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之中寂靜一片，洛今宵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她忽然懷疑自己還在做夢，可是周圍的觸感又十分真實。

　“姐姐。”洛凝開口。

　洛今宵竭力平靜下來，梳理思緒，黑衣人竟然是洛凝，怪不得她會覺得她熟悉，怪不得洛凝近日的行為舉止十分奇怪，令人難以捉摸。

　“到底怎麽回事？”洛今宵深深呼出一口氣，抬眼詢問，“你早就知道會發生這些？”

　洛凝點頭，又搖頭。

　“曲微吟今日爆發，是你所為？”洛今宵覺得自己說話之時，嗓子眼兒都在顫抖。

　洛凝聞言，急忙搖頭，神情帶了一絲悲切：“不，我怎麽會做傷害你的事呢，我知道她一定會有這樣一天，卻不曾想會這般突然，她的事，另有人操縱。”

　聽到不是她設計的，洛今宵終於放心，隨即又問：“那你方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你為何要接近我，冒充我妹妹？”

　“我沒有冒充，我就是你妹妹，這輩子，上輩子，一直是。”洛凝向前蹀躞了兩步，靠近洛今宵，神情複雜。

　“姐姐，你知道神族嗎？”她忽然道。

　神族？洛今宵如何會不知道，她忽然想到了什麽，眼睛倏地瞪大。

　洛凝被夜明珠的光輝籠罩，黑袍掛在肩上，似乎無比之重，她看著洛今宵，慢慢道：“姐姐，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神。”

　洛今宵覺得今日發生的所有，都太過離奇。

　離奇到她聽見這般匪夷所思的話，內心都幾乎沒什麽波動。

　“我知道你不信，你可還記得在長明塔裡，體內忽然多出的力量？”洛凝問。

　洛今宵想起來，那日她似乎聽到了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現在猛然被點醒，才意識到，那聲音正是黑衣人，也就是洛凝的。

　“還有，神魂燈中的其實並不是魂魄，而是一縷未曾流散的神力，原本就是你的。若你不是神，怎麽可能受得住神力的衝擊呢。”

　洛今宵聽著她的話，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確實正在被說服。

　“你說那是你的神力，你也是神？”洛今宵問。

　洛凝微微搖頭：“我是，也不是，仙界有廢物有天才，神族亦是。在神界，我就是那個廢物。姐姐你不一樣，你是神族的榮耀。”

　“我力量十分弱小，甚至打不過普通的修仙者，向來只能鑽研旁門左道，也幸好如此，我才擁有掙脫時光的能力，才能將你帶回這個時候。”

　“所以我回到兩千年前，是你所為？”洛今宵震驚，“那曲微吟呢，她為何會重生？”

　洛凝聞言，臉上浮現一抹窘迫。

　“陣法有了點失誤，不小心將在場之人，多帶回來不少。”洛凝撓撓頭。

　洛今宵一陣無言。

　洛凝低低咳嗽了一聲，隨後正色：“你不知道的是，在你喪命後，魔尊曲微吟也死了。再後來，仙界攻入魔界，將魔族屠殺殆盡，上天大怒，降下罪責，洪水狂風，火山雷電，四海八荒的所有生命都遭了殃，生靈塗炭，慘不忍睹。”

　“如同之前神族覆滅一樣，再強大，都抵抗不了天意。當時父神曾預言了這一切，他用盡神力留我性命，要我找到你的轉世，阻止世界崩塌。”

　“可當我好不容易在萬千生靈中尋到你的魂魄，你已然死在了仙魔大戰中，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只能利用陣法，將你的魂魄帶回兩千年前，魔尊還未出世之時。”

　“再然後，我投生成了洛家的小女兒，想守在你身邊，一路保護你。”

　洛凝說完了，洛今宵覺得自己腦中一團亂麻，突然得到了太多的信息，她一時難以消化。

　努力思忖了半天，她才又問：“你帶我回到魔尊出世之前，讓我成了那個沒仙脈的人，是想讓我阻止曲微吟入魔？就不怕我當晚又死一遍？而且你為什麽不提早告訴我，而要拖到現在？”

　“沒有，我只是覺得，剛剛入魔的曲微吟好對付些，便選擇了兩千年前。我本意只是讓你借用將死的任何一個人的身體，誰知你卻偏偏重生在了曲微吟面前，等我發現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但好在曲微吟竟然並沒有入魔，而當我見到你時，你也已然擁有了仙脈。”

