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

　圖書館就陷入了一片較為尷尬的寂靜氛圍中。

　橘色的燈光從上方籠罩而下。

　先生筆直地端坐在了座位上，眼皮垂下，神情平淡地看著擺放在桌面上的書。

　可就算是再平靜坦然，也改變不了這本書放反了的事實。

　【哈哈哈哈哈】

　【書怎麽會拿反的？】

　【還用說嗎？先生明顯就是心不在焉，連書都看不進去了】

　謝小舟一手撐著下巴，目光落到了坐在對面的先生身上，觀察著他的神情。

　先生的樣貌精致無暇，柔順的黑發被一條紅色綢帶束起，松松垮垮地垂在了肩膀上。

　從表情上看，不見一絲心虛。

　但這只是表面。

　一旁的黑暗角落中。

　一根根觸手排排站立著，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過了半晌，它們才反應過來，觸手尖尖紛紛垂了下，像是害臊地捂住了臉。

　謝小舟盯著坐在對面的先生：“先生？”

　先生抬手按住了書本的封面，遮住了上面的書名，冷漠地開口：“這與你無關。”

　不管先生的反應再怎麽平靜，謝小舟還是能看出一股欲蓋擬彰的味道。

　先生想掩飾什麽？

　難道……先生的失憶都是裝的嗎？

　一旦產生了這個想法，再往著這個方向去發散，就能夠發現到更多的線索。

　先生是來自深海的不可名狀之物，只要看一眼，就會被同化成怪物。

　可是現在謝小舟都不知道看了幾眼了，都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裡，肯定是先生收斂了能力。

　可先生為什麽會無緣無故地對著一個陌生人類收斂能力？

　對於先生來對，他與人類的區別就好像是大象與螞蟻，就如同大象不會在意自己走路的時候踩死了多少隻螞蟻，先生也不會在意人類的死活。

　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先生是記得他的，只是現在在假裝失憶罷了。

　謝小舟有點想不明白，先生為什麽要假裝失憶。

　不過他也沒有執著於這個問題，畢竟先生的腦回路異於常人，通常對事物有著新奇的理解。那這樣一來，對於先生來說，做出這種事也不算是太奇怪。

　謝小舟又看了先生一眼。

　對於先生這種性格，彎彎繞繞的試探反而沒有用，只有直截了當地問才行。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問：“先生，你為什麽要假裝不認識我？”

　黑暗中的觸手也十分好奇，蠕動了一下，一個個都探出了頭，偷聽著先生的回答。

　先生側過了頭，垂在肩側的黑發微微晃動了一下：“假裝……我為什麽要假裝？”

　先生有些緊張，連帶著觸手們都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差點又打成了一個死結。

　不能被謝小舟發現。

　更加不能承認。

　如果承認了他沒有失憶，那謝小舟肯定就要離開了。

　先生緩緩轉動了一下金色的眼瞳：“我應該認識你嗎？”

　謝小舟：“……”

　看來先生是打定主意不肯承認了。再繼續追問下去也沒有意義，他乾脆站起身，朝著其他地方走去。

　圖書館外圍繞著的濃霧又湧了上來，將站立著的人形雕塑籠罩了起來。

　謝小舟在圖書館的大廳中走了一圈。

　圖書館的裝修典雅複古，有著一面直達拱頂的書櫃牆面，按照標簽擺放著一列列的書籍。

　他隨手抽出了一本，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在這動作間，謝小舟能夠感覺到有一股目光一直在牢牢地盯著他。可等回過頭，卻又什麽都沒有。

　他看向了頭號嫌疑人先生。

　可是先生依舊保持著離開時的那個動作，連手臂搭在桌上的弧度都沒有變動一下。

　謝小舟瞥了一眼先生的背影，收回了目光，朝著二樓的旋轉樓梯走了過去。

　噠——

　腳後跟落在樓梯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響動。

　先生也聽到了這聲響，看起來，他絲毫沒有要回頭的意思。不過，他也根本不需要回頭。

　因為黑暗所致之地，他可以窺探到一切。

　先生閉上了眼睛，漆黑的發絲輕輕飄揚了起來。

　於此同時，黑暗翻湧，似乎裡面藏著一個龐大的身軀，正在緩緩地遊走。

　在看不見的地方，無數條觸手正在蠕動，跟隨著謝小舟的腳步，緩緩地環繞在了他的周身。

　懸掛在半空中的水晶燈黯淡了片刻，又恢復了光亮。

　謝小舟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正站在二樓的樓梯口，朝著身側的書櫃牆伸出了手，想要去拿其中的一本書。

　樓梯口與書櫃牆面還有一段距離，這使得他不得不踮起腳，朝著外面探出身去。

　終於，指尖碰觸到了書籍的脊背。

　謝小舟的手臂一用力。

　啪嗒！

　一個失手，書籍從半空中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謝小舟頓時失去了重心，一個踉蹌，跌落下了樓梯。

　圖書館的樓梯設計是旋轉的，每一節台階都比正常台階要狹窄，若是直接摔下去，怕是要受傷骨折。

　謝小舟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做好了疼痛來臨的準備。

　可是，想象中的慘烈畫面並沒有出現。

　一根觸手從黑暗中鑽了出來，纏繞住了謝小舟的腰，一個用力，將人拉回到了原地。

　謝小舟剛剛站穩，低頭一看，黑暗邪惡的觸手不見了，轉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掌。

　再一抬頭，他對上了一雙金色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見，眼中浮現出了焦急與關切。

　就像是一隻狗勾。

　就算是主人再怎麽對待它，等到主人遇到危險的時候，它總是第一時間衝過來保護它的主人。

　謝小舟失笑：“先生，還要假裝不認識我嗎？”

　先生想要掩飾，卻已經來不及了：“我……”

　謝小舟上前一步，抓住了先生的手腕，緊緊握住：“先生，不準騙我的。”

　先生從不喜歡騙人。

　可是他卻欺騙了謝小舟。

　先生泄了氣，目光閃爍了一下：“我、你……我沒有騙人。”

　謝小舟直直地看著先生，眼睛清澈分明，就如同能看穿人心中的想法一般。

　一根觸手豎了起來。

　另一根觸手搭了上去，做出了沉思的表情。

　它們思索了片刻過，一致對著先生做出了鄙視的表情，像是在說——你就是在騙人！

　先生的嘴角抽了一下，手指一