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寧凌晨四點過才到達京城,拖著行李箱,和一群呵欠連天、疲容滿面的旅客一起走出站台,打了一輛出租車去定好的酒店,匆匆辦好入住手續,拿著房卡進入狹小的單人間躺下。
為了省錢,選的特價房,就這麽一個沒窗戶又狹小的破屋子居然也要一百多一晚上。
京城消費高,誠不欺我。
舒寧沒洗漱,直接躺屍,睡到中午十二點才起來退房。卡裡實在沒啥錢了,他最終找了一家離目的地不算遠的青旅住下。
上下鋪,四十塊一晚上,環境居然比想象中好,都是男孩子。
有自主旅遊的,有來找工作……鬼知道都快過年了還來找工作是幾個意思。
反正舒寧覺得這些人的思想挺浪漫,年輕好玩,相處起來挺愉快。他看別人很愉快,別人看他也很愉快。
畢竟,他們很難想象一個十四歲的男孩一個人跑來京城玩,在他人眼裡,舒寧也是朵奇葩。
花了一天時間安頓, 第二日舒寧便拿著文件袋前往魏家的公司。
魏氏的總部挺大,那一片區都是公司,也挺出名。
舒寧乘坐地鐵來到魏氏總部。魏氏總部大樓進出要打卡,還有保安。
舒寧求了半天也沒被放行,灰溜溜地出來了。
他不死心,繼續蹲在大樓處,既然進不去,就等人出來嘛,他已經把魏家重要成員的面貌記熟了,隨便逮住一個都有機會。
結果蹲了兩天,一根毛也沒逮到,自己差點凍成狗。
北方的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啊嗚嗚……
也不知道是錯過了還是魏家人沒來上班。
舒寧跟朵蘑菇似的繼續蹲,蹲得保安頭疼,幾次問他:“小朋友,你到底想幹嘛?”
舒寧瑟瑟發抖,小臉凍得鐵青,“我想見魏董事長,魏總經理,魏家大夫人。”
保安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如此蹲了三天,人快凍死了,或許是他的誠心感動了保安,年齡又小,保安終於動了惻隱之心,“要見魏家人,或許可以去停車場試試。”
舒寧呆住。
我這豬腦子!
舒寧被自己蠢哭,人家都開車進來直接坐電梯上樓,哪會走大門呢?
“謝謝大哥!”
舒寧抱著文件袋,跑到停車場的入口,然後就被保安趕出去。
一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狗仔見到他被拎出來,同情地說:“是不是管得很嚴?要蹲得蹲遠點兒,近了會被打。”
舒寧:“……”
舒寧抱著文件袋,和狗仔大哥一起蹲。
狗仔大哥問他,“小朋友,你等誰呢?”
舒寧:“魏家董事長、總經理、魏夫人,任何一個都行。”
狗仔大哥用佩服的眼神打量他,“你見他們做什麽?”
舒寧搖搖頭,他可不敢把真相亂傳,到時候不好收場。這些大富大貴之家,考量的東西太多,最好先私下和他們聯系上,判斷一下他們的打算再說。
他一南方人真的好難適應北方的冬天,幸好事先帶了最厚的羽絨服,又在雪地跑跑跳跳,實在太冷就跑到底樓大廳蹭暖氣,不然他可能會凍死在雪地裡。
他不敢在暖氣房裡呆久了,怕錯過見到魏家人的機會,隻待一會兒暖和了就跑出去。
狗仔大哥受不了撤退,雪地裡只剩下舒寧一個人蹲著,他把照片裡常出現的魏家的車型記住,見到有豪車出現就跑過去攔。
一天時間,大樓裡的都知道樓下有個小孩在等魏家的人。
傍晚,一輛豪車從車庫裡駛出,舒寧趕緊上前攔車,車窗搖下,露出一張蒼老而又嚴肅的面容。
“魏爺爺!”舒寧看到那張常在新聞裡出現的臉,心頭大喜,老天終於開眼!
連忙打招呼,“我叫舒寧,有人托我把一份文件轉給你,那人說文件非常重要,請一定要看。”
說著把文件袋遞入車窗。
魏山河表情嚴肅地上下打量他,大概覺得他年紀小,翻不出什麽浪,才伸手接過文件袋,轉交給旁邊的助理。
車窗搖起,黑色轎車開走,舒寧握握拳頭,滿臉興奮。
總算成功了!
