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2:20分,面具店的手工學徒正收忙著收拾貨架,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
正當學徒把白天的訂單逐一歸類完畢時,店鋪門外的風鈴響了。
一位看起來三十來歲、長相斯文英俊的先生走進面具店。
學徒抬起頭,對上這位先生黑沉沉的眼睛,在他開口之前對方態度溫文詢問:“您好,請問現在還能下單嗎?”
學徒忙露出待客時禮貌的笑容:“先生您好,可以的,請問有什麽我可以幫助您的嗎?”
學徒暗暗打量這位穿著得體、看起來出身富貴的先生,此刻終於注意到這位先生手裡拿著一幅被黑布包裹著的畫。
“我需要定製一副面具,按照這幅畫中人的模樣,完完全全複刻,可以做到嗎?”客人把手中的畫作搭在櫃台上,動作小心翼翼的掀開裹著的黑布,“細節上絕對不能出半點偏差。”
當黑布完全滑落,學徒看清畫作中正在流淚的少年時,呼吸微頓,心臟也莫名跳了跳。
與畫中綠眼睛少年對視的瞬間,讓他有種全身汗毛倒立的感覺,並非恐懼,而是一種充滿神性的震撼和肅穆。
“可以做到嗎?”這位看起來很挑剔的客人再次確認。
學徒終於從壓倒性的神聖感中回過神,稍作思考才敢點頭:“先生放心,我們絕對是世界上手工藝最好的面具店。”
“…只是這樣的成品價格相對有些高,”學徒給出了一個足以讓普通人驚掉下巴的價格,“您看成嗎?”
這位看起來不差錢的先生爽快的笑了:“沒關系。”
“不過我有個條件,”這位先生說,“這幅畫不能離開我身邊,所以我必須全程看著你們完成。”
學徒愣了一下,畢竟從來沒客人提過這種問題:“您稍等,我去問問我師父。”
客人耐心的點頭:“好的,辛苦了。”
學徒撩開門簾走進店鋪後的製作工坊,9號,也就是這位客人重新把畫作仔仔細細包裹起來抱在懷裡。
而後他看向貨架上一副副可以以假亂真的人臉面具。
這家店鋪並非普通的面具店,這裡出售的面具足以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店鋪也從事著灰色交易,如果給了足夠的錢定製服務,他們還會為客人挑選雇傭合適的身份扮演者,戴上人臉面具滿足客人的需求。
當然,9號顯然不在這些需要滿足的客人范圍內,他絕對不能容忍別人扮演遲南,在他看來,任何形式的扮演都是瀆神。
五分鍾後,學徒從製作間走了出來:“先生,是這樣,如果您需要全程監製的話,必須每天在固定時間帶著畫過來,而且…價錢在之前我跟您說的那個數目上還得往上加。”
“沒問題。”談到價格,9號總是很爽快。
和店家說好後,每天下午9號就帶著這幅畫過來,面具店的手工藝人照著畫中流淚少年的五官模樣,製作與臉貼合的面具。
人臉面具是極精巧複雜的活兒,需要漫長的工期反覆打磨。
好在9號擁有足夠的金錢和耐心。
“先生,畫中的男孩子是您兒子嗎?”
在漫長的製作過程中,學徒為了打發時間突然閑聊說。
9號看著靜止在畫中的遲南,笑問:“我看起來這麽老嗎?”
“啊,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把天聊死的學徒不敢得罪有錢的客人,慌裡慌張解釋說,“先生您知道,很多人的孩子在戰爭中犧牲了,他們的父母會讓我們這些手藝人做面具,再找合適的面具模特提供需要的服務,包括每天定時到家裡照顧客人,還原一家三口還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時光。”
“雖然這些都是花錢買來的服務,但確實給客人提供了精神上的安慰不是嗎?”學徒說。
9號依舊斯文的笑著:“算起來,畫中人要比我年長許多。”
學徒低低的啊了聲:“這是他年輕時的畫像嗎?真好看啊…”
9號:“可以這麽理解,可準確的說,他永遠這麽年輕。”
9號說著,黑沉沉的眸子裡閃著些微光亮。
學徒理所當然的把客人的話理解為一種誇張的讚美:“這位先生對您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9號點頭:“雖然我們只有一面之緣,但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客人的話激起了好奇學徒的興趣,他說:“可以跟我說說你們的故事嗎?面具在製作過程中傾注了感情的話,出來的作品會更鮮活生動,感情也會賦予面具靈魂。”
“他也是我的顧客,當時我還是流落街頭的落魄畫手,大概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雨水下個不停的午後,他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沒帶錢,我也剛好不需要他付錢,”9號笑了笑,“而且當時還傻兮兮的問他,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其實我當時應該收錢的,給他打個欠條,這樣他為了還錢就會再來見我。”
9號聳了聳肩。
學徒說:“也說不準,說不定他就不要您畫畫了呢?這樣您連創作這幅畫的機會都沒有了。”
9號笑:“或許吧。”
“我創作了這幅畫,看著他把這幅畫拿走,那天的雨和今晚一樣大,”9號看了眼窗戶上霧蒙蒙的水汽,若有所思的停頓片刻,繼續說,“之後我們一直沒能再見面。”
學徒臉上露出難過的同情:“您去找過他嗎?”
