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州的身體很輕，就像是一堆泡沫，只要一點細微的觸碰，便會消失不見。

　洛十方雙手難以抑製顫抖，將洛九州護在懷裡，輕聲呼喚。

　“阿爸。”

　洛九州聲音如同淬了一層寒霜。

　“我不是他。”

　洛十方搖了搖頭：“不，你是！”

　洛九州半是諷刺地勾了勾嘴角。

　“我最後說一次，我不是。我只是用骨灰和殘魂燒製而成的陶偶，我沒有心，也沒有靈魂，什麽都沒有。”

　——骨灰？殘魂？

　洛十方瞳孔一陣瑟縮，沉默片刻後，反問道：

　“那阿爸你為何要在我獨自一人決戰黑山山主的時候救我？”

　洛九州微微閉眸，似乎這樣就可以屏蔽所有陌生又熟悉的怪異感受。

　“不過是奉命行事。”

　是的，一切都是奉命行事。

　他是“洛九州”，又不是洛九州本人。

　他從來不是任何人，也不奢望成為任何人，因為他不配被稱之為人。

　他僅僅是被製造出來的陶偶，是用於戰鬥、殺戮的武器，只需要服從命令行事就夠了。

　一切和命令悖逆的行為，他本不應去執行。

　……本來應該是這樣。

　可現在的他，為什麽會躺在敵人的懷中，享受著對方對別人的親情？

　洛九州本以為會看到洛十方失落的表情，卻沒想到，對方在聽到這個冷酷的回答後，揚起一抹陽光的笑容。

　“你看，你沒有反駁，那就是承認你是我的阿爸了。”

　“……”洛九州一陣沉默，面上的冷漠分崩離析，明明他自詡沒有心，也不存在靈魂，卻不知從何處抓住一縷溫暖。

　洛十方抿了抿唇，微微垂眸，掩去眼中的淚意。

　“阿爸，你就是你，現在我觸碰的，就是你，不是別人。”

　洛九州不解地皺了皺眉：“你已經見過了你的親生父親。”

　說這話的時候，他覺得周遭的空氣似乎變得更加蕭瑟了。

　為什麽洛十方在與血緣關系的親生父親重逢後，還要對他一個只是擁有別人記憶的、不知情感為何物的陶偶告白呢？

　無法理解。

　洛十方歪了歪頭，無比自然地道：“但你也是我的阿爸，這衝突嗎？”

　明顯並不衝突吧。

　洛九州以沉默回應，卻並沒有否認……這何曾不是一種默認呢？

　洛十方輕聲道：“阿爸，你見過師叔了嗎？我之前見過師叔以前的樣子，很溫柔，很俊秀。他其實很想你，也很愛你，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病。”

　一段幾十年前悔恨莫及、愛恨交織的記憶升起，洛九州不自覺順著洛十方的話回答了下去。

　但這何嘗不是他真心所想？

　洛十方：“當時阿爸和師叔大打出手，一定很難過吧？”

　“我不知道什麽是難過……大概，只是有些不願意動手而已。”似是被戳到了什麽，洛九州微微側眸。

　當時，朗星君最後是在洛十方的手中灰飛煙滅，並非由他作出最後一擊。

　洛十方說：“那個就是難過吧。阿爸，你現在很難過。”

　“這樣嗎？”洛九州升起一股懷疑。

　但他突然回悟，自己現在的懷疑，何嘗不是與命令相悖的、帶有主觀色彩的想法？

　悟了。

　悟了！

　倒還不算太晚。

　洛九州抬起手臂，撫摸了洛十方的頭頂，又拍了拍洛十方的胳膊。

　“你跟我記憶中相比，的確是長大了。但你接下來要面對的是我的師父，你的師祖——崇光尊者。那位是舉世無雙的天才，通曉過去與未來，實力與妖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可做好了面對的準備？”

　洛十方重重地點了點頭。

　洛九州的手很冰冷。

　可洛十方卻可以感覺到其中的暖意。

　“你讓我感到驕傲，十方。你跟我不一樣，我很欣慰你找到了一個能夠相守終生的人，而非是聽之任之、隨波逐流，到頭來悖逆本心，追悔終生。”

　洛九州平靜地闔上雙眼，將腦袋靠在洛十方肩膀，似乎是正準備做一場美好的夢，“我累了，讓我去休息吧，臭小子。”

　“臭小子”這三個字，是洛九州經常用來揶揄洛十方的話。

　在前者去世以後，幾乎沒有其他人再對後者這麽稱呼過。

　“好夢，阿爸。”