轉身往總部外跑,冷死他了,得趕緊回青旅。
車內。
助理打開文件袋,用塑封袋包裝的頭髮不小心落到地上,無人覺察。
助理拿出裡面的紙,第一頁寫的是:此人才是魏家血親!
翻到第二頁,是好幾張單人照片,各個角度都有。圖片上的少年黑發黑眸,皮膚白皙,精致漂亮得像個精靈,仿佛哪部偶像劇裡走出來的小王子。
助理皺眉,又往後翻,第三頁詳細敘述了十五年前發生在武縣醫院的換子狗血風雲,點名此人才是真正的魏家長孫,頭髮已經附帶上,可以做親子鑒定。
助理掏了掏文件袋,發現沒有頭髮,眉頭皺得更緊,連忙低下頭尋找,很快找到塑封袋,裡面果然有幾根頭髮。
魏山河閉目養神,“上面說了什麽?”
助理道:“上面說魏家長孫抱錯了。”
魏山河有點意外地睜開眼睛,轉頭,“抱錯了?”
助理將文件遞給他,魏山河看完內容,又盯著照片良久,“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我。”
魏家人特別英氣,圖片上的少年卻漂亮得像個女孩,也不像魏夫人。
“殷明錚,楚州市龍盤山中學初一三班……”
“莫名其妙!”魏山河說了一聲,將文件扔給助理,“現在的人越來越不像話,哪個私生子都想認回來,哼!”
助理小心翼翼問:“那這份文件……”
“難道,我會因為這份莫名其妙的文件做親子鑒定嗎?扔了!”
“是。”
助理熟練地將文件放進自己的公文包,打算下了車便歸納放到文檔櫃裡鎖起來。
魏老爺子說扔,他可不敢真扔。
以前每次有人帶魏家私生子的資料,都是這麽處理的。魏老爺子極其厭惡私生子,從來沒把外面的人認回來。
今天這個估計想另辟蹊徑,走什麽換子風雲的狗血套路,試圖讓老爺子親自鑒定,然後名正言順地登入魏家,居然還拉魏家長孫下水,也夠膽量。
他不敢把文件扔掉,萬一以後要用呢?
舒寧交了文件便覺得萬事大吉,當晚打電話給親媽告訴他玩完了要回家。
蔡女士噓寒問暖半晌才掛掉電話。
舒寧差不多彈盡糧絕,再不走估計要喝西北風,可惜當時並不確定時間,所以沒買火車票,現在才回來訂票,火車票是鐵定沒有的,飛機票訂到了,貴得舒寧想流淚。
實在沒法,只能望蔡女士伸手要了一筆錢才得以成行。
蔡女士問道:“我記得你零花錢有一兩萬,平時也沒短著你,怎麽還要伸手要錢?”
舒寧不好說自己還養著一隻小反派,支支吾吾道:“錢借了一部分給同學,蔡蔡先借我啦,過幾天還給你。”
蔡女士給他打了五千,舒寧坐飛機回到楚州,感受到零上的氣溫,終於活了過來。
殷明錚坐在圖書館裡看書,對面傳來動靜。
抬起頭,那泡麵頭的青年又坐在對面,衝他微笑,“嗨,小哥哥。”
殷明錚低下頭繼續看書。
泡麵頭的青年道:“小哥哥,有沒有興趣賺外快啊?”
殷明錚終於抬起頭,安靜地凝視他。
那雙眼睛深邃漂亮,像是能望進人的心裡。
泡麵頭青年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王安石,對,就那個詩人王安石。”
殷明錚繼續看他。
王安石道:“哪,你幫我找BUG,我給你錢怎麽樣?”
殷明錚:“多少?”
“呃?”
“多少錢?”
王安石意識到他答應了,推推眼鏡,“OK,一百塊怎麽樣?就幫我檢查一下。”
“好。”
王安石連忙打開電腦,“你看看。”
殷明錚走到他身後,按動鼠標快速掃視,“這裡、這裡、這裡……”
王安石張嘴:“這麽多錯的?”
