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直在一旁默默立著的蒙面文子走上前,洛今宵忙伸出手臂將她攔住,道:“你們不會還想收妖吧,你都看見了,傷人的不是她。”
蒙面文子腳步頓了頓,狀似猶豫,目光中流露出不忍。
“可若是師兄在此,定不會放任妖怪流落人間。”她搖頭道。
“你們好生沒道理,總不能生來是妖便是錯,你瞧她們二人親密的模樣,證明她平日裡對這少文很好,至少比那些百姓要好上千倍。”
“話雖如此……”文子頻頻搖頭,手卻沒再抬起。
過了一會兒,她咬牙轉過身,對洛今宵道:“師兄他們很快回來,他這人嫉惡如仇,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妖孽,到時候又是一番爭執。你讓她快些離開,江湖之大,總有妖能生存的地方。”
洛今宵聞言笑逐顏開,點頭抱拳:“多謝。”
“仙友可有名號?小小年紀修為如此之高,實在令人敬佩。”文子回禮,然後問。
“洛今宵。”洛今宵回答。
“池意。”文子笑道。
“行了。”曲微吟在一旁冷冷插言,“當心來不及。”
她大步走到樹妖身邊,語氣柔和了些,低聲同她講了什麽,樹妖面露感激,隨即垂首看向懷中的秀兒。
“她畢竟是人,若就這麽跟你走,恐怕……”曲微吟面色為難,可秀兒似乎懂了她的意思,環著樹妖的手臂更緊了些。
她連連搖頭,執意不放。
“您有所不知,他們待秀兒並不好,她天生又聾又啞,她爹雖還算在意她,但動輒非打即罵。這就罷了,前幾日還將她許配出去,秀兒不想嫁與他人,若我離開,她就真的無人可求了。”樹妖開口,與妖的形態不同,她的聲音無比清潤溫柔。
“而且人都十分憎惡妖孽,今日發生了這麽多事,她就這般回去,命運可想而知。”樹妖言語懇切,碧綠的眼眸泛出淚光。
曲微吟似有所動,她向來果決,點了點頭,一手抓住樹妖,另一手抓住秀兒,側頭道:“你還不跟上,預備聊多久?”
洛今宵聞言吐了吐舌頭,急忙幾步跑上前,文子在她身後揮手告別。
“你倒是不怕生。”曲微吟冷哼一聲,隨即周圍景物扭曲變幻,原本的山頭消失不見,再定神看時,她們已是身在一片田野中央,及腰的青色麥浪在四周湧動搖晃,一時恍若深海。
樹妖伸手,將秀兒因害怕而顫抖的手握在了掌心,她對著曲微吟和洛今宵深深地鞠躬。
“多謝二位,我們無以為報,這是一點謝意。”她攤開手掌,一枚碧綠色的晶石靜靜躺在她掌心,清澈得像是一滴淚。
“枯木逢春,這是樹妖化形時天地的饋贈,可醫死人,肉白骨。”
曲微吟淡淡看了一眼,對著洛今宵偏頭:“我不需要,你拿著。”
樹妖將晶石交給洛今宵,露出一絲笑意,翠綠欲滴的發絲在身後飄揚:“那,我們走了。秀兒。”
她溫柔地喚了少文一聲,隨後低頭,同她額頭相碰,二人同時闔目,似乎在交流。
“她說,多謝你們。”樹妖笑道。
二人牽著手,在無邊麥浪中越走越遠,身影逐漸消失,一人一妖的身影看著,竟十分和諧登對。
洛今宵呆呆地目送她們,突然頷首道:“真美好啊。”
曲微吟聞言,語氣冰冷:“有何美好,往後等著她們的才是磨難,前路漫漫,這是她們自己的選擇,後果也應當由她們自己承擔。”
洛今宵側頭看曲微吟,心中納悶兒,她明明活了也不久,怎麽語氣總這般看透生死一樣的蒼涼。
“不過我很詫異,你竟然會同我一起做這等有違天道之事。”曲微吟說,她素來無拘無束慣了,一切都是隨心,什麽倫理綱常於她而言都如同一卷廢紙,可她倒是不曾想過,洛今宵也會如此。
洛今宵無力地撓撓頭,此事確實一早就超出了她所習慣的范圍,畢竟上一世她從小接受的便是正道之說,理應同旁人一樣腐朽呆板。
可如今事實就這麽發生在眼前,樹妖和秀兒對彼此的依賴肉眼可見,世俗對她們的偏見同樣觸目驚心,她突然就覺得,從前聽的那些個大道理,一瞬間全是狗屁。
曲微吟抬頭看了看天色,月光已經稀疏,麥田呈現了大致的輪廓。
“又耽擱了許久,我們啟程吧。”曲微吟說著,殘月星辰劍便憑空出現,橫在她面前。
平喜鎮發生的事好似一場插曲,或是一場夢。二人禦劍一路向南,幾乎沒怎麽休息,這才在兩日後趕到了須彌山莊。
周邊景色變了又變,地面湖泊河流明顯增多,蜿蜒入了謫海,降落之時,已經能夠眺望到遼闊無垠的海面,洛今宵頭一次看見那般一望無際的水,激動得話都多了些。
曲微吟幾乎將聒噪二字說了幾十遍,險些沒一怒之下將她扔下去。
二人到達須彌山莊大門時,門口已經來客寥寥,大部分人都早就到了,門口守門的兩個穿著淺藍色道袍的小少年正在打盹兒。
曲微吟落地,帶出一陣風,將少年們吹醒,他們睡眼惺忪地抬頭,看見曲微吟後,紛紛瞪大雙眼,原地蹦起,停在了曲微吟面前。
“這位仙長,請問您可有請帖?”少年幾乎將驚豔二字寫在了臉上,湊到面前問,洛今宵皺起眉頭,不自覺地把曲微吟往自己身後推了推,上前道:“我們是無悔門的。”
