負責調配捐款……兒子啊，以後好好和舒寧打交道，多要點兒捐款改善生活呀，媽媽一個人賺錢很辛苦的……”

　殷明錚盯著頭上的吊燈，忽然感覺燈光很刺眼。

　“午餐費是捐款？”他聲音澀澀的。

　周娟點點頭，“是呀。”

　“麵包牛奶零食也是捐款？”

　周娟爽快點頭，“對。”

　殷明錚回想以前的細節，眼眸漸漸黑不見底，“還有嗎？”

　周娟一愣，隨後別開視線。

　殷明錚臉在白光下如同玉石一般冷冰冰的，“你不說，我也會問他。”

　“哎。”周娟歎了口氣，知道瞞不下去，指著他的鞋子道，“你現在穿的鞋子，還有褲子都是捐款……原本還有件羽絨服，被殷強拿去了，就那件藍色短款羽絨服。”

　“還有新換的手機電腦，都是捐款買的……”

　殷明錚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眼眶漸漸紅了，他以為自己情緒淡漠，不會傷心的，現在發現自己弄錯了。

　心底像被誰捅了一刀，汩汩地流著血。

　有什麽伴隨著血液跟著流走，身體浸泡在那液體裡，酸澀又痛苦。

　“那媽媽，你給我買過什麽呢？”他輕聲問道。

　周娟一愣。

　殷明錚又問：“生日禮物，新年禮物，都是別人送的，對嗎？”

　周娟臉色漸漸尷尬。

　殷明錚：“醫院裡，你是真的拋棄了我，對不對？”

　周娟退一步，說道：“你不是原諒我了嗎？”

　殷明錚點點頭，“我說過。”

　因為你對我好，我選擇原諒，可現在發現那些好，都是虛幻。

　剝開那些“好”，剩下的只是□□裸的拋棄、漠視。

　周娟不以為意：“那不結了。以前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現在既然你已經知道捐款的事，繼續裝著不知道，和舒寧有意無意地透露一下困難的家境，這招很好用，如果聽說困難了，他就會多撥款給我們……”

　周娟絮絮叨叨的說著。

　殷明錚仔細觀察她的臉色，沒有一點兒懺悔，也並不在意自己剛剛說的那些對他的傷害。她的情緒類似於“啊你發現了”“行吧發現了就發現了，也沒啥”，然後很快把問題集中到利益上，希望兒子配合多挖點兒捐款。

　心底的傷口越來越大，漏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

　要將他淹沒了。

　之前的推測成真，他果然從一開始就是個來源不明，沒人喜歡的垃圾。

　為什麽啊？

　“既然不喜歡，為什麽要收養我？”殷明錚眼眶慢慢變紅。

　周娟驚愕，“什麽？”

　殷明錚聲音乾澀無比，“既然不喜歡，為什麽要收養？”

　周娟漸漸意識到什麽，不安道：“明錚，幹嘛呢？”

　殷明錚凝視著她，身體微微顫抖，情緒越來越壓抑，“我不明白，既然不喜歡，讓我死了不行？你和殷強兩個人過日子不行？為什麽一定要帶上我？”

　身體裡的浪潮在湧動，在醞釀。

　周娟：“哎，你這孩子，怎越說越不像話？”

　“不像話？”殷明錚偏頭，像是第一次認識她，“哪裡不像話？”

　“我是你媽！你不能這樣質問我！”周娟說。

　“可你不愛我。”

　“我當然愛你。”周娟連忙說，“別胡思亂想！”

　殷明錚搖搖頭，“你不愛我，我早就知道，可我一直在騙我自己。”

　周娟感覺他狀態不對，叫到：“明錚……”

　海浪終於撞上懸崖，發出嘩然巨響。

　“你別叫我！”殷明錚忽然爆發。

　周娟嚇了一跳，後退。

　殷明錚喘息片刻，道：“很好，既然你早已拋棄我，我也不是你親生的，那我們就此一刀兩斷。”

　周娟完全不明白：“明錚，好端端，為什麽突然鬧起來了啊？”