殷明錚:“我建議你重寫。”
王安石:“……”
殷明錚:“改起來太麻煩。”
王安石:“……”
這也太打擊人了。
殷明錚:“用不著這麽複雜的算法。”
王安石:“……”
殷明錚:“給我加點兒錢,我幫你寫。”
王安石:“……五百。”
殷明錚:“好。”
王安石站起身,讓開位置,殷明錚坐在他的凳子上,敲擊鍵盤。
他敲得不快,因為以前接觸電腦不多,對鍵盤不熟悉,回家也看視頻,敲鍵盤的時間很少。
然而寫著寫著,他的速度就快起來。
王安石看了一會兒,忍不住道:“你二指禪啊?兩個指頭打字很累的。”
殷明錚沒有系統學習過打字,沒人教他,於是自發地學會二指禪,兩個指頭戳鍵盤。
殷明錚停下手,側過頭疑惑:“該怎麽打?”
王安石道舉起雙手道:“當然是十個手指頭,網上都有指法教程,練一段時間就行了,這樣不會傷害手指。”
殷明錚點點頭,“謝謝。”
繼續用兩根食指在鍵盤上戳來戳去,戳得王安石非常著急,恨不得換自己來戳。
大概半個小時後,殷明錚終於把代碼戳完了。
泡麵頭扶著眼鏡湊近了看,越看臉色越驚喜,“厲害啊小哥哥,這種算法的確更巧妙。”
殷明錚默默站起身,漆黑的眼眸盯著他。
王安石秒懂,掏出手機,“來啊小哥哥,加個微信,轉帳給你。”
交換名片。
叮。
殷明錚賺到了第一筆錢,發現當程序員真的挺賺。
“小哥哥,你學編程多久了?”王安石隨口問道。
殷明錚:“一個周。”
王安石動作一頓,抬起頭,不可思議問道:“多久?”
“一個周。”
王安石推推黑框眼鏡,有點口乾舌燥,“那你跟誰學的?”
“自學。”
王安石想吐血,“自學?”
殷明錚點點頭。
王安石誇張地做了一個“讓我死吧”的後仰姿態,“天啊小哥哥,你是天才!”
殷明錚安靜地站著。
王安石感歎完,握住他的肩膀,“小哥哥,你超級有前途,我介紹你個地方,我剛好搞到了裡面的通行證,你去那裡面接單子,等大廠來挖你的時候,你就可以報價了。”
王安石感覺得出殷明錚前途光明,很快就能出頭,有意賣個好,“以後小哥哥發達了,記得帶帶我啊。”
殷明錚輕輕點頭。
王安石笑了笑,將一個網站推給了他,並告訴了帳號和密碼。
殷明錚點開鏈接,彈出“天馬座論壇”。
“這裡面是軟件開發論壇,可以提問,可以交流,可以發布項目,項目可以免費可以收費,如果答案和寫的程序足夠漂亮,就會引起大牛的注意,有人來找你接單子,價格嘛……你們自己談。有了名氣後,就可以進大廠了,到時候就是年薪幾十萬上百萬!好幾個人都是通過這種方式進入大廠的。”
王安石拍拍殷明錚的肩膀,“我相信你,當年DARKER成名的時候差不多也是十五歲,現在他已經是天馬座公司的技術首席,我覺得你有成為DARKER的潛質。”
殷明錚:“哦。”
殷明錚回家登陸天馬座論壇,裡面果然有很多人發帖提問,殷明錚先慢慢觀看。
他發現,逛論壇學到的東西比書上的還要多,因為都是實際問題的解決。每個問題下面的回答都有自己的思路,可以看出各種算法和想法。
殷明錚對論壇入了迷。
前幾天他並沒有參與討論,沒有回答問題,他只看別人如何回答,後來他開始回答,嘗試著寫代碼發布。
他做作業發布時,有個叫嘿嘿的帳號點評了他的程序,他的點評是所有點評中最精辟的。
於是他點開這個帳號看他的回答,都非常好,便私聊了嘿嘿。不過殷明錚不知道,論壇裡私聊不一定會有人理。
他沒泄氣,修改了作品上傳。
嘿嘿又為他做了點評,讚揚他寫得很好。
殷明錚沒在意,繼續寫作品發上去點評,一開始大家還能挑出毛病,後來毛病越來越少,最後都說沒問題。
有人發表需求,殷明錚先在免費板塊嘗試著接需求,比較小的需求能很快寫出來。
殷明錚寫出來的代碼很漂亮,運行起來很好,很快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終於被私聊接單了,殷明錚和對方商量了下,一千塊寫個小軟件。
殷明錚寫好了發給對方,對方運行了後給了他一千塊。