9號:“當然,他告訴我不會離開那座城市,所以我找遍了城市每一條街道,包括亂葬崗,都沒找到他。”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個從很遠地方過來、古怪又危險的朋友,這位朋友似乎認識他,知道關於他的一切…”9號的視線被窗外模糊的雨霧吸引,“這位朋友也了解我的一切。”
“他告訴我,能找到畫中少年的唯一辦法,只有等待,無止無盡等下去,就和那段時間下個不停的雨水一樣。”
9號從雨水中收回視線,望向學徒手裡的刀片和模具:“後來我接受了朋友的提議,等了很久,直到十多年後,從黑市上再次將這幅畫買回來。”
學徒被客人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再次抬起眼:“黑市?發生了什麽嗎?”
“之前我們生活的那座城經歷了一場災難,大陸崩塌沉入海中,徹底消失在地圖上和人們的記憶裡。”
“人們漸漸忘記那座城的存在,可我一直都記得,我也說不清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這幅畫先是被航海的人從海底打撈出來,後來又落入海盜手中,幾經輾轉流落到黑市上,我得到消息後就把它重新買了回來。”
“傳言這幅畫會給擁有他的人帶來災難,曾經搶奪他的海盜船後來莫名沉入海底,幾個試圖將它高價轉賣的黑市小商販也陸陸續續遭遇了意外。”
學徒的手陡然一頓,頓時有些毛骨悚然:“啊?這麽邪門…你不害怕嗎?”
9號笑:“我不害怕詛咒。”
“而且,是那些人不配擁有它。”
……
這日也是陰雨不晴的天氣,9號交付尾款後,將完工的面具從店鋪取回。
回到公寓後他把畫作掛在床正對著的位置,面具則擺在床頭櫃的鏡子旁。
陰雨潮濕的黃昏特別容易犯困,晚飯後9號把房間的燈都關了,縮進被子裡沉沉睡了過去。
那些光怪陸離的場景又佔據了他的夢境,這些年他反反覆複做夢,夢裡的場景讓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這種模糊又縹緲的感覺,像是他在夢境裡預知了自己的未來。
夢裡,有時候他和某個人站在黃昏落日遊輪的夾板上,遙遠的海平線似乎永遠也無法上岸,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味,被落日染紅的海面肅殺又詭麗。
有時候他來到一座滿是燭光的小鎮,小鎮中央有一面巨大的影子牆,在燭光閃爍的夜晚朝他黑沉沉的壓過來。
在這個夢裡的最後,他總是被一顆子彈穿透胸膛,血霧噴散濺出,但奇怪的是一點都不疼,因為在他失去知覺之前倒在某個人的胸膛裡,他甚至記得那個人眼淚的味道。
有時候是下著大雪的夜晚,落地窗玻璃將寒冷隔絕在外,屋內溫暖如春音樂不斷,他似乎牽著誰的手在舞池裡跳到凌晨十二點的鍾聲敲響。
還有荒無人煙的公路上,他在駕駛位上低低的俯下身,虔誠的親吻副駕駛位置上某人被眼淚沾濕的手背。
還有無數個夜晚,熊熊燃燒的大火將他和他的畫作包圍其中,他從嗆人的煙味和灼傷皮膚的熱度中睜開眼…他變成了那個‘某人’…
每次從這些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時鍾總是指向12:20。
這個時間點仿佛某種暗示和隱喻。
而他永遠看不清夢裡這個‘某人’的長相,隻記得他有一雙幽綠色的眼睛,眼角生了兩顆淚痣,顯得別致又憂鬱。
這雙眼睛和畫作中的少年重合了。
有時候夢境混淆了記憶,他甚至有些迷糊,不知道是究竟是先有這些莫名熟悉的夢,結下了因果,所以才有了個那個陰雨未晴午後的相遇。
還是因為他睹物思人,年深月久生長出這些光怪陸離的夢。
午夜12:20。
9號再次從夢中醒過來。
窗外的雨水讓整個夜晚顯得明亮,他沒點燈,站在床頭櫃的鏡子前,小心翼翼的將柔軟的面具貼在自己臉上。
他做過一個夢,夢裡有一對瘋到骨子裡的雙生子兄弟,哥哥在殺死弟弟後淪陷在無孔不入的孤獨和錯亂感中,畸形的思念在他骨血裡生根發芽,哥哥開始通過化妝變成弟弟的模樣,然後在廢棄的宅子裡用這副容貌活下去。
9號將神明的面具覆蓋在臉上,鏡像中的他身後也是無止無盡的雨和夜。
好像整幅畫活過來一樣。
在他從黑市上買回畫作後,他突然明白過來。
誕生在造夢城的遲南就是黎明塔裡的神明。
他早就完成了10號交給他的任務,可那壞家夥不僅騙了他,還騙走遲南送給他的懷表。
但他一點都不生氣,甚至直到現在還深信那個家夥所說的話。
他有種預感,那些夢境是真的,他和遲南的再次相遇也是真的。
那塊懷表還會回到他手上,在12:20的時候。
他認為任何形式的扮演都是‘瀆神’,而他正在做著這件事。
他甚至有種莫名預感,有一天,神會活在他的身體裡,就像是鏡子裡那樣,幽綠的眼睛和眼角的淚痣浮在他臉上,神和他徹徹底底重合在一起。
他不知道這種奇怪的預感從何而來,或許是他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或者是其他一些連他也說不清的能量和領域。
如果要說是什麽時候…
他猜測,或許是時間回到12:20正確位置的時刻。
作者有話要說: 簡單寫了一下9號的故事,還有造夢城被毀後的事件。
下一章會是哭包魷魚甜甜甜的日常。
感謝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