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暈得厲害, 溫白抬手,想揉揉額頭,指尖卻觸到一片冰涼。
轎子裡頭黑黢黢的, 溫白也分不清那是什麽。
他緩了好半晌,伸手一扯,借著微弱的亮光, 才發現那是一個紅蓋頭。
繡著圖案, 針腳很密, 很精致。
溫白正出神,玉葫蘆晃了晃。
他一低頭, 小蓮燈拍著花瓣,從裡頭擠了出來。
像是擠得有些費勁,一屁股坐在溫白膝蓋上後, 伸出兩片葉托:“抱。”
溫白伸手抱過它,有些緊張地說道:“噓。”
小蓮燈貼著溫白手背蹭了蹭:“它們聽不見我說話。”
“陸征說啦,這些紙人五感並不靈敏,只要我們小聲些, 它們聽不見的。”
溫白這才放下心來。
“我們這是在哪兒?”溫白小聲問道。
他知道自己坐在轎子裡。
這轎子裡頭布置得倒也堂皇, 軟墊細紗,但轎子並不穩,顛簸起伏,晃得人直犯惡心。
不像是走在平地上。
轎子裡頭只有貧瘠的一點光線,溫白勉強能看個大概。
小蓮燈:“山上。”
溫白並不覺得意外, 畢竟那羌岐就是個山鬼:“哪座山元元知道嗎?”
溫白猜著應該是霧凇山,但也不確定。
小蓮燈搖了搖頭。
但它自詡是溫白的“小狗腿”, 溫白一問,便提溜著腦袋說要出去轉轉, 看看這是哪兒,被溫白一把抱了回來。
“不能亂跑,丟了怎麽辦?”
小蓮燈這才安靜下來。
耳邊鈴聲脆亮,溫白側耳細細聽了一下,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小蓮燈解釋道:“是燈籠。”
“花轎四個角角都掛了燈籠,但裡頭燃的不是燭火,是鈴鐺。”
溫白點了點頭。
想來就是當時他看到的四個玻璃珠大小的紙燈籠了。
只不過現在化成了轎子,聲音越發脆耳。
“元元還知道花轎?”說完,溫白自己都笑了。
眼下這景象,要多瘮人,就有多瘮人,可他卻沒生出一點害怕的情緒來,還淨想些閑事。
他沒跟小蓮燈說羌岐的事,就更沒提娶親的事了,倒是陸征不知道與它說了什麽,這幾天小蓮燈比他還緊張。
“嗯。”小蓮燈認真點頭,“羌岐的轎子不好,白白不要坐,元元保護你。”
溫白擼了一把小腦袋:“不坐,假的。”
動作間,那紅蓋頭順著溫白的動作,滑到一旁。
小蓮燈望過去。
幾秒後,紅蓋頭就被灼了一個硬幣大的黑洞。
眼見著可能又快有第二個,溫白失笑,忙喊停:“現在不行。”
把紅蓋頭藏在後頭:“等抓了羌岐,我們再燒。”
要是等會兒下轎,蓋頭沒了,得露餡。
小蓮燈悶悶應了一聲,一腦袋扎進溫白懷裡,許久後,說了一句:“它們要搶你。”
溫白:“嗯?”
“外面那群小紙人,還有那個羌岐。”小蓮燈委屈得不行。
“誰跟你說的?”溫白不覺得陸征會這麽嚇唬它。
“他們說的,我聽到了。”
溫白猜了下:“陰差啊?”
小蓮燈:“嗯。”
就知道。
陰差們也不會故意去跟小蓮燈說什麽,大抵是在談亂羌岐,被它聽見了。
溫白替他揉了揉花瓣:“沒搶,我們是來找人的,等找到了人,我們就回去。”
小蓮燈高興了些:“嗯!等找到了人,我們就和陸征一起回去。”
聽到陸征的名字,溫白揉花瓣的手頓了下:“他在附近嗎?”
“有陸征的氣息。”小蓮燈嗅了嗅。
它劈啪炸了個小星子:“陸征不讓元元吵你。”
在溫白被帶上轎子的時候,小蓮燈本來就想喊醒他,可剛有所動作,就被陸征喊了停。
陸征說這香只是安魂香,不礙事。
左右都是些陰物,陸征怕溫白醒著害怕,能睡著也是好事。
於是溫白才安然睡了一路。
聽完,溫白笑了下。
能睡著的確是好事,他還覺得自己醒早了。
醒著的時候,這暈眩感比睡著厲害太多,難受是真的。
溫白正想著還有多久能到,那群小紙人卻先他一步開了口。
“呀,都這個時辰了,夫人為什麽還不醒呀,這香不是只能頂半個時辰嗎?”