他繼續在論壇學習、觀摩,並回答問題,有個很難的問題,他解答了,獲得很多人點讚。
嘿嘿終於回復了他的私聊,和他交流學術問題。
殷明錚有不懂也會問他,當嘿嘿知道他才學編程沒多久,立即道:【你到我這裡來上班,我來教你!太好了,一個剛接觸編程的人,完全是張白紙,適合繼承我的衣缽!】愛吃香菇:【我要上學。】
嘿嘿:【……多大?】
愛吃香菇:【年齡影響你我的交流嗎?】
嘿嘿:【不影響,只看實力。】
愛吃香菇:【十五。】
嘿嘿:【……】
嘿嘿:【很有我當年風范!】
愛吃香菇:【?】
嘿嘿:【我是darker】
愛吃香菇:【哦。】
嘿嘿:【哦?】
愛吃香菇:【?】
嘿嘿:【好吧,有我當年冷酷風范,我收你為徒。】愛吃香菇:【我要賺錢。】
嘿嘿:【給你錢行了吧,我有些東西讓你寫。】
愛吃香菇:【好的。】
嘿嘿發給他一個模塊,把需求說了一下,【寫好了給你一萬。】愛吃香菇:【好。】
殷明錚接過數據包,在VB裡寫起來,寫了半天交給嘿嘿。
嘿嘿:【寫完了?】
愛吃香菇:【完了。】
嘿嘿:【這麽快?】
愛吃香菇:【以後可以慢點兒。】
嘿嘿:【那不用。】
嘿嘿沒再發消息,殷明錚沒在意,他提著筆記本去圖書館,繼續看書學習。去衛生間的途中,看到有個男人拿著手機看股票,步子微微一頓。
等上完廁所回來,他便開始看股票、金融方面的書籍。
第二天,嘿嘿:【給我卡號。】
愛吃香菇:【沒有。】
嘿嘿:【加我v。】
兩人加上v,嘿嘿轉給他一萬塊。
殷明錚上午學習股票,下午學習軟件開發,晚上回去隨意安排。周娟並沒有發覺他的異常,她照樣早出晚歸。
某日,周娟喊他去出庭,殷強的案子開審,希望他能出庭。
殷明錚搖搖頭,“我不去。”
不落井下石已經是看在殷強提供住房的面子上,還想讓他去辯護?做夢。
周娟很失望,憤憤離開。
殷明錚的心情毫無波動,他現在感情本來就貧乏,對周娟那點感情,更是所剩無幾。他有時候都懶得理她。
他不知道是因為病情的緣故,還是因為住院期間知曉周娟做的那些事的緣故,或許兩者都有吧,哪怕周娟會給他東西,養育他,然而殷明錚越難感動,因為周娟有時候說的話,做的事,總讓人惡心。尤其最近她老是想讓他出庭幫殷強求情,讓殷明錚心裡對她的厭惡感更重。
鏡子破碎,終究難以圓融。
不久判決下來,殷強最後被判無期徒刑。
殷明錚毫不在意殷強如何處置,他慢慢地汲取知識,賺外快,把賺來的錢改善生活。
他再也沒有和舒寧聯系過,點開Q群,很多次看到香菇頭像在閃爍,在群裡和同學插科打諢,他默默看著,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好像,那是另一個世界,那個香菇是世界上最活潑最陽光的香菇,周圍還有很多小香菇圍繞,他跨不過去。
香菇去了遙遠的東北,在東北過年。
他偶爾發些雪松的照片,世界晶瑩剔透,美輪美奐,他從沒見過。
那朵香菇果然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那個世界乾淨純粹,潔白無瑕。
殷明錚低垂著眉,關掉qq,屏蔽掉消息。
新年來臨,由於市區不允許放爆竹煙花,人群大部分往城外走,城內顯得清冷寂寞。
殷明錚習慣了孤單,並沒有寂寞的感覺。
他在廚房裡做飯,香味傳出。
周娟吸著鼻子走過來,“好香啊,又吃香菇雞嗎?”
殷明錚睫毛輕顫,“嗯。”
電話鈴響了,周娟連忙走到客廳接電話。
“……哎,初六回來,現在在婆家過年嘛,放心好了,一定回來……”
殷明錚聽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走到煤氣灶前攪動裡面的湯汁,小鍋咕嚕嚕地冒著熱氣,香味在鼻端回蕩。
他不明白周娟為什麽每年都要撒謊,明明被殷強打得要死要活,卻在家裡來電話時一定要表明自己過得很好。
面子就那麽重要?