“無悔門,那這位可是曲微吟,曲仙長?”少年一把將洛今宵推開,在此湊上前,滿眼崇拜。
曲微吟默默後退半步,板著臉點了點頭。”仙長這邊請,我們早為您備好了休憩之處。“少年匆忙地整理了一番衣冠,彎著腰在前面帶路,全程看都沒看洛今宵一眼。
曲微吟跟著他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著洛今宵生無可戀的表情,突然唇角微動,似乎帶著些小小的得意。
這讓她精致得如畫般的眉眼添了些生動,看在洛今宵眼中,竟覺得十分可愛。
待洛今宵從這驚鴻一瞥中掙扎出來,曲微吟早就沒了影子,她面前站著另一少年,一臉呆板,將一塊木牌遞給她,道:“這位仙友,這是您的廂房,沿著此路,一直走便是。”
洛今宵盡管心中憋屈,卻也隻得認命。須彌山莊不比無悔門小,故而廂房也眾多,她走在路上,四周都有各個門派的弟子在交流切磋,好不熱鬧。
有幾個門派都是前世也十分有名的,她也有所耳聞,比如全是男子的生死宗,人人帶著一股陰鬱之氣。
再比如全是文子的天極樓,一眼望去全是鶯鶯燕燕,追逐打鬧著,惹來對面生死宗的羞澀注視。
不過洛今宵並不敢多看,因為她知道天極樓的文子美則美矣,但打起人來十分狠,切磋起來淨往人臉上招呼,十分狠厲。
她前世年幼之時有幸遇到過,十幾個小文孩追著她打,可怕至極。
少年給她的木牌上刻著數字,對應的廂房很快便找到了,和無悔門處處白玉雕刻不同,這裡更似人間宅院,小橋流水,錯落雅致。
木門推開,一人影便出現在她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驚喜道:“今宵,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路上惹到曲小師叔,喪命在了哪個山頭。”
洛今宵看著陸繁枝呼吸一滯,些許有些頭疼,無力地拜了拜手,道:“險些。”
她被陸繁枝拖著繞過門廳,險些迎面被一花瓶砸中,幸好她靈活,側身躲開,花瓶砸在牆壁上,應聲而碎。
“怎麽,我們四個住一起?”洛今宵如聞噩耗,言語悲切。
“是啊,來的人太多了,沒有那麽多的空房,我們便隻好擠在一起。”陸繁枝搖搖頭,像是見怪不怪地繞過了碎掉的花瓶。
洛今宵實在看不下去,隨口念了一心訣,將地上的花瓶恢復如初,然而下一刻,另一配對的花瓶也扔了出來,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們就這麽一直在吵?”洛今宵抱著自己,欲哭無淚。
陸繁枝手一攤:“習慣了就好,方才二人不知又怎麽的開始拌嘴,你那妹妹看著溫溫柔柔,發起火來淨扔東西,厭鶯反而佔了下風。這已經是我清理後的了,方才你沒看到,簡直一片狼藉。”
這場架持續了半日之久,洛今宵找不到清淨之地,隻得躲在房簷上修煉,待屋中安靜後,已是夕陽西下。
她躡手躡腳回房睡覺,洛凝獨自睡在一側,厭鶯睡在另一側,中間插了個陸繁枝,貼心地替她鋪好了被褥。
“多謝。”她悄聲道,悄無聲息鑽了進去,心道累了這麽久,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誰知才入眠不過一刻,她便被一個懷抱憋醒,睜眼看去,原是陸繁枝睡著後,伸了個手臂在她臉上,幾乎將她腦袋完全抱在了懷中。
洛今宵忍住想要打人的衝動,一把將她手拿開,將自己的頭解救出來,誰知頭剛出來,陸繁枝的腿又攤到了她身上。
“陸繁枝!”洛今宵忍無可忍,咬牙道。
陸繁枝睡得香甜,咧著嘴叫了聲娘親。
洛今宵突然無比想念柳長老的小院兒。
她定定地睜著眼看著天花板,最後還是決定挺身而起,披上披風,卷起被褥,出了廂房。
只是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就是想找個客棧也不知在何處,她沿著道路溜達了一圈,走著走著,一抬頭,心中一陣狂喜。
她面前的窗前,映著一盞如豆的油燈,燈芯雖小,卻十分明亮,窗邊一妙人倚著,柔美身姿影影綽綽,正是曲微吟。
洛今宵如今困得要命,她幾步跑上前,踮起腳尖將腦袋送進窗子,討好地笑著,用氣聲道:“小師叔……”
曲微吟猛然抬頭,清澈的眸中倒映著火光燁燁,她沉默不語,目光疑惑。
“小師叔,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洛今宵努力擺出友好的微笑,嬌憨甜美,眉眼彎成月牙。
曲微吟臉色突然紅了,她蹙眉看著洛今宵,猛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