　“我看你活得開心，本來以為一切都會變好，就想將這個秘密藏在心中，但是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我才發現當年不止你，還有許多魔族之人同樣跟著回來，並依舊在作亂。而曲微吟依然無法逃脫入魔的命運，自那之後，我就知道，一切還會再次發生，甚至那場人間浩劫，還會提前，可能就在不久後。”

　“可你真的很快樂，你和曲微吟真心相愛，我不想強行將這幸福打破，就只能拖著，眼睜睜看著一切。但是今天，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沒有時間了，姐姐。”洛凝說，她眼神黯淡，烏黑的眼珠縈繞著陣陣霧氣。

　“曲微吟失去了神志，她又變成了那個嗜殺的魔尊，魔界的人想要報復仙界的屠殺，如今又反了過來，照樣是生靈塗炭，我總有預感，預感馬上，四海八荒又回遭受天的懲戒。”

　“我本就神力微弱，剩下的這些也在時間長河中消耗得所剩無幾，雖然半神的身份能讓我擁有許多常人沒有的力量，但是根本無法阻止任何悲劇的發生，我需要你。”

　洛凝說著說著，豆大的淚滴灑在鬥篷上，隨後上前抓住洛今宵的手臂。

　洛今宵愣住了，定定看著洛凝。

　短短的時間內，她接受了太多的事情，腦中百轉千回，無數的悲喜閃過，最後留下的只有命運二字。

　“可我如今也不再是神，我能做什麽。”她說。

　洛凝聽她這樣問，眼神亮起，她抓著洛今宵的手，將她往神殿中央拽，語氣急切：“你是神，而且是最為強大的神，你的一切都留在了神葬之中，被永久封存。”

　洛凝手一揮，忽然一陣白光閃過，在她取到無絕的那個地方，原本的紅寶石寶座再次出現。

　洛今宵被她拉著，跌跌撞撞跑到寶座前，寶座閃著瑩瑩的光，高貴冰冷，任憑這大殿崩塌無數次，依舊一塵不染。

　洛今宵疑惑地看向洛凝。

　“這寶座是你的，你亡故之時，便是坐在這寶座上，它保存了你所有的一切。”

　“我真的能阻止什麽浩劫？”洛今宵忽然問。

　“父神說，只有你。”洛凝一字一句道。

　洛今宵歎了口氣，她伸手觸碰寶座，沒有任何感覺，實在是平平無奇。

　其實上一世年少之時，她還常念叨著要成為最強大的人，造福百姓，降妖除魔，保衛家園。如今真有了這機會，才深知其並非是件榮耀滿身的事。

　她轉身要坐，卻突然被洛凝阻止。

　“姐姐。你要想好了，坐下後，就會重塑神身，可能會很痛苦，也可能會很久。”洛凝輕聲道。

　洛今宵猶豫了下，思緒卻飄到了曲微吟那裡，她相信洛凝不會騙她，那麽曲微吟如今，就真的成了魔尊。

　她一定不再記得她了吧。

　洛今宵忽然覺得心一陣鈍痛，她抬眼道：“我想再看她一眼。”

　洛凝眼中閃過悲憫，她道：“可是魔界並不好進，即便是姐姐如今，也得費些功夫。如今市井街道都在傳魔尊出世，你若不信……”

　“我沒有不信你。”洛今宵打斷她，神情黯淡，“我只是，想見她。”

　隨機，她又搖頭苦笑：“罷了，如今見了又有何用，我現在幫不了她，也幫不了自己。你說得對，若是不阻止什麽天降懲戒，到頭來，依舊都是一死。”