　終於，洛九州揚起一抹淺淡的笑容。

　他的身軀分崩離析，化作一抔灰燼，順著洛十方手指的縫隙，隨風而逝。

　洛十方將其中一縷余灰裝進了袋子裡。

　然後望著目光無法觸及的通天塔盡頭，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怒火。

　洛九州的骨灰壇，本應被好好保存在老家裡。

　也就是說，骨灰不是被掉包，就是被盜取了！

　——無法原諒！

　就算對方是師祖，洛十方也不可能懷抱絲毫惻隱之心。

　惡魔化後，他的實力提升到四級巔峰，強大的氣勢化作勁風，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直將逆世教眾掀了個趔趄。

　回頭看了眼雨師，後者回以一個“無事”的眼神後，洛十方點了點頭，對身邊的嚴淵說：

　“嚴先生，我們走！”

　“好！”

　《無銘》魔法書閃過一道暗光，嚴淵的背後立刻便生出一對漆黑的羽翼。

　兩人一齊向上方飛去，身影漸漸沒入金光之中，再難探尋。

　在雨師等人看來，這一幕何其諷刺。

　洛十方和嚴淵現今借助魔神之力，形如惡魔，卻行的正義之事；相反，那聖潔肅正的神光，背後卻是由無數人的血淚壘砌而成。

　“這一戰，我們絕不能輸！”

　雨師略微調養了一番靈力，怒喝一聲。

　通天塔下，狂浪卷起血雨腥風，一場大戰由此爆發。

　……

　通天塔頂，天光輝煌。

　崇光尊者渾身皆白，傲然獨立，不染纖塵。

　在覺察到有人到來後，微微側眸，露出一張精致無雙的臉龐。

　九彩霞光傾灑而來，為他渡上一抹聖潔真韻。

　便見他一雙金色瞳孔中波瀾不驚，揚起一抹慈悲的笑容，恰如九重天上的仙佛，隻一個眼神，旁人便道他是在普度眾生。

　這樣超凡脫俗、驚豔眾生的男子，又有多少人能將其與“心狠手辣”、“罄竹難書”等詞語畫上等號？

　“你就是崇光尊者？”

　洛十方無比警惕，明明是一個疑問句，卻用的是陳述的語氣。

　雖然他沒有親眼見過崇光尊者，但完全可以確定，眼前之人就是他的敵人。

　“呵~洛十方，你既為我徒九州養子，又得我宗佔星觀絕學，當下便應稱我一聲‘師尊’。難道九州那個癡愚之徒，竟是沒有好好教導過你什麽叫做‘尊師重道’麽？”

　崇光尊者一開口，其聲音就好比嫋嫋仙音，奏入洛十方和嚴淵心底，幾乎讓人不自覺便要放下戒備。

　“我當然知道什麽是‘尊師重道’，但我更知道，你自私自利，早已進入歧途，哪怕是一身金碧輝煌，也改變不了你傷害了很多人的事實！”

　洛十方仰頭，赤紅的雙眼猶如一對燃燒的紅寶石，“就先從你親近之人說起，你生生拆散了自己的兩個弟子，誘導師叔成為邪魔外道，爾後逼得我阿爸和師叔自相殘殺，甚至連我阿爸與世長辭之後也不放過，用骨灰和殘魂燒紙陶偶。如此行徑，與邪魔外道何意！”

　崇光尊者面不改色：“九州癡愚，清風更是執迷不悟，他們隨我入了無情之道，本質上卻是不思進取，直到最後也未能通過我的考驗。你可知，我給他們二人多少機會？”

　“無情之道？”洛十方諷刺一笑，“這世上，時間最是公正，最是無情。崇光尊者，你難道是將自己與‘時間’比肩了嗎？你何德何能，認為自己真的在修煉無情之道！”

　嚴淵揮手，也一同怒斥道：

　“你刻苦鑽研，步步為營，將整個世界化作棋局，目的便是為了今日你能夠羽化登仙，超然世外。你分明是一己私欲作祟，如果這就是你的‘無情’，那我無話可說！收起你那副偽善的嘴臉，惡心！”

　兩人很少有如此厲聲批判某人的時候，可這一回，他們一起發力，直將崇光尊者罵了個狗血淋頭。

　魔神阿斯莫德的聲音在兩人耳畔響起：“說得不錯~很精彩嘛~”

　而面對洛十方和嚴淵的斥責，崇光尊者面上竟無一絲惱怒，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失望。

　“癡兒……癡兒。”

