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弘縱使再氣,但做生意這麽些年,早已練就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本領,來到周渡面前的時候,身上氣勢還是有所收斂。
他面上神情不顯,微微眯眼打量了一眼面前這個穿著一身錦袍,氣質斐然的男子,而後抱拳問道:“薑記與閣下無冤無仇,閣下為何數次為難。”
他在打量周渡的同時,周渡也在打量他,中等身材,身型略顯清瘦,五官端正,年過四旬,面上卻不顯老,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模樣也不差。
除了身量差不多以外,他身上沒有一個與沈溪相似的點。
周渡收回落下他身上的目光,扣緊身邊沈溪略顯緊張的手,對著正在投壺的一群人道:“沒有為難,我與他們一樣。”
兩人的手至始至終都扣在一起,薑弘被迫掃了一眼沈溪,初時覺得陌生,再看,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又湧了上來,奈何他實在是沒見過沈溪,眼下又有要緊事要處理,他沒有精力放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掠了幾眼就收回了目光。
沈溪在看見薑弘的那一刻,面色當即一白,一些過往的恐懼無端地湧上眼前,他的手無意識地緊攥,指甲掐著手心鈍疼都沒有知覺。
好在他沒有掐自己多久,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就強行插入了他的指尖,那炙熱到發燙的手心溫度,如同烈日一般幫他驅趕走那些過往的黑暗,帶給他光明。
感受到這股溫度的沈溪慢慢平複下自己極度不平衡的心,才能以看待陌生人的目光看待薑弘。
是了,他姓沈,不姓薑。
他與他再無瓜葛,再見也是毫無乾系的陌生人。
沒見薑弘認出他,沈溪心頭也是一松,他有周渡,他什麽不怕,當下他也鼓起勇氣道:“薑老板這話說得,你設這個投壺台,不就是為了吸引人來玩嘛,若是不歡迎我們這些中過全壺的,直言就是,話講得這麽難聽,旁人還以為我們做了什麽對不起薑記的事呢。”
說著沈溪又清了清嗓子,裝腔作勢地問道:“是不是薑老板不好意思張不開嗓子,沒關系,我臉皮厚,我來幫薑老板說。”
沈溪說著就要大聲向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講話。
對著這個抬杠的紅錦小郎君,薑弘是怎麽看怎麽都不順眼,見他還要自作主張地行事,他立即抬手阻止道:“不用了,薑某不是這個意思。”
台下的百姓們都是以來中全壺為目的才會日日來他們薑記投壺,若是沈溪開口說些有的沒的,打破了他們的幻想,日後誰還會來他們薑記。
在錢沒掙夠前,沈溪也不是很想說清,薑弘一阻止,他立刻見好就收:“那薑老板究竟是何意思?”
薑弘定定地怒視了他一瞬,而後又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緩緩道:“上次二位不是答應下不再來……”
他話還沒答應下,沈溪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問道:“答應了什麽?你們薑記不是人人都可以來麽,難不成就因為我夫君身手好贏了錢,你們就不歡迎他了吧。”
最後一句話,沈溪刻意抬高了聲音,惹得周圍不少人朝他們看過來。
薑弘被他弄得煩躁不已,聲音也沒有最開始的客氣了:“要投壺也可以,不過上次我們也與你們講清楚了,再來就不是投壺如此簡單了,這次難度會加大,望二位好生考慮。”
沈溪顰眉,不滿道:“你們這是店大欺客,看到我們贏了錢,故意刁難。”
薑弘不疾不徐道:“沒有的,任何在本店中了兩次全壺,都會自動上升難度,並沒有刁難二位。”
沈溪聽得一噎,就他們那做了手腳的箭矢,若不是周渡常年玩箭,對箭的熟悉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還有誰能夠中兩次!
他嘴上說沒有針對,其實就是針對他們,偏偏還讓他找不到反駁的點。
這時,周渡拉回吃憋的沈溪,朝薑弘點頭:“可以,不過既然是投壺,再升難度也與投壺有關吧。”
這次薑弘沒有反駁他,順承應下:“這是自然。”
周渡頷首:“那就行。”
酒樓夥計與酒樓掌櫃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結合他兩次的投壺成績,不禁愁上心頭,小聲與薑弘說道:“東家,看樣子他們是有備而來,恐怕投壺已經難不倒他們了。”
薑弘當然也清楚這個道理,眼瞳下沉,毫不客氣地道:“那就給他們上與投壺毫無相乾的東西。”
酒樓掌櫃疑惑道:“可是東家方才不是答應他……”
薑弘知道他要說什麽,也不再聽他廢話,直言道:“去取一柄弓來,多擺幾個壺瓶在角度刁鑽的位置,我們也不為難他,只要他射中壺口裡就算贏。”
說著薑弘“哼”了一聲:“我就不信他投壺厲害,射箭還能厲害不成。”
酒樓掌櫃也不是個笨人很快反應過來,這投壺本就是尤射箭演繹而來,如今回歸到射箭本身上,誰也挑不出什麽錯來。
“還是東家想得妥帖。”
酒樓掌櫃恭維薑弘幾句,很快就吩咐人把弓箭取了出來,並按照吩咐擺放好壺瓶。
沈溪看他們弄了一通,最後居然是讓周渡射箭投壺,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努力把憋不住笑出聲的笑意給憋了回去。
這是刁難人,刁難到宗師頭上了麽?
