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艷陽高照,安靜的室內傳出一陣結結巴巴的聲音。
“會,會不會幹活啊這麼大聲音!不知道陸哥哥心情不好嗎!不會幹別,別乾!一臉……樣!”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罵道。
病床上的俞陸聞聲抬眸望去。
他的眸色很深,眉宇間並未蹙起,也沒有太強的情緒與威壓在,可那陰沉沉的眼神就是叫人不寒而栗。
少年的目光只和他對上一秒,就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倏地轉身跑了。
俞陸沉眸看著他的背影,靠在枕頭里,什麼話也沒說。
這間病房總是這麼安靜,即便少年剛剛才破口大罵過,可只要他一走,就會立刻沉寂下來,宛若一灘死水,窗外那麼熱烈的陽光也無法照進。
每一個人的動作都小心翼翼。
顯得後來數日少年的叫罵聲那麼清晰。
也愈發流利。
“煩,煩不煩啊!不知道陸哥哥不想被你們吵嗎,送送送,有什麼好送的!”
“對,這病房就是歸我管!”
“你進去的時候小心點,再那麼吵我又要生氣了。”
聲音聽著趾高氣揚,但聲音之外的人卻完全不是如此。
他不罵人的時候,大多都安安靜靜地待著。以至於有時老太太會刻意和他提及說:“人家等了那麼長時間,你,你也陪他聊聊?”
俞陸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電腦。
他和江柏並不熟。
是一個學校沒錯,也確實追了他很長時間,但俞陸沒印象。
他的大腦被他控制得很好,全部精力都用於工作與學習,旁事刪得乾乾淨淨。江柏剛來的時候,他連對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更何況。
眼睛不會騙人。
那小孩看他的眼神,和喜歡兩個字有什麼關係?
俞陸並不知道他為什麼留在自己身邊,也不想管。車禍之後,他要操心要處理的問題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江柏就像這些繁雜事情旁邊一個小鑲邊的,就算每天都呆在他的病房裡,俞陸有時也會想不起來。
直到有一天下午,他從花園回到病房時,看見那小孩竟然在走廊長椅上睡著了。
俞陸:“……”
江柏家境很好,年幼就開始走秀,自己收入也很多,曾經是世界最值錢的童模之一,絕不至於貧窮到要睡走廊的地步。
俞陸實在是不明白。
小孩每天在病房裡就好像站崗一樣,一刻也不敢隨便走開。面對俞老太太和老管家時嘴裡說著喜歡,但面對他的時候,除了陌生還是陌生。
俞陸於是將輪椅向前,停在了小孩身邊。
這個時期的江柏身材沒有後來那麼好,俞陸也是一樣。反复的手術掏空了他的身體,坐在輪椅上像一幅薄成紙的骨架,隨時能散架的樣子。
而江柏也差不多,他沒做手術,卻也好像患病了一樣,眼下兩行重重的陰影,臉色很差,顯然是數日沒有好好休息過。
俞陸不解地看了一會,便見躺椅上的小孩漸漸睜開了雙眸。
和剛見到他時不同,這段時間也不知是不是在壓抑的環境裡待久了,小孩的髮色和眼睛都沒有剛開始那麼明亮了,漸漸從淺棕轉深,在陰影下不經意間甚至會像黑色,就那麼迷茫地看著他。
只一秒,便立刻渾身一個機靈站起來:“我,我……”
他好像在緊張什麼,瞳孔縮得厲害,半天也沒說出下文。俞陸看了他良久,什麼話也沒說,控制輪椅進了房間。
身後的江柏胸腔起伏得厲害,待他走後良久,才好像如獲大赦般坐回了椅子上,好半天,抬眸看向離開的俞陸。
當天下午,小孩似乎思索了許久,才試探性地給他做了個水果拼盤。
極醜。
俞陸沒吃。
小孩也不介意,第二天又給他做了個。
更醜了。
俞陸還是沒吃。
第三天的水果拼盤每一片都透著敷衍,匆匆忙忙胡亂塞在一起。
好像他吃不吃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送了。
並且在端上來後,想了想,舔舔唇問他:“你覺得我做的拼盤怎麼樣?”