最可笑的是,她還向老家的人撒謊殷強是做生意的,是個老板,她是老板娘,十五年裡,每年周娟都會帶著殷強和他回過老家,每次都是人模狗樣地回去,接受村裡人崇拜的眼神。
那點虛榮心,殷明錚難以理解。
周娟、殷強總是在他不理解的地方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
周娟接了很多電話,都是老家打來問候的。
殷明錚聽著她模糊的聲音,默默地做飯。
“……明錚!”
殷明錚轉過頭。
周娟拿著手機進來,“你同學!”
同學?
殷明錚迷惑。
以前他名聲太差,從來沒有同學在新年時給他打過電話。
殷明錚在圍裙上擦擦手,接過周娟的手機,“喂?”
“殷明錚,新年快樂!”熟悉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我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就打到周女士手機上了。”
殷明錚整個人像被點了穴,一動不動。
“殷明錚,過個好年呀。”那邊笑了一聲,像幾隻鳥兒從手機裡飛出來,飛進殷明錚心裡。
他張張口,輕聲說:“新年快樂。”
他其實想像舒寧般說得大聲,有感情,然而他做不到。自昏迷醒來後,他漸漸發現,除了失去色覺,他還失去了一些反應,情緒很淡漠。
以前陳輝騷擾他的時候,他會大喊大叫,情緒很激動,上頭那種,可現在,他很久沒體會過那種感覺了。
以前他對別人的眼神和惡意很敏感,心情也隨之激蕩,可以抖著腿、昂著腦袋對抗整個世界,現在不行了,他知道別人在看他,知道他們對自己是善意還是惡意,可他已經沒什麽感覺了。
再翻看《奧古大帝》,以前每看一次都會共情地投入,根據劇情情緒起伏,學奧古的打扮和台詞。
現在再看《奧古大帝》,心情非常平靜,注意力更多是在整個畫面、內容,比如他以前從來沒注意到奧古的衣服換過幾套,有時候畫面切過,右手的手套換到了左手。
現在,他很容易就看到了。
看到的細節比以往都要多,然而心情卻很平靜,像湖泊結了冰,像河流漸漸乾涸,像樹葉一片片從枝頭掉落……
像失去了感情。
“那……那我掛了。”舒寧說。
“嗯。”殷明錚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繼續說下去也只是尷尬。
舒寧掛了電話。
殷明錚將手機還給周娟。
殷明錚繼續低著頭凝視著小鍋裡乳白的雞湯,睫毛輕顫,白皙的臉龐上沒有表情。
別人在過新年,殷明錚在接單子。
過年很多公司人手不夠,出了問題便在天馬座論壇上求助,殷明錚接了好幾個加急單子,賺了幾萬塊。
初六的時候,周娟回老家,殷明錚拒絕與她同行,他不想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事情上。以前他不會拒絕周娟,但情緒淡漠後,他似乎並不那麽在意周娟的感情。
不會為周娟考慮那麽多。
周娟極其生氣,希望他能跟著回老家,如果是以前,殷明錚肯定會答應的,現在卻並不想那麽做。
感情淡漠後,整個人變得更加理性。
拒絕就拒絕了。
他一個人坐在狹小的房間裡,不停地敲打著鍵盤。
初六,大部分的人已經回城準備上班,城市又熱鬧起來,小區裡掛著燈籠,小孩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在小區裡奔跑。
殷明錚寫累了,走到窗口往下望,看到世界只有黑白二色。
樹是灰黑,夜是深黑,孩子們是淺黑,煙火是亮白,路燈是柔白……
他眨眨眼,回到房間裡繼續寫代碼。
“噗!”
城市升起煙火,此起彼伏,一團團炸開,那是市政府統一在人民廣場放禮花。
楚州市大部分的市民都能看到。
殷明錚專心打電腦,窗外一片漆黑,什麽也沒有。
大年初七,舒寧跟著蔡女士和舒爸爸回到楚州,在東北的日子挺好玩的,舒寧跟著堂哥堂姐們學會了滑雪,摔得鼻青臉腫,手爪子被凍得通紅,幸好帶著頭盔,不然早就被摔成傻子。
他不明白別人滑起來那麽輕松,還滑單板,他像隻企鵝一樣踩著雙板,滑出三米必定摔倒,然後一路滾下雪坡。一開始非常痛苦,因為摔下去了他起不來,只能一直滾,後來在堂哥的帶領下終於學會了滑雪。
學會的時候他想,他什麽時候也帶小反派來滑雪,他應該沒見過雪吧。
回到家,舒寧鼓起勇氣,拿著東北特產紅腸,想去敲小反派的門,準備要個電話號碼什麽的,還沒成行,門就被敲響了。
舒寧打開門,小反派站在門外,穿著黑色棉服,整個人纖細修長,眉目精致,隨時可以入畫那種。
“殷明錚?”舒寧愣了一下,萬萬沒想到小反派居然會上門。
殷明錚凝視著他,說:“舒寧。”
“哦,快進來。”舒寧將他迎進屋。
小反派默默走進來。
舒寧將門關上,“你來得真巧,我才回來。”
“不巧。”小反派說。
舒寧:“嗯?”