“是不是你這個笨蛋弄錯啦!”
“沒有!沒有!沒弄錯!”
小紙人一頓吵,還有幾個脾氣急的,說著就要衝進來瞧瞧,溫白隻好咳了一聲,裝作剛醒來的樣子。
除了防止它們進來之外,溫白想著或許醒著,還能套一些話出來。
果然,溫白一咳,外頭寂靜了一瞬,緊接著就有紙人喊:“夫人醒啦!”
這話就跟個信號彈似的,這頭一落下,那頭木鑼皮鼓一頓敲,小紙人咿咿呀呀開始唱歌。
溫白隱約聽見什麽“大王”、“小大王”。
溫白:“……”
看著智商不是很高的樣子。
如果不是身處這密林深山,外頭也不是烏漆一片,這動靜聽著還算歡喜。
可偏偏是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
這鑼鼓聲就變了味。
一個紙人順著被風吹動的窗帷淌進來。
溫白順勢把小蓮燈往葫蘆裡一藏。
“不可以不可以!”紙人看見了被溫白摘下的蓋頭,它使勁抓著蓋頭一角,就要往溫白頭上戴。
不好!元元的小硬幣!
溫白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紅蓋頭,掌根恰好抵在小蓮燈燒出的那枚小硬幣上。
“蓋頭要大王才能揭的。”
哪怕已經聽了幾遍,溫白對“大王”這個詞,仍舊敬謝不敏。
但怕小紙人發覺,隻好退了一步:“好,我會蓋上,你先松手。”
溫白原以為還得跟這紙人周旋一番,誰知,它很快松了手,還朝著溫白鞠了一個躬。
在溫白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它舉起雙手,貼在自己嘴邊,吹了個不怎麽利索的口哨。
“嘩”的一聲,燭火燃起的聲音。
轎子外頭的燈籠燒得通紅,火光把轎內也引得亮堂了些。
兩個紙人抬著一個小香爐,從窗口飄進來。
把香爐放到溫白手上後,齊齊說道:“暖手!”
溫白掌心一暖,下意識說了一句:“謝謝。”
小紙人合掌一拍:“新娘子!”
溫白:“……”
溫白覺得這些紙人許是也有等級的,這兩個小紙人明顯就沒吹口哨的那個會說話,翻來覆去就幾個詞。
拍掌倒是拍得響亮,像個氣氛組的。
送完小香爐,兩個紙人就飛了出去。
剩下那一個,吭哧吭哧從內踏下頭,拖出一個盒子來。
“夫人,用!”
溫白已經沒有糾正它們口頭的心思了,他頓了下:“用…什麽?”
紙人伸手,往那個盒子上又點了兩下,示意溫白打開。
溫白能感覺到這群紙人對他沒有惡意,想著等會兒還得從它們口中問一下程誠他們的下落,便順著它們的意思,彎腰,把那個盒子打開。
銅鏡、胭脂、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兒……去了兩趟千年的人間,有幸還認得。
但都是他用不上的東西。
溫白越發開始懷疑,羌岐究竟知不知道他是男的。
溫白合上蓋子,敷衍著說了一句:“謝謝。”
幾場對話下來,溫白多少也知道了,這些紙人沒什麽心眼,一邊起身,一邊直接開了口:“我的那些朋友,是不是被你們帶走了?”
紙人一歪腦袋:“什麽朋友呀?”
溫白看不出它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但話已經問出口,也只能繼續往下問:“那天我們是一起上霧凇山的。”
小紙人想了半天,才拖著嗓子“哦”了一聲:“是那四個人嗎?”
溫白心一緊:“嗯。”
“在的。”小紙人說道,許是見溫白皺了眉,不高興了,它慌忙擺手,“不要怕,他們很安全。”
“大王怕夫人一個人無聊,就找了幾個人陪你。”
接著,小紙人把那天的事說了一遍。
用羌岐的話說,是給他找了七個“陪嫁”。
為什麽是七個。
是因為羌岐山的“岐”字,也通“七”,吉祥數。
羌岐在霧凇山看到溫白,看上了人之後,又見著他和方樂明他們走得近,關系好,怕娶進門以後,溫白一個人在山裡頭待著無趣,便想著把這群人全給綁回來——是的,全。
羌岐原先的意思,是把溫白整個班的人都給打包帶回去,做溫白的陪嫁。
後來,是山中精怪提醒了他陰司的事,說不可行,動靜太大可能會引起陰司的注意,羌岐這才收了手,決定隻帶七個回來。
然後,就派了兩路紙人。
一路往方樂明那邊去,一路往程誠那邊去,結果可想而知,方樂明這邊有寶器和城隍,沒得手,最後隻綁回來四個——連溫白也沒娶回來。
接下來羌岐的心思,便全撲在了溫白身上。
“新娘子”都沒娶到,要這麽多“陪嫁”做什麽?