　“好端端的？”殷明錚指著自己的腦袋，“你不知道我腦子有病嗎？”

　他走到客廳裡一腳踢到沙發上，“我早就不喜歡這張沙發，那個殷強天天睡在這裡！”

　他又走到自己的屋子，用力推開門，門撞到牆上發出砰地一聲。

　“我討厭你在我房間裡晾衣服！很討厭！知道嗎？”

　“我討厭你把雜物放在我的窗台裡，拿個盆要進來，拿個盒子也要進來，進來了就要念叨兩句！”

　“我討厭在冰箱後面放垃圾，討厭每次拿到廢品市場換錢後拿給殷強！”

　“討厭殷強放著滿地酒瓶！”

　“討厭屋子裡都是酒臭味！”

　“討厭你每次被打只會哭，從來不敢反抗，每次都要我來救！”

　“這個家裡的一切都討厭！”

　殷明錚喘著氣，眼神充斥著毫不掩飾地厭惡。

　“如果不是你在，我早就離家出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因為這個家有你，我才留下來！”

　“可現在，你卻告訴我，以前對我的那些好都是假的，你早就拋棄了我。”

　周娟被他的一句句話弄得不知所措，殷明錚以前那麽乖巧，會保護她，從來不說重話，可現在，他卻朝她大吼。

　殷明錚漸漸恢復了冷靜，目光冷冷的，“你拋棄我，我也會拋棄你。”

　聽到這句話，周娟忽然不安起來，“什麽意思啊明錚？”

　殷明錚凝視著她，“什麽意思，你明白。”

　周娟搖頭，“不明白，我不明白。”

　殷明錚走進狹小的屋子，拉開鐵皮櫃子，抓起兩件衣服塞進書包，又把電腦收起來裝進電腦包。

　周娟搶奪他的書包，睜大眼睛，凌亂的發絲下，容顏蒼白如紙，“明錚，你要幹什麽？”

　殷明錚站起身，少年不知不覺長得比周娟高出不少，身形纖細，不是讓人一看就有安全感的身材，顯得十分脆弱。

　然而他站在那裡，無人能忽視。

　背脊挺直，就像他後背撐著一根無形的鋼筋，支棱起整個軀體，打碎了纖細瘦弱帶來的脆弱感，十分堅強，堅定。

　“我要離開你。”

　他認真地說。

　周娟呼吸一窒，瞳孔微微收縮，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殷明錚第一次說要離開她，以前說的都是“帶她離開”。

　從未說過要離開，因而格外真實，鄭重。

　周娟呼吸急促起來，因為她意識到，少年說的是實話。

　“為什麽？明錚，別鬧了。”

　殷明錚奪過她手裡的書包，低著頭將床上零碎的東西塞進去，“是你先拋棄我。”

　“沒有！”周娟下意識地否認。

　殷明錚笑了一聲，聲音傳入周娟心裡，她心一顫，忍不住咬咬唇。

　她腦子有點亂，在殷明錚住院的時候她的確決定拋棄他的。

　現在，她被殷明錚拋棄，為什麽會恐懼。

　一種失去主心骨的恐懼感。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把殷明錚當成了她的保護神，主心骨，在被殷強毆打的時候，她知道殷明錚一定會保護她。

　每天勞累回家，她知道殷明錚一定會做好了飯等她。

　殷明錚幾乎不哭不鬧，非常懂事，因為有他的存在，才讓這個家勉強維持。

　周娟此時此刻才意識到這點。

　殷明錚拿好電腦包，背上書包，帶上手機，走出那個討厭的屋子。

　“殷明錚！你不能走！”周娟伸手攔住他，“我是你媽，我養了你十五年，你說走就走，有沒有良心？”

　她不想殷明錚離開，離開就她一個人了，以後怎麽辦？

　殷明錚像第一次認識到她似的上下打量她，半晌才道：“不是你先拋棄我的嗎？”

　周娟哭道：“我們沒錢啊！十萬，怎麽可能有十萬！我們是沒辦法！”

　殷明錚指著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