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曲微吟才逐漸停止抽泣，她的身體逐漸平靜下來，呼吸規律。

　洛今宵伸手在她臉上輕輕撫摸，將殘余的淚水揩淨，女子睡得很沉，沉到折騰了這一氣都沒醒。

　洛今宵將曲微吟平放在床榻上，靜靜看著她，黛眉緊斂，眼神凝重。

　曲微吟這三年是怎麽過的，為何現在看來，她過得並不好。

　魔界不分日夜，所以曲微吟睡了很久很久，才悠悠睜眼。

　醒來時，洛今宵還在她床前守著，正百無聊賴地編自己的頭髮，編了一頭的麻花辮。

　“你醒了。”她察覺到動靜，猛然站起。

　曲微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疲怠地撐起身體，帶著鼻音嗯了一聲。

　洛今宵替她端了一杯茶水，猶豫了下，突然開口：“魔尊，您從前，也是這麽過來的嗎？”

　“你說夢魘？”曲微吟抬眸，打量了她一番，忽然挑眉警告，“此事不準說出去，不然當心你的小命。”

　隨後看向手中茶杯，又道：“從前之事，本尊早就想不起來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低落，洛今宵的心也隨之跌到谷底。

　曲微吟放下茶杯，再次起身，恢復了冷淡漠然，往門外走去，開門時忽然道：“你就在這裡等，哪都不許去，還有，不想死的話，別碰那把劍。”

　她腳步沒有停頓，衣角消失在了門縫。

　外面傳來咚的一聲響，原是曲微吟出門時，正好撞到了昨晚被洛今宵定在那裡的青儀，如今她被曲微吟一撞，直直栽在了地上。

　曲微吟嚇了一個激靈，低頭瞅了瞅，隨後用腳踢了踢她垂落的手腕，又回眸朝呆立著的洛今宵看去。

　洛今宵連忙看天。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逐漸遠去，洛今宵這才松了口氣，她幾步跑到門口，發現曲微吟根本沒管青儀，她還在原地趴著。

　洛今宵心裡湧上一陣雀躍，然後大步從她身上邁過。

　她想知道，曲微吟如今要去何處。

　魔殿中人很少，曲微吟火紅的身影連著幾個閃爍，很快繞過曲曲折折的門廊，走過一道暗門，眼前是一道深深通往地下的台階。

　她進入暗門之前，還有意試探四周有無人跟著，但是洛今宵如今有神力庇護，並沒有被她發現。

　確保萬無一失後，曲微吟才沿著台階一路往下，周圍火把忽明忽暗，帶著人的影子也忽上忽下，洛今宵不敢跟太近，只能等曲微吟先走過台階。

　她心中疑惑越來越深，曲微吟為何要獨自來這裡？

　台階盡頭地勢逐漸放平，洛今宵這才發現，這裡竟然是關押凡人用的，四周一排玄鐵窗子，裡面有不少衣著或光鮮，或破敗的人。

　有些窗子內空蕩蕩一片，有些則人滿為患。

　看守在大門口的是個人高馬大的魔，甲胄在他身上著實顯得有些小，半邊臉是魔氣，半邊臉是個瘦削的年輕人。

　他低頭對曲微吟說了什麽，然後點了點頭，蹣跚著挨個將玄鐵籠子打開。

　唯獨最深處的一間沒有動。

　那間籠子忽然傳來咣當一聲，隨後是一個女子的怒罵：“曲微吟，你把我放了，你這是什麽意思，要關我多久啊！”

　洛今宵偏頭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一張白皙的臉，驕縱跋扈的語氣，不是唐嵐兒是誰。

　不過看她那中氣十足的模樣，想必只是被關著而已。

　曲微吟淡淡朝她看了一眼，回頭衝那魔道：“將這些人偷偷帶出去，裡面那個，本尊看著不爽，繼續關著。”

　“曲微吟！你回來！回來！”