　說罷，洛今宵心一橫，轉身落座。

　一瞬間，朦朧的白霧就將她包裹，她感覺自己的魂魄在無數的光影之中後退，四周閃過無數畫面，市井人流，山川河澗，朝朝暮暮，朝朝代代。

　當畫面戛然而止，她腦中忽然湧上了無數記憶。

　這記憶的絕大部分時間，場景都沒什麽變化，不過是一島，一天，和漫天飄著的白雲。

　她日複一日坐在島上，眺望著縮小的模糊的地面，地上什麽都沒有，最多的就是藍色的海洋，以微笑的速度，慢慢挪動著。

　偶爾有神來同她約戰，這是她唯一開心的時刻，不過開心只是一會兒，因為不出三四招，那些神就全趴下了。

　她偶爾也走下島嶼看看，但入目皆是一片荒涼，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看。

　日子一天天過去，寂寞從未減少，遠處的海洋漸漸縮小，露出黃色的塵泥，再後來，塵泥上長了草，長了樹，於是那片藍色，變成了藍綠相間。

　於是她再同人約戰之時，就很樂意將那些土地炸飛，從而出現了溝壑和山川。

　再後來，一些一些會動的人佔據了地面，逐漸蓋起房屋，種上田地，獵殺野獸，後來，父神便禁止她再離開島嶼。

　她的生命愈發無聊孤獨，她日日夜夜躺在原地，覺得自己早晚會成為一塊巨大的化石。

　好在又過了很多很多年，父神給她帶回來一隻小肉團，那肉團脆弱得很，一碰就哭，軟綿綿的，她討厭哭聲，便丟在一旁，離肉團遠遠的。

　又是很多很多年，肉團長成了和她一樣的東西，就是依然很弱，不能打架，肉團說自己不是純正的神族，只有一半的神族血脈。

　日子稍微有趣了些，因為肉團會講笑話，會做遊戲，雖然在她看來，那些遊戲都無聊得很，尤其是拿個繩子亂翻，造出很多花樣。

　她和肉團跑遍了整個島嶼，無休止地做著各種遊戲，在這段時間裡，她一直沒怎麽關注的遙遠的地面，又多了許多新的東西。

　肉團說自己的家不在這座島嶼之上，而是那片遙遠的土地，她的母親並不是神，她想回家。

　她就想幫她回家。

　於是，她打破了上天界的結界，痛揍了神族的看守，拉著肉團跳下島嶼，誰知逃了一半就被父神追上，將她捆綁回了原地。

　父神震怒，勒令她永生不得再出上天界，並告訴她，肉團就是她的妹妹，她們兩個，都不許離開。

　她早已厭倦了作為神的無聊的生命，掙脫束縛，和父神約戰，二人打得不可開交，天昏地暗，最後，她還是被父神打落在地，揍得奄奄一息。

　在她養傷的那段時間，肉團每天都哭著給她上藥，她動不了，只能躺在原地，聽肉團將島嶼中又發生了什麽。

　她聽說許多人不樂意父神的統治，想要將父神拉下王位，隨後不知怎的，上天界分為兩派，開始了對戰和屠殺。

　肉團很害怕，窩在神殿不敢出門，而她卻不怕，她早就活膩了，凡是不懷好意闖進神殿的，都被她一劍斃命，屍體堆成小山，血流成河。

　神和神的對戰足以翻天覆地，日月無光，後來她聽說，父神還是贏了，當初反對他的人都被殺死，於是人間下了一月的血雨，將山河染成紅色。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活了千萬年的意義是什麽，也不明白自己的一身蠻力，又是為何存在。

　為了屠殺弱小，還是為了一統天下？

　她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明白，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她坐在寶座之上，將隨身的寶劍刺入了自己胸口。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個人間常聽到的詞到底是什麽意思。

　解脫。

　一直緊鎖眉頭的洛今宵忽然平靜下來，她頭顱側著，歪倒在寶座上，像是死了，又像是陷入沉睡。

　隱隱約約的風從神殿四周吹來，吹到她身上，將她烏黑的長發吹起。

　一直提心吊膽的洛凝，終於松了口氣，她忽然跪下，將頭枕在洛今宵膝蓋，含淚自語。

　“姐姐，你終於記起我了是不是？”

　“我等你醒來。”

　沉寂的上天界之外，一切都已然陷入了無序和絕望，魔界忽然崛起，魔尊出世，無論是仙還是凡人，皆人人自危。

　魔界迅速統領凡間，作惡多端，仙界不堪一擊，唯有以無悔門為首的幾大門派勉強撐著。

　無悔門守著的無悔山和無終城，算是最後的一大片淨土。

　後來又爆發了幾次仙魔大戰，終於，人人唾棄又恐懼的魔尊出現在大眾面前，所有人這才驚訝地發現，傳聞中嗜殺恐怖的魔尊，就是無悔門的曲微吟。

　而如今，凡是曲微吟經過的地方，傳說都是哭聲震天，寸草不生，萬物凋零。

　人世間，就這般陷入了水深火熱。

　而這樣水深火熱的日子，一過，便過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