“我知道你回來了。”小反派的聲音低低的。
舒寧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
殷明錚沒說話。
他在群裡看到的,一直記在心裡。
“蔡阿姨在嗎?”小反派問道。
居然不是來找我的。
舒寧遺憾地朝廚房喊道:“媽!”
“啥事兒啊兒子?”蔡女士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砍大骨頭的邦邦響,奶奶臨走前塞了他們很多臘肉,包括一大扇臘排骨。
“殷明錚有事情找你。”
蔡琴連忙從廚房走出來,用手擦圍裙,見到小反派,臉上露出驚訝之色,“殷同學,你找我呀?”
殷明錚局促地站在客廳玄關,蔡琴朝他招手,“站在門口幹啥呢,快進來啊。”
舒寧手裡提著紅腸,聽到蔡琴的話才意識到自己失禮,連忙把紅腸放到玄關處的櫃台,不好意思地對殷明錚道:“快進來吧。”
殷明錚很少去同學家做客,舒寧家的客廳寬敞明亮,乾乾淨淨,和他家的客廳完全不一樣。他搖搖頭,不想自己的鞋子踩髒潔白的地磚。
“不了。”殷明錚低聲說,“蔡阿姨,我來還錢,還了就走。”
“還錢?還什麽錢?”蔡琴疑惑。
小反派好不容易自動送上門,舒寧怎麽可能就此放他離去,本來準備去鞋櫃拿拖鞋的,趕緊上前拉他的胳膊,“屋子髒得很,不用換鞋,進來吧。”
殷明錚被他拉得往前走了兩步,板鞋在地板上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舒寧:“地都是我拖的,放心吧,沒事。”
蔡琴也過來招呼,“今天晚上燉排骨,留下來吃晚飯唄。”
殷明錚張口想說點兒什麽,被母子倆強行拉到客廳,按在沙發上坐著。
蔡琴吩咐舒寧,“還不快去倒水。”
“好嘞!”舒寧從茶幾上拿了個一次性杯子,快步走到飲水機旁接開水,側頭偷偷打量小反派,見他微微低著頭坐著,乖巧安靜的模樣特別讓人想疼愛,便從旁邊一小袋紅棗枸杞包,撕開倒進水杯。
小反派為什麽還是這麽瘦呢?
他把水杯遞給小反派,小反派雙手接過杯子,握在掌心捧著,手上的溫度傳到胸口,驅散突然到陌生環境裡的局促。
“你媽媽呢?她在的話,也叫她上來一起吃飯啊。”蔡琴熱情相邀。
“媽媽回老家了。”小反派聲音輕輕的。
蔡琴詫異,“就留你一個人在家嗎?”
殷明錚抬頭,“我不想跟她回老家。”
蔡琴更加詫異,“為什麽?”
殷明錚不擅長撒謊,保持沉默。他不回去是因為不喜歡周娟在老家的做派,她撒謊的同時,他也必須幫著圓謊,這事兒說出來蠻丟人的,他不想在舒寧面前丟臉。
舒寧見他沉默就知道他不想回答,忙上前打圓場,“明錚身體不好,留在家裡養病啊。”
蔡琴有點同情,“這幾天我都在家,明錚一個人的話,就到我們家來吃飯吧。”
舒寧心臟砰砰直跳,望向蔡琴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讚賞,他聽到小反派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萌生了邀請想法,沒想到蔡琴先開口,到省得他費心思。
殷明錚似乎有點意外,搖搖頭,“蔡阿姨,我能加你微信嗎?”