　在唐嵐兒氣急敗壞的叫喊聲中，那大塊頭的魔帶著昏迷的人群消失了，牢中頓時空蕩蕩一片，曲微吟這才提著裙擺，充耳不聞地走上樓梯。

　洛今宵見狀，急忙掩面消失在了原地。

　方才曲微吟，應該是暗中吩咐人，將關著的凡人帶出魔界。

　洛今宵心中湧上一陣狂喜，若是這樣，證明曲微吟並非真的如同傳聞一般嗜殺成性，她是在暗中救人。

　可是她方才為何要說，自己忘記了一切呢？洛今宵看著關著的寢殿門，凝神思忖。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曲微吟從門外走回來，她似乎沒有對洛今宵起疑心，大步走進內室，將外衣脫下，掛在一架屏風上。

　洛今宵眼觀鼻鼻觀心站在一旁，假裝自己一直在此處。

　門忽然被叩響，於歸的聲音出現在門外：“魔尊大人，屬下有要事稟告。”

　“進來。”曲微吟說。

　於歸慘白的手出現在門邊，隨後，身穿黑袍的他便慢慢走進，臉白皙得透明，如同雪中站了一夜，睫毛和瞳孔都是一片灰。

　他依舊雌雄莫辨，瘦得如同麻杆，走到曲微吟身邊，咧嘴笑道：“魔尊，您吩咐屬下做的，屬下已經吩咐下去了。只是現在，有幾人誓死不從，我們……”

　“殺了。”曲微吟毫不猶豫，她把玩著指尖的一枚銀戒，看都沒看於歸一眼。

　於歸面上浮現出似喜似憂的神色，小聲道：“這……屬下遵命。”

　他顏色淺淡的眸子看向曲微吟，眼神黏膩，洛今宵心頭忽然湧上一陣殺氣。

　這殺意似乎來得猛烈了些，未曾來得及掩飾，於歸和曲微吟便齊齊抬頭，不過待他們看過來之時，洛今宵早已垂眸站好了。

　“魔尊，這就是您新找的侍女？”於歸說著，便往洛今宵這裡走來。

　曲微吟道了聲嗯，然後突然抬高聲音：“你出去罷，本尊還有事要忙。”

　於歸的腳步猝然停住，他猶豫了下，沒有違抗，慢慢退回。

　“魔尊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他忽然道。

　“自然，讓欺辱我們的仙界，都付出代價。”曲微吟眼中閃過一道凌厲寒光。

　洛今宵聞言，眉頭微皺。

　於歸點了點頭，隨後露出笑意，後退著出了門，臨走時，還不忘盯洛今宵一眼。

　屋中又恢復寂靜，曲微吟不知在想什麽，眼神看向窗外血色的天空，天上無鳥無雲也無風，一切都靜得可怕。

　魔界就像是一個被熱鬧拋棄的流放之地，永遠一成不變。

　“本尊不想喝茶了，陪本尊喝酒吧。”曲微吟看著看著，忽然道，她纖細的指尖在茶壺上敲了敲，一壺濃香醇厚的佳釀便出現在茶壺裡。

　洛今宵剛想上前勸阻，曲微吟就已經一杯酒倒入了口中，檀唇沾了水，在燈火照耀下，亮晶晶的。

　“陪本尊喝點。”曲微吟嗓音沙啞迷人，她忽然上前拉過洛今宵，往她手中塞了一杯。

　洛今宵無奈，卻又不想掃興，便細細抿了一口。

　曲微吟看著她，忽然將那杯子滴溜溜轉了個圈，在洛今宵喝過的地方，將紅唇覆蓋上去，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洛今宵腦中突然湧上一股熱血，她猛然間咳嗽起來，咳得面紅耳赤。

　曲微吟這是什麽意思？

　“喝這麽點就不行了，這凡間的酒，可是美味。”曲微吟嗤笑道，她一連喝了幾杯，臉上卻不見醉意。

　“你少喝點。”洛今宵下意識要從她手中搶過酒杯，曲微吟卻猛地避開，她忽然抬起一雙藕臂，媚眼如絲。

　洛今宵愣住了。

　曲微吟將五指抵在洛今宵胸口，將她慢慢往後推去，直到窗邊。

　她身上的紅裙層層疊疊，鋪灑在地上，如同盛放的芙蓉花，洛今宵冷不丁同她四目相對，對方淺紅色的雙眸如同罌粟，殺機暗藏。

　洛今宵忽然一個激靈，這場景過於熟悉，似乎同記憶中的某些畫面重疊在了一起。

　她想起了第一次去上天界時的幻境，此時的情景同那次的幻境，一模一樣。

　洛今宵晃神間，曲微吟已然丟下酒杯，雙臂掛在了她脖頸之上，她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洛今宵耳邊，讓她一個戰栗。