俞陸:“。”
“你記得我是第幾次送嗎?”
俞陸:“… …”
“記得嗎?”對方說話的聲音很小。
俞陸死氣沉沉地看著面前的電腦,完全不想搭理。那小孩好像並不敢反復多問,但他又不死心,就一直在俞陸身後站著。
直到看見他關閉面前的網頁,才見縫插針似的,小小聲又問了句:“記得嗎?”
俞陸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答說:“三。”
然後他親眼看見小孩反照在電腦屏幕上的眼睛亮了。
並且在第四天,給他做了個非常精心的水果拼盤。賣相還是沒有,但看得出來,用心擺了,放了兩月牙似的笑臉在盤子中央。
非常幼稚。
俞陸有時會覺得江柏根本不像正常十七歲的男生,他對很多事情了解得都不多,抱有很強的新鮮感,行為也不太像同齡人一般普遍早熟或至少成熟,更像經歷不夠、沒長大的小孩。
那天下午,俞陸辦公,江柏就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其實也看不懂俞陸在幹嘛,總之就看著,然後一下午的時間,把送給俞陸的水果拼盤自己吃光了。
打飽嗝時,還小心地看了俞陸一眼。
見俞陸沒說話,從那之後,江柏就像被按了開關一樣,開始了自己的瘋狂試探之旅。
“陸哥哥,我能不能吃你的牛排?”
“這是誰送你的禮物?真好看,能給我嗎?”
“你工作完了能不能不睡覺,陪我玩一會?”
房間裡沒人攔江柏。
因為誰也不希望俞陸在這種狀態下工作,除了他自己。
公司處在太關鍵的時候,他一刻也不想分神,但又實在是受不住江柏的百般吵鬧。心情越來越差,本該不悅,但當垂眸看見江柏嘴上利落,眼睛裡卻明顯帶著幾分試探瑟縮的樣子,最終還是收起了脾氣,伸手在他腦袋上拍了拍,說:“別鬧,安靜點。”
被他拍的江柏好像很驚訝,肩膀都動了動,好半天才道:“……喔。”
嘴上答應,但後來明顯鬧得更厲害了。
工作需要集中精力,未出院的俞陸又沒有額外的書房,有時真的被吵得頭疼,眉宇皺得厲害,但偏過頭來看見江柏眼底明顯不知所措的歉意時,又莫名會下意識收起脾氣。
他向來話少,從不在自己不了解的事物面前輕易置評。
所以那是他第一次開口問說:“你為什麼那麼奇怪?”
然後俞陸親眼看見,最近明顯放鬆許多的小傢伙在一瞬之間緊張起來的樣子。
好像每一根神經,每一寸骨骼都繃直了。
俞陸於是蹙眉。
兩人當時對視了許久,往後似乎達成了什麼無聲的溝通,總之在江柏目光露出祈求的那一瞬間,俞陸妥協了。於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再沒有問過。
而自從發現他不追問之後,江柏對他明顯更親近了。
*
“陸、哥、哥!”
次年春天,華禦天府,俞陸書房。
他一聽見聲音,薄唇便微微抿起,摘了眼鏡輕輕扶額。而推門而入歡脫晃悠進來的江柏則直接繞到他身後,兩手往前一伸,像樹袋熊似的掛在他身上。
下巴磕在肩膀,貼得很近:“今天有沒有喜歡我啊?”
俞陸偏頭和他拉開距離:“沒有。”
江柏就故意往他偏的方向湊:“真沒有?”
俞陸伸手去掰他的手腕,很確信:“沒有。”
江柏嘁了一聲。
出院之後他就開始健身,力度和俞陸對著來,就是不放,語調輕浮:“那你什麼時候能喜歡我啊?我可是很喜歡你的。”
俞陸面無表情:“少來。 ”
江柏見狀,不知為何,抱他抱得更緊了,幾乎貼在人耳邊說:“就喜歡一點點嘛,好不好?”