於是,也就顧不上把那剩下的三個湊上,派了所有紙人,朝溫白這邊來了。
紙人說完,溫白啞了口。
他完全不敢想,要是羌岐真的腦子一熱,把全班給綁回來了,那事情會變成什麽樣。
“他們現在在哪?”溫白直接問道。
小紙人一時沒答上來。
轎子吱呀一聲,緩緩落地。
在溫白以為已經到了的時候,那紙人重新有了動作。
“要進山啦,夫人坐穩啦!”說完,飄了出去。
溫白:“?”
進山?
之前難道不是一直在走山路嗎?
他沒忍住,把帷簾開了一道縫。
借著燭火,看清外頭景象的時候,溫白心口冷不防地墜了一下。
山頂。
現在他們在的位置,正是一個山頂。
風聲很大,甚至蓋過了紙人咿呀的歌聲,卻沒吹動燈籠分毫。
他看著紙人們排著隊,拿著手上的小鑼小鼓,從山頂一躍而下。
所以他們說的進山,是指…跳下去?
溫白指尖一攥。
此時,腕間葫蘆的熱度一點一點傳來。
那溫度並不比手上香爐盛,可溫白的心隨著它,一點一點定下來。
陸征在,溫白小聲告訴自己。
小蓮燈從葫蘆裡飄出來,用葉托推開溫白手中的香爐,自己躺了進去。
等找準了位置,抖著花瓣,用力哼唧一聲。
從底座的位置,掉出一個迷你小紙團子來。
陸征的“小紙條”,溫白第二次見,自然知道。
摸了摸送得有些辛苦的小蓮燈,溫白把紙條打開。
紙上寫著一句話。
“下面是結界,不用怕。”
溫白深吸一口氣,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他打開之前紙人推給他的盒子,拿出胭脂盒,用手指沾了一點,在紙條的背面,寫了一個“好”。
“元元,這個能送還給陸征嗎?”
“可以鴨!”小蓮燈看起來還挺高興,花瓣一展,高高露出一截燈火。
“放在這裡。”
溫白順著它的話,把小紙團放進去。
紙團被燈火裹著,點燃,最終化為幾縷黑煙。
溫白小學時候都沒傳過幾回小紙條,現在倒傳了一回。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句“好”能有什麽用,可他就是寫了。
就像其實陸征隻用燃一下葫蘆,就是在告訴他不用怕一樣,可陸征也寫了這麽一句。
許是湊巧,溫白剛好寫完,轎子再度被抬起。
一陣強勁的風聲伴著失重感襲來,溫白猛地屏住呼吸,下一秒,轎子便落了地。
溫白甚至都沒緩過神來,“新娘落轎——”的聲音便隔著帷簾傳來。
不同於紙人的清脆,這聲音甚至有些尖銳。
“砰、砰、砰”,有人踢了三下轎門。
紅蓋頭正被溫白攥在手裡。
他不太想蓋,更不想下轎。
猶豫間,外頭一道人聲響起。
“小、小白?”
程誠?溫白還以為是自己聽岔了,可聲音就在帷簾這邊。
他終是沒忍住,一把掀開了簾子,對上了程誠的視線。
溫白:“……”
他原本都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可能到最後,羌岐才會把程誠他們給放出來。
誰知道……
“鄭輝他們呢?”溫白小聲道。
“都在這兒呢。”程誠表情並不好。
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垮著臉。
“小白,你……”
程誠的話,被一道陌生的聲音打斷。
“大喜的日子,你一個做陪嫁的,這是什麽表情?”
在周偉和鍾時寧不間斷的“這羌岐如此急色,一定是個老淫賊”的洗禮下,溫白難免也有些跑偏,以為羌岐該是有些年紀。
所以聽到這顯然還算年輕的聲音的時候,怔了一下。
程誠臉色更難看了,可不得不提著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夫人,我的誠心你也看到了,四個陪嫁,一個不少,你要是嫌少,明天我再多綁幾個過來伺候你就是。”
他語調一轉:“現在是不是該安心下轎了?”
說著,門簾開了一個角。
一隻手眼見著就要伸進來,這時,天邊悶雷一滾。
紙人們咿呀開始亂叫,剛伸進來的那隻手,也猛地縮了回來。
“哪來的雷啊?!”他大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