　“我以天下為局，對善惡之人一視同仁，本想著你二人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理解我之大業，卻不想你二人不光執著於紅塵俗世，想法也與凡人一般庸俗不堪，當真悲哀，悲哀。”

　崇光尊者用長者教導小輩的口吻說，“靈界與人界合二為一，將會造福眾多身具資質之人，對你二人而言，更是利大於弊。出於一絲惻隱，我給予你二人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

　“那就接好了！”

　洛十方暴喝一聲，徑直揚起拳頭，化作一道赤色隕星，朝崇光尊者落去。

　其勢如破軍，橫貫天際，就連金色的神聖天光，也在這一擊下被割裂開來。

　“喵嗷——”

　與此同時，陰風大作，一隻隱匿在陰影當中的四級九命貓妖緊隨洛十方的動作，向著崇光尊者撕扯而去。

　這隻九命貓妖，便是由小黑、小雪、三色在《無銘》魔法書的融合下臨時誕生，亦是兩人最當下最強大的助益。

　嚴淵原地不動，念誦咒語，就見崇光尊者身後的地面上出現一雙蒼白纖細、精美絕倫的玉手，帶著萬頃之力，向其捏去。

　這隻手，洛十方再是熟悉不過，正是當時後家之變時，魔神阿斯莫德將一隻惡魔扯回地獄時在眾人面前所展露的肢體。

　借助《無銘》魔法書，嚴淵竟然獲得了召喚魔神阿斯莫德肢體的力量！

　面對來自三名巔峰四級強者的攻擊，崇光尊者卻是搖了搖頭，輕啟嘴唇，冷漠地道：

　“爾等皆為螻蟻。米粒之光，也敢與日月爭輝？”

　“轟——”

　頓時，以崇光尊者為核心，天光化作金身將其籠罩，虛空之中，星月光波不斷送出，向四面八方散去，令敵對者避無可避。

　“喵嗷！！！”

　九命貓妖被蘊含淨化靈力的星月廣播擊中後，淒厲地嚎叫一聲，毫無掙扎之力地倒飛了數十米，撞碎了一片片祥雲。

　魔神阿斯莫德的手被灼傷得只剩下一副骨骼，黯然地縮回到地獄之中。

　但突然，於半空中，一隻著黑色蝴蝶長筒細高跟的長腿朝著崇光尊者天靈蓋重重踏去！

　這一回，嚴淵召喚的是魔神阿斯莫德的右腿！

　魔氣與星月光波互相排斥，刹那間如同在沸騰的油鍋澆上一碗熱水，沸反盈天。

　但這一擊卻恰好掩護了洛十方！

　只見洛十方原地的殘影被撕成碎片，下一刻，他本體以一化十，拳腿並用。

　伴隨著空間與空氣的陣陣扭曲與連綿不絕的“轟隆”碰撞聲，崇光尊者的手臂精準地製住了洛十方的所有攻擊，卻仍然在這一連串的攻勢下向後退了一步。

　空氣中飄蕩著恐怖的氣息。

　崇光尊者的眼中閃過一抹驚歎。

　“洛十方，你的成長，大體在我意料之中，可我現在才發現，先前或許確是小覷了你。”

　“只是，若非我現在九成功力需要維持陣法運轉，方才那一擊，你們早已灰飛煙滅。”

　“既然你們成功讓我的腳步產生挪動，那麽，我便給予你們多一分尊重。”

　崇光尊者抬手一揮，廣袖飄揚。

　從遙遠的天空中，三道明亮的光柱貫穿空間而來，化作有形的牢籠，沉重地壓在洛十方、嚴淵和九命貓妖身上。

　九命貓妖被壓得慘嚎連連，噴出鮮血，透不過氣；嚴淵在魔神阿斯莫德的加護下半跪在地面，緊咬牙關，艱難地抵禦著攻擊。

　洛十方七竅溢血，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微微低下了頭，可下一個瞬間，他便昂然而立，完全沒有被這股壓力所屈服。

　“爾等何以這般自不量力。”崇光尊者諷刺地勾了勾嘴角，“你們只需要，乖巧地在旁邊見證新世界的到來，便能獲得最大程度的利益，這不好麽？”

　“當然不好！”洛十方、嚴淵乃至九命貓妖異口同聲地做出了回答。

　九命貓妖承受的壓力是最強的，本身它們便屬於連接幽冥的貓又一族，被星月靈力眼中克制。此時它身上的融合魔法已然難以為繼，只要再過不久，就會重新變為三隻貓又，然後被這股重壓壓為肉餅。