俞陸偏眸看他。
兩個人的距離近在咫尺。
江柏能嗅到俞陸身上淺淡的藥香和木質熏香,俞陸也能嗅到對方身上亂七八糟的明亮香水味。他看了江柏很長一段時間,只回了句:“你確定?”
江柏一愣。
他好像知道對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突然就蔫了,嘀咕道:“不好玩。”
俞陸收回視線,眸色很淡:“那就走開。”
江柏卻沒第一時間走,他那雙手還多抱了俞陸一會會,額角貼著他脖頸的肌膚,好半天才鬆開:“走就走唄。”
俞陸瞥了他一眼,眸色暗沉,什麼話也沒說。
待江柏離開書房後靜坐了半分鐘,很快就投回了工作之中,對發生的一切好像習以為常,也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應對機制。
但江柏卻並沒有從此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事實上,這個人好像怎麼也趕不走,不管發生什麼,過一段時間都會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有時是在華禦天府,鬧騰著非得往他懷裡坐。
有時是在公司,在他辦公時瘋狂打遊戲。
有時又是在私人理療師機構。
突然神經質來一句:“你剛剛為什麼看那個助理那麼久啊?”
俞陸:“?”哪個?
“你喜歡那款的?”
俞陸:“。”
江柏這個人非常無聊,他除了健身以及開一兩個小店鋪分散注意力之外,旺盛的精力幾乎全在俞陸身上。
俞陸不明白為什麼江柏這樣聰明的人會讓自己陷進這樣的局面。這很不良,會讓人患得患失。
譬如那天從機構回來,大半夜的,江柏突然推門鑽上了俞陸的床:“你真喜歡那種類型的啊?”
被吵醒的俞陸:“……”
“嗯嗯?”江柏還在他床上亂動。
“……下去。”俞陸暗聲道。
“不下。”江柏回,片刻後甚至倒在了俞陸身上,下巴磕著他胸膛,說:“我有什麼不好?”
俞陸不想理他,也理不了,他和江柏沒辦法用正常言語溝通。
因為江柏在關鍵問題上永遠模糊不清,繞道而行。
而俞陸最在乎的正好就是那個關鍵問題。
兩人就這麼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房間靜如流水。
最後江柏靠在他胸口終於開了口,說:“哥,我覺得我應該搬出去了。”
他安靜了太久,俞陸結束復健又困又累,突然被吵醒也並未清明,險些要在他的沉默中再度睡去。是聽見這句話,目光才漸漸清明回來。
好半天,說:“理由?”
江柏沒回他,就那麼強行窩在他床上睡過去。
俞陸清醒過來,身體漸漸變得僵硬。
江柏毫無分寸感,尤其對他,身體接觸的時候一點距離都沒有,很多時候恨不得整個貼在他身上,親近程度遠超普通關係。但即便如此,他們也並沒有在一張床上睡過。
除了那天晚上。
俞陸停頓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在聽見江柏平穩的呼吸聲時,起身給他蓋好了自己的被子。
但他的確不習慣床上多個人,又或者是不清楚應不應該在很多事情沒確定之前,和江柏進一步親近到這種程度。
所以在給江柏蓋好被子之後,他停頓片刻,自己下了床。
找外衣披上,坐在客廳落地窗前,那雙黑眸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伸手點了根煙,火光在黑色的眸底亮起。
俞陸分得清江柏的不著調和認真。
他不著調的時候,十句話裡九句半說完下一秒他自己可能都不記得了。但他認真的時候,哪怕只有一個字,也是來真的。
於是不過兩天后,江柏當真搬了出去。
臨走前還一臉得意地沖他做鬼臉:“你就等著想我吧。”
俞陸沒說話。
他很忙,他不想想就可以不想。
但江柏走後,華禦天府確實變得--
過於安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