蔡琴笑眯眯地說:“當然可以。”
兩人掏出手機交換名片,舒寧在一邊搖著尾巴,又期待又著急地盯著二人,很想也順勢加上微信,可惜兩人都沒理他。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厚著臉皮開口,那邊已經加好友完畢,殷明錚說:“蔡阿姨,上次謝謝你組織捐款,最近我手頭有了些錢,麻煩你將這些錢還給業主群裡的人,好不好?或者,你把我拉進群裡,我自己還。”
“啊?”蔡琴傻眼,“說什麽胡話?捐出去的款哪有還回來的?”
舒寧也很意外,當日出院,小反派說過要把捐款還回去,他還以為鬧著玩兒的,沒想到居然真要還回去,而且這麽短的時間,他哪裡湊的錢?
小反派默默地拿起手機,叮,蔡琴低頭一看,七萬塊的轉帳到帳了。
蔡琴嚇一跳,居然真轉過來了。
“別別別。”
“如果蔡阿姨不願意的話,我就一個一個還回去。”
小反派說話的模樣特別認真,任誰都看出他沒在開玩笑,他的話語沒有多大的情緒,可很認真,認真到蔡琴明白他真會這麽乾。
舒寧和蔡琴面面相覷。
“這筆錢是從哪兒來的?”蔡琴疑惑地問道。
小反派一家的經濟狀況眾人皆知,能一下子掏出七萬塊錢,絕對有鬼。
舒寧也很緊張,心裡打鼓,平白無故的拿出七萬塊,不大可能啊。
“我自己賺的。”小反派說。
舒寧和蔡琴都不相信。
舒寧生怕他走歪,問道:“做什麽賺的?”
小反派默默地看著他,“軟件。”
舒寧:“什麽軟件?”
舒寧承認,在這一瞬間,他的確朝著什麽網貸想了。他想小反派自尊心很強,要是為了還捐款而去網貸,那可怎麽辦?
殷明錚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不信任,抿抿唇,低聲道:“正經工作。”
站起身,又說了一句謝謝,便起身離開。
或許他不該說是自己掙錢,沒人相信,說不定舒寧以為做他了什麽犯法的事。畢竟他是勞改犯的兒子,哪怕不是親生的,從小跟著勞改犯一起長大,別人肯定會以為他受到影響。
舒寧一愣,追過去,“明錚,留下來吃晚飯啊。”
殷明錚默默看他一眼,伸手打開門,快步離開。
舒寧尷尬地站在門口,他感覺小反派似乎有點生氣又有點難過,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片刻後垂頭喪氣地回到客廳,茶幾上的水沒喝一口,依舊是滿的。
紅腸沒送出去。
微信手機號也沒加上。
真是失敗。
蔡琴終究按照殷明錚的意思把錢還給業主,此舉讓業主們十分驚訝,對殷明錚大為改觀。
以前是同情,現在則是敬佩。
殷明錚的形象,算是徹底改變了。
殷明錚回到家裡接單子,將自己沉浸在學習的海洋。
市圖書館已經開門了。
他又恢復了以往兩點一線的生活,早上出發去圖書館,晚上再回家。
他必須變強,只有變強了才能進到那個世界,不然永遠在舒寧面前都抬不起頭。
在平等站在對方面前之前,他得把丟到的尊嚴一點點撿回來。
轉眼快要開學,周娟從老家回來。
這次她回來得比較早,臉色有點難看,風塵仆仆,滿臉疲憊。
殷明錚並沒有問她在老家過得如何,也沒有問她如何解釋殷強和他都沒回家的事。
周娟坐在沙發上很久,最終走到殷明錚的房間裡道:“明錚。”
殷明錚抬起頭,眼睛黑亮水潤。
周娟道:“以後姥姥打電話來問起爸爸的事,就說他去外地做生意了,不常回來,知道嗎?”
殷明錚極淡極淡地笑了一下,點點頭。
周娟松了口氣,又叮囑道:“如果其他人問起,也要這麽說。”
殷明錚:“好。”
周娟走出房間。
殷明錚面無表情地繼續寫代碼。
時間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去,周娟開始帶男人回家,各種各樣的,殷明錚什麽話也沒說。
等男人離開,周娟吃飯的時候不停抱怨,又不停抹淚。
“我這樣的能找個什麽樣的呢?嗚嗚嗚,果然還是殷強最好。”
殷明錚夾菜的動作微頓,“你想找個什麽樣的?”
周娟紅著眼眶道:“長得好的,本地有房的,最好有錢,如果沒錢也行。”
殷明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