　“你為何不看我。”曲微吟說，她語氣似乎十分委屈，狠戾和嬌美融合在一處，令人忍不住心驚肉跳，想要將她摟入懷中。

　曲微吟的身體已然貼了上來，凡是接觸的地方皆是一片柔軟，洛今宵卻忽然按住她肩膀，輕聲問：“你還認得我是誰麽？”

　“怎麽不認得。”曲微吟輕蔑地笑了，她指尖輕輕用力，將洛今宵推開，眼中繾綣瞬間消失，“誰都不是。”

　洛今宵見她這般，怒氣蔓延，掩藏在心中的暴戾頓時迸發，難以遏製。

　“那你對誰都是這般？”她壓低聲音，語氣中已然帶了難以察覺的戾氣。

　“自然。”曲微吟定定看了她一眼，眸中漸漸升起失望，她回身走向床榻，“你不是例外。”

　洛今宵手掌攥緊，久違的殘暴忽然從千百年前而來，將她四肢百骸籠罩在內。

　她因為曲微吟的話而怒火攻心，沒有看到她眼中的失望。

　她說她對每一個人都是這般，那這三年……

　洛今宵已經無法再想下去，她忽然上前，一把扯住曲微吟的手，曲微吟被她這麽一拉扯，沒站穩，跌倒在床榻上。

　“你做什麽！”曲微吟被她忽如其來的爆發嚇了一跳，隨後憤怒地迸發魔氣，卻被洛今宵一手便化解。

　雖說曲微吟並沒有下狠手，可看到她能夠這般輕松地破了她的魔力，還是瞪大了雙眼。

　“你到底是誰？”曲微吟聲音有些顫抖，方才的醉意完全消失。

　洛今宵此時覺得自己心中有一團火在吞噬平靜，難以控制自己，她似乎又重新變成了那個天上的栦巇，被心愛女子激怒的戰神。

　她的神力讓曲微吟幾乎無法動彈，只能掙扎。

　門外的青儀聞聲而來，剛踏入房門，就被洛今宵隔空按在了牆上，青儀雙腳離地，只能拚命看著天，無聲叫喊，一句話都說不出。

　洛今宵再一用力，她脖頸上便出現了一道五指印，將她掐得幾乎斷氣，翻起了白眼。

　曲微吟四肢被鉗製住，也生氣了，眉心紅光乍現，隨後磅礴的魔力如同火山噴發一般湧出，帶著火光，將洛今宵燒得手生疼。

　可洛今宵就是抓著曲微吟死死不放，她忍住不讓自己傷到曲微吟，便將怒火全部發泄在了青儀身上，揚手將人甩飛，女子的身體重重撞在桌案邊，慘叫一聲後，不省人事。

　“你瘋了嗎，滾開！”曲微吟厲聲道，她因為掙扎而喘息，眼角泛紅，顯然氣得不輕，卻又無能為力。

　這時，許是洛今宵昏了頭，用的力氣實在太大，再加上曲微吟的掙扎，竟硬生生將肩頭的衣衫撕扯開來。

　一半香肩出現在洛今宵眼前，除去女子柔嫩飽滿如蓮肉的肩膀外，還有半個娟秀的洛字。

　深深烙入瑩白肌膚的字十分扎眼，洛今宵忽然意識到了那是什麽，忽然泄了氣，眼中陌生的戾氣也逐漸平息。

　曲微吟卻發出一聲壓抑許久的憤怒的哭喊，她狠狠將洛今宵震飛出去，拉起衣衫，凌亂地護住自己胸口的刻字。

　“滾！”她帶著哭腔道。

　洛今宵後退幾步站穩，腦中這才清醒，看著自己雙手，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做的，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不是她，你滾出去！”曲微吟惡狠狠道，她後退著抵在牆角，雙目通紅，緊緊抱膝。