　可即便如此，它還是要堅持發出自己的聲音。

　“你想要達成的目的，會傷害到我的妖族和人類朋友，還有很多無辜的生命！你分明就是個邪惡大反派！哪怕是披著一層好看又正義的皮囊，也改變不了你的本質！”

　嚴淵咳出一口鮮血，雙眸盡是決絕：“哪怕是死亡，我們也會破壞你的棋局！我們絕不會任由你胡作非為。”

　崇光尊者聞言，悲天憫人地抬了抬眸子。

　他的雙眸是尊貴的純金色，隻一眼，便像是望盡了過去與未來。

　“我精心布置了這一切，你們二人縱然不自知，也早已入了這棋局，再不可脫身。你們現在的行動，自然也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這個計劃，早在你們出生以前，我便開始實施。不單是我的兩個弟子，和諧村和妖龍也好，華夏正統玄門界也罷，嚴家和亞力普斯家族自是不用多言……一切的一切，都早已站在了特定的位置上。而你們從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為我所用。”

　“為我而生，為我而死。我要你們生，你們便生；我要你們死，你們便死。”

　——這是何等令人絕望！

　他們祭出了全力，卻頂多能讓對方後退一步。

　懸殊的實力差距，讓洛十方難以看到勝利的曙光。

　他幾乎可以確信，只要崇光尊者願意，完全能夠乾脆利落地殺了他們。

　可是……對方為何遲遲不動手？而是留住了他們的性命？甚至都不曾重創他們。

　唯一在做的，僅僅是在警告他們“乖巧聽話”。

　難不成，是要利用他們來達成某個目的？

　——等等。

　剛才對方的口中提到了……陣法！

　以天下為局，任由各方勢力互相廝殺，崇光尊者自巋巍不動，卻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單單不殺了他們？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既然他們兩人遭遇的一切，都在對方的預料之中，那麽他們不正是對方所飼養的“蠱蟲”嗎？

　在對方眼裡，他們身上累積的，肯定不是所謂的實力。

　而是信仰力、氣運等縹緲卻至關重要之物！

　洛十方瞳孔猛地瑟縮了一下。

　“寶貝兒，看起來你終於了解了。”魔神阿斯莫德的聲音傳來，“對方口中的陣法，你見過不止一次，也有一定了解。現在，可是徹底明白了？”

　——反曼陀羅陣！

　犧牲各大勢力，萃取氣運，尋常人無法輕易承受信仰力、氣運等力量，但他們兩個身具特殊命格之人，卻是最佳載體。

　魔神阿斯莫德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

　“先前我還寄望於一絲微弱的可能性在你們的實力上，可現實是，就算是借助我的力量，你們仍然會失敗……你們要面對的敵人，太過強大。隨著因果在對方的身上疊加，對方將會變得越來越強大，直到跨越那道關卡，成為與我等魔神相同的存在。”

　“冥冥之中，在這個計劃開始實施的時候，我醒了。作為一名魔神，我竟然順應世界的災變而來，成為你們的守護神，並在冥冥之中選中了你們。”

　“通常情況下你們無法擊敗對方，如果你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破壞陣法，令對方遭受反噬，那麽，你們將會取得那份戰勝對方的可能。”

　洛十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劇顫。

　他不是個笨人，一切已經清晰明了。

　魔神阿斯莫德的意思，是讓他們兩人挑選出其中一人以身相殉！

　“不行！”

　“你們沒有選擇。”魔神阿斯莫德難得用溫柔的語氣說話，“知道我為何讓你們前來通天塔頂麽？這裡是陣法的中心，只有在此處，由你們雙方的其中一人，親自動手，才能最大程度地逆轉陣法。”

　而自盡是沒有用的。

　“十方，你必須動手。”

　嚴淵的聲音突然傳入洛十方的腦海中。

　後者瞳孔一縮，驚愕地看了過去，卻見前者面容平靜，嘴角含笑，似乎早已做好了準備。

　“嚴先生你為什麽……”會聽到他和魔神阿斯莫德的談話？

　“我認識的十方，可不是這麽猶豫的人。”嚴淵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語氣中帶著一分促狹，“你忘了，我現在也是魔神大人的契約者，持有他的力量。”

　沒錯……在出發之前經歷的無盡冰原幻境中，嚴淵就決定坦然地迎接死亡。

　這也是魔神阿斯莫德告訴他的那個秘密。

　如果自盡有用的話，他早就這麽做了……遺憾的是，他現在不得不強迫自己的愛人，做一件悖逆本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