別的他還可能替周渡擔憂一下,可是若是比射箭,這天底下無人能夠贏得過周渡。
沈溪至今還記得周渡閉著眼就能在廚房裡用箭頭如何自信從容射中蟑螂的場景。
如此難度之大的射擊他都能夠辦到,更何況只是射入壺瓶。
一想到待會他們吃癟的樣子,沈溪激動的神情都快遮掩不住了。
眼見沈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的,周渡隻得低聲與他說道:“冷靜。”
他這一出聲,明顯地讓酒樓掌櫃誤會了,拿著弓箭的手一頓:“二位可是有所不服?”
周渡眉梢輕挑,眸色深沉,看上去就好像真的有所不滿不一樣:“沒有。”
酒樓掌櫃見他沒有反對,心下松了一口氣,把弓遞與了他,帶著些得意:“請吧。”
周渡沒有率先接箭,而是看向他身旁的薑弘,面色不虞道:“上升難度我可以接受,但現在的難度明顯與對應的獎賞不平等,薑老板是不是也該把獎賞升一升。”
他這麽一說,沈溪也意識到這是個敲竹杠的好機會,壓下心中的雀躍,面上浮起生氣的神情:“就是啊,射箭投壺多難啊,若還跟投壺一個價,豈不就是在刁難人,還不如讓我們繼續投壺。”
薑弘很想對他們說,愛射射,不愛射就滾。
可觸及他們身上那可與貢錦相比的錦袍,咬咬牙還是忍住了,瞪著沈溪賭氣道:“那就在全壺的獎賞上再加十倍。”
量他們也射不中,錢的數字還不是由著他說。
沈溪被周渡握著的手止不住地顫了顫,十倍可是一萬兩啊!
一萬兩啊一萬兩,這得他燒多少年的菜才能夠掙出這麽多錢。
沈溪咽咽喉嚨,看向薑弘的眼神隱隱泛光。他記憶裡的薑弘是自私,可怖,歇斯底裡地叫他看上一眼就恐懼的人。
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甚至連看到薑這個姓氏都會感覺到不適,但闊別十年之後,再見到他,他突然覺得:他爹其實還怪可愛的。
周渡捏捏沈溪不知是激動還是興奮得在顫栗的手,不疾不徐地對薑弘問道:“當真?”
薑弘看到周渡的神情,有那麽一瞬間的猶豫,但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堅持道:“自然是當真,我薑記言出必行!”
機會周渡給過他了,見他如此擲地有聲言之鑿鑿,周渡也不好再給人家潑涼水,輕輕頷首過後,接過了酒樓掌櫃手中的弓箭。
箭壺就放在他腳下,裡面的箭矢依舊是上次灌了水銀的箭矢,可周渡目光沒有半分怯意。
甚至可以說,在他拿起弓箭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完全變了。
變得深邃專注,心無旁騖地注視著搭箭注視著即將射中的目標壺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他的眼中只有弓、箭、壺瓶三個東西。
這時候四周不少來投壺的百姓已經注意到他們的異樣,紛紛把目光調轉在周渡身上。
周渡本就生得英俊,這會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射箭當中,更是英俊得讓人挪移不開眼,瞬間人群就鼎沸了起來,熙熙攘攘的聲音逐漸湧來。
可這些完全沒有干擾到周渡,他進入到他專注的領域中,眼中只有他即將要達成的目標,自信從容。
薑弘見他如此專篤,心裡也是一慌,不過他看向那隔得很遠又隱藏在角落裡,只露出堪堪射入一支箭的壺瓶,稍稍安定了些,不屑道:“裝腔作勢。”
他的話音剛落,周渡手上的箭就離弦而出,直奔向那隻角度刁鑽的壺瓶,箭矢準確無誤地落入壺瓶中,發出清脆的聲音,箭尾輕輕顫動,像是在為主人的勝利而喝彩。
也像是一個又一個巴掌,落在薑弘臉上,扇得他臉上火辣辣地疼痛。
他怒不可遏地對一旁的酒樓掌櫃說道:“怎麽回事,不是讓你把角度擺得刁鑽一點嗎,怎麽這麽輕而易舉就讓他給中箭了?”
酒樓掌櫃也還沒從周渡中箭了的認知中反應過來,這會聽到薑弘的責問,心中也是一苦,他覺得這個角度就很刁鑽了啊,就算是軍中射箭好手來射箭也不一定能射中吧。
酒樓掌櫃定定神,對薑弘信誓旦旦地說道:“一定是運氣使然,下一個,下一個,他必定不會中!”
下一個壺瓶擺在一個三丈高的竹椅上,箭矢往上射容易,但若往上射還要回落可就難了。
薑弘朝那壺瓶看去,點點頭,心道掌櫃的還是挺靠譜的。
他心的話音還未落,周渡的射出的箭就像是自己會轉彎一樣,在半空頓了頓,自己就穩穩當當落入了壺瓶中。
他娘的,薑弘的臉一黑,靠譜個屁,還不如他自己動手呢。
薑弘如此想著,站起身來,想去自己找個壺瓶放,一隻箭矢從他頭頂飛射而過,掠過他頭頂的發絲,帶起一陣涼嗖嗖的冷風,在這炎炎夏日裡,風吹過頭頂的觸感,顯得格外的清晰。
薑弘愣神一瞬,沒有去管那隻箭究竟落在了何處,而是抬起他那雙常年做飯的手,在頭頂觸摸了一陣,最後不知道他摸到了什麽,面上神情頓時一松,心中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還好,還好,還好,他的腦袋還好端端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