　“來人！”她大聲喊著，門外傳來腳步聲，洛今宵連忙抬手指向門外，便一絲動靜也無。

　“我還以為你是她。你不是。”曲微吟低聲嗚咽，用手背擦掉眼淚。

　“你是何人？”

　天知道她一夢醒來，看到自己躺在魔殿中，渾身是血的絕望。

　她知道自己失去意識後一定殺了很多人，洛今宵並不在她身邊，而是於歸。

　而她因為一些原因，暫時不能夠離開這座魔殿，也不敢出現在世人面前。

　她剛醒來的日日夜夜，每天都趨於崩潰，若不是盼著洛今宵能來找她，說不定就去尋死了。

　洛今宵怔怔愣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所有，她狠狠攥緊拳頭，猛然捶打一旁的牆壁，引起大殿一陣顫動。

　“對不起。”洛今宵咬牙道，她恨不得痛罵自己一通。

　“對不起，小師叔。”洛今宵小心翼翼上前，輕輕握住曲微吟的手。

　聽見小師叔三字，曲微吟猛地怔住。

　她忽然停住了哭泣，睜著通紅的雙眼，濕答答看向洛今宵的臉。

　然後伸手戳了戳。

　洛今宵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將臉一抹，擦掉眼淚的同時，也變換回了原本的樣貌。

　“是我，真的是我。”洛今宵哭笑不得，她細細摩挲著曲微吟光滑而帶著潮氣的手背，小聲道，“對不起，我方才……”

　她話沒說完，曲微吟便已經撲進她懷中，將她緊緊抱住，在她脖頸邊抽抽嗒嗒嗚咽著。

　洛今宵心裡一陣酸楚，她回手摟住曲微吟，手慢慢滑過她的長發。

　二人緊緊相擁，無論如何都不想放開。

　“今宵，真的是你，你怎麽還變了樣子，我為何聞不出你的氣息？”曲微吟哽咽道，她也一時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只能吸著鼻子，斷斷續續地問。

　洛今宵心中一片無奈，當真是一場鬧劇烏龍，她忘了自己成了神身，等於說換了個殼子，曲微吟自然無法從她氣息辨認。

　“此事說來話長。”洛今宵心中酸楚，她輕輕拍打著曲微吟的背。

　“我以為你，真的將我忘了。”洛今宵道，她眼看著淚滴從自己眼眶掉到床榻上，滲進棉絮。

　“還記得我入水之後嗎，清池有淨化魔氣的效果，所以我雖然開始因為魔功而魔化，但從清池上來後，就已然恢復了原狀。”

　“我一直在等你，還在暗中找你。你說了會來尋我的，但是三年都不見影子。我想，你可能不想要我了。”曲微吟聲音逐漸變低，夾雜著委屈。

　“我不會的，不會的。”洛今宵帶著一臉的淚，輕輕吻曲微吟的額頭。

　她心疼得如同針扎，若是早知如此，她當初就是拚了命闖進魔界，也要先來見她一面。

　“今宵，讓我看看你。”曲微吟忍不住笑意，她含淚將洛今宵推開，上下端詳，然後又鑽入她懷裡。

　杏眼紅透，雖說其中的神采似乎不同了，但嘴角的笑渦和烏黑的眼眸，讓她確認了是洛今宵無疑。

　“我一開始看見你，就覺得不對勁，但是你反覆問我記不記得從前，我害怕你是於歸他們找來的探子，便閉口不言。”

　“方才我仍然心有懷疑，於是忍不住借酒試探。還以為自己想你想得入了心魔錯認了別人，便說了那些氣話，原來真的是你。”

　曲微吟紅唇微抿，唇角上揚，一雙鳳目被水沁得濕漉漉的。

　“再抱抱我，我想知道自己不是在夢魘。”她在洛今宵的肩上蹭掉淚滴，小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