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記載:仲朝武德二十三年, 烈帝天機駕崩,執掌朝堂十年的皇太女天凌即位,改國號為永泰。
永泰元年十二月, 大將軍落星起兵謀反,被處死,此案牽連甚重, 一時間無數人頭落地, 朝堂內外人人自危。
落星伏誅後,帝哀然, 三日不朝。
永泰二年一月,帝立新後,然新後患有隱疾,不可見光, 因世人無得見其真容者。
落星在睡夢中聞到一股淡淡的焚香味。
這味道叫她回憶起,她擁著天凌坐在書案前,女人擰著眉批改奏折的模樣。
大多數時候,落星都不怎麽老實,而天凌往往只在她動作太過出格時給她一個可有可無的警告。
事實上,這個以嚴苛聞名朝野的君主, 在跟她相處的時候, 幾乎沒有什麽脾氣。
落星想天凌並不是嗜殺的人,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會傷害任何人。
那回憶太過真實,以至於落星幾乎要遺忘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她既不是大將軍, 也不是皇后,她是身負謀反之罪,馬上就要人頭落地的階下囚。
落星睜開眼睛, 看到的卻不是囚牢陰冷龜裂的房頂,而是紅木帳床朱紅色的頂。
“怎麽回事!”落星坐起身,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座裝修華美的宮殿之中。
“你醒了?”熟悉的女人聲音從身側響起,落星僵硬的轉過頭去,卻看見天凌正坐在距床不遠的桌案前,一手拿著奏折,神色淡淡的看著她。
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好像那場誣陷從不曾發生,好像她只是如從前無數次一樣,雲雨之後躺在床上睡過了頭。
但落星看到了自己手上被鐐銬磨出的傷痕,它提醒著她,天凌對自己做了什麽。
落星像隻猛獸一樣撲了過去,將女人瘦弱的身體按在柔軟的地毯上,掐住了女人纖細的脖頸。
常年行伍生活訓練出的恐怖力量依然還在她的身體裡,而手中的脖頸正脆弱的微微顫動著。
身下的女人臉因為窒息而漲紅,卻仍是不發一言,靜靜地看著她。
只要她想,就可以輕易扭斷女人的脖子。
動手吧。
為故國,為欺騙,為自己。
落星咬著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被她壓製著的身體本能的掙扎著。
女人眼中的光慢慢暗淡。
不!
落星慌亂的放開手。
“咳咳咳!”天凌坐起身,因為過於貪婪的呼吸而劇烈的咳著。
女人白皙的脖頸上留下了可怖的紅手印,細眉微蹙,眼中隱有淚光閃動,是從未有過的狼狽與楚楚可憐。
而落星只是冷冷的看著她,不發一言。
直到女人喘勻了氣,她才冷冷道:“你什麽意思?”
她此時不想去考慮什麽天凌對她舊情未了不願殺她的可能性。
這個女人但凡有一點心肝,就不會那麽對她。
天凌整理好自己,依然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好像剛才差點死掉的人不是她一樣。
她並沒有正面回答落星的問題,只是說,“昨日,大將軍落星已經被問斬了,你現在,是我的皇后。”
落星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後怒極反笑,“你以為我還會當你的皇后?”
天凌看著她,“你必須當,我不能放你出宮。”
落星冷笑,“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天凌起身,“隨你。”
落星咬牙,這個女人太過狡猾了。
她知道自己下不了手,如果她能狠下心的話,天凌剛才就死了。
她看著女人孤獨的背影,最後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麽?”
那麽周密的計劃,那麽殘忍的謀算,怎麽到了這最後一刻,卻放任她這麽一個紕漏存在?
棋手會愛上棋子嗎?
這不是天凌的風格。
女人身形一頓,片刻隻留下一句,“我不想殺你。”便匆匆離去。
落星的問題,天凌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事實上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落星都必須死。
仲季兩朝合流不過五十年,就算能將朝野的勢力拔除,民間也未必沒有想借此生事的。
而知曉了一切的落星本人,或許本來就是最大的威脅。
如果換成天下的任何人,就算有十個腦袋,大概都被自己砍了。
但落星……
天凌只能以不想殺她作為答案。
當她坐在宮殿的台階上,喝下一口酒後,她開始回想自己殺過的人。
試圖給自己找一個不殺落星的理由。
威脅比落星更小的人,被她殺了。
對她無比忠誠的人,她也不是沒有殺過。
最後,她想起自己的母親。
如果當時有的選,她會殺母親嗎?
不會。
哪怕只有一點多余的選擇,她都不會那麽做。
她知道,即使自己不動手,母親也不可能活下來。
而現在呢?
那個逼迫她做選擇的人已經去了陰曹地府,而她才是這個王朝至高無上的皇帝。
天下都是她的,那麽即使她任性的不做這個選擇,又如何呢?
她是人,人心有私心,人心有偏向。
憑什麽唯獨她,半點任性不得呢?
她被逼著坐上了這個位置,難道還要被逼著失去愛人孤獨一生嗎?
在問斬落星的前夜,天凌找人替代了她,把落星秘密運回了宮裡。
因為時間倉促難免有些紕漏,但那都不重要了。
晚風拂過臉頰,那麽多年了,天凌第一次真切的笑起來。
唯獨此刻,她做的決定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真的開心。
但落星並不開心,很不開心。
天凌把她關在了這個華美的宮殿中,所有的吃穿用度一律按皇后的規格,每天都會來看她。
如果是以前的落星,大概會開心的瘋掉。
而現在的落星,隻覺得這是個空曠的牢籠,她像隻鳥雀一樣被飼養在這,等著那個無情主人的賞弄。
她像個瘋子一樣,把那些漂亮的燈盞碗碟能摔碎的全都摔碎。
天凌站在旁邊看著,不時提醒她小心劃到手。
第二天,便有更多的東西源源不斷的送進來,大概是要她摔個痛快的意思。
“痛……輕點……”曖昧的紅帳中,女人秀致的眉緊緊皺著,淺灰色的桃花眼中淚光瑩然,顯然是真被作弄的痛了。
而落星並沒有緩和動作,只是冷笑著說,“我惹陛下不高興了,要殺了我嗎?”
天凌就不再說話,只是抱著她,默默地忍受女人的粗暴。
落星盡自己所能的惡心,作踐著天凌。
希望能得到一個答案。
要麽是惱羞成怒的天凌殺掉自己,那自己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討人喜歡點的棋子。
或者說,她是真的喜歡自己……
可那有什麽意義呢?
傷痕不能被抹去,信任也不可能再恢復。
天凌不願意結束,落星就只能陪她繼續下去。
好在這樣的日子很快就迎來了終結。
在挺著肚子消失一個月後,面色蒼白的天凌再度出現在了宮殿裡,把懷裡的孩子遞給了落星。
落星渾身僵硬的看著繈褓裡可愛的小嬰孩。
這是她跟天凌的孩子。
天凌生下了她,然後把她的命運,交到了自己手裡。
落星沉默片刻,慢慢的撫上了孩子柔嫩的臉頰。
她知道,自己無法再肆無忌憚的傷害天凌了。
天澤就在落星的宮中長大,而天凌也更經常的來此。
大多數時候,落星坐在一旁一邊假裝看話本,一邊偷偷的指使著剛會爬的天澤去撕天凌的奏章。
天澤倒是很聽她的話,爬到天凌身邊,扯起女人手裡的奏折就撕。
落星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天凌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板起臉來做無辜狀。
不知是不是落星的錯覺,她總覺得女人輕輕的笑了一下。
然後她就看見堂堂大仲國君直接寬衣解帶開始奶孩子了。
天澤這個貪吃鬼見了那白皙圓潤的吃食哪裡還記得她的囑托,就那麽被天凌托在懷裡美滋滋的睡了過去。
而落星看著自己的孩子嘖嘖有聲的享用,一時竟覺得有些口渴。
天凌又看了她一眼。
落星不太自在偏過頭說,“看我做什麽?”
“沒什麽,”女人的語氣中透著點揶揄,“我在想你是不是也餓了?”
落星:“……不餓!”
她怎麽會覺得這個女人是對她有愧才順著她的?
明明就是,圖謀不軌。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下去,天澤從一個團子長成了漂亮的小姑娘,而落星跟天凌的關系,卻一直就那麽不鹹不淡下去。
她沒法再那麽愛天凌,卻也無法抗拒女人對她的吸引。
直到那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內亂。
永泰十年六月,在大仲南部,掀起了一陣複興季朝的叛亂,叛亂的規模並不小,一時間南部平民死傷無數,朝野上下焦頭爛額。
天凌忙的整整一個月沒來看落星,而天澤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寢宮。
就在那時,落星在食盒的盤子底部,發現了一封信件。
七月十五日,我等欲於宮中舉事,陛下可殺天凌以祭天,我等必奉大位以待之。
信裡的陛下,自然不是指天凌。
有人知道自己還活著,那些人想兵變?
落星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兩難抉擇中。
如果是以前的落星,自然會毫不猶豫的將一切對天凌和盤托出。
而現在,這個從一開始就在算計自己的女人,值得自己再為她衝鋒陷陣嗎?
落星最後什麽也沒說。
七月十五日的夜晚,一臉疲憊的天凌來到了落星的宮殿,什麽也沒說,倒在床上便睡了過去。
落星取出了天凌送給自己的烏金刀,放在了床頭。
她看著天凌的臉。
這個陰險殘忍的女人,睡顏竟然也如孩童一般.
落星知道自己殺不了天凌,但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還能為天凌做到什麽地步。
深夜,喊殺聲起,不知是不是刻意,幾道火把被丟進宮殿,灼熱的火舌立刻在木質的宮殿中鋪散開來。
天凌終於睜開了眼睛,她看了一眼落星,疲憊的坐起來,“為什麽不動手?”
落星立刻明白,天凌從一開始就知道。
既然如此,那些人的計劃,想必不會成功。
她淡淡的說,“我也不想殺你。”
天凌寂然的一笑,“但你也不想救我。”
落星默然。
火勢越來越大。
天凌站起身,拉起落星的手,走到一處角落。
她扳下牆邊的燈燭,一塊地板緩緩下陷。
落星震驚的看著她。
而天凌隨手扯掉了衣服上的一大顆夜明珠,遞給她。
“此道直通殿外,你趁著宮亂走吧,有人攔你你就把這個給他看,等出了宮,把它賣了,萬兩白銀還是換的來的。”
天凌推著落星往通道裡走。
落星不能置信她就這麽放自己走了,“那你怎麽辦?”
天凌歎口氣,“你先走吧,我已經安排了人來救我,不會有事的。”
落星還想再問,卻終於是忍住了。
天凌如何,又關她何事呢?
寂靜的地道裡回蕩著落星的腳步聲,在這黑暗且漫長的路途中,她終於來得及將天凌的一言一行慢慢回想。
女人寂然的眼神,難得溫柔的話語,以及最後落在她額頭上的吻。
如果,如果沒有人來救她呢?
落星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徹底停滯。
她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滿腦子都是女人瘦削的背影被火海吞噬的模樣。
女人咬緊牙關,轉身向著來時路疾奔而去。
當落星從地道裡探出頭時,火已經快將整個宮殿吞噬,而天凌就坐在地道的旁邊,女人已經被濃煙熏的不太清醒了,所以在看到落星的臉時,疑惑的皺眉,“咳咳,你怎麽……”
落星面色陰沉的一把把她拉下來,背起她就往地道盡頭跑。
天凌被她顛的清醒了一些,慢慢說,“帶著我,你出不去的。”
沒有誰會讓自家的君主被來路不明的人帶走。
落星咬牙,“你不是說有人來救你嗎?人呢!”
天凌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才喃喃道,“這是我應得的,我殺了那麽多人,還是沒能做個好皇帝……”
“……因為我的任性,才會死那麽多人。”
“可最後你也不喜歡我了……”
“我不是個好女兒,也不是個好皇帝,更不是個好妻子。”
“我該死。”
落星一邊跑一邊拿起袖子擦淚,語氣仍然是咬牙切齒的,
“誰不喜歡你了,我要是真不喜歡你,就該放你在那燒死。”
天凌低低的笑,輕輕的吻在她的後頸上,“嗯……謝謝你還喜歡我。”
“呸。”落星不輕不重的啐了一口。
奔逃在陰冷的地道中,兩人間的隔閡卻慢慢消融。
因為落星終於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她愛我。
僅此,就足夠了。
史書記載:仲慎帝天凌,一生勤政愛民,但其在位間,數次出現叛亂,民死無數,民多謂其以坤身而得天下,故遭天譴。
永泰二十年一月,為平民憤,慎帝退位,其女天澤以天乾之身即位,改國號為永康,在其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史稱“永康之治”。
慎帝退位後,與其後共居慈恩宮,恩愛非常。
作者有話要說: ps:我搞完了哈哈哈哈,其實怎麽說呢,天凌的心意回轉就在那一口氣“要不要把木得感情貫徹始終”,貫徹了她可以當個好皇帝,但只能當個人渣了。同時對於百姓而言,那個渣了落星的天凌才是“佛”,因為她對自己跟對這個世界一樣殘忍,希望我在故事裡講明白了。至於虐不虐的問題,說句不好聽的,落星無論如何,也變不成能虐到天凌這種人的瘋批。
再ps:這本算是正式完結了,希望大家有空給個五星好評,等等搞個抽獎。我休息休息開始籌備《她的玫瑰》,比起穆唐兩位的純愛,那兩位大概多少有點emmm成熟,關於存稿進度可以關注wb,再次謝謝大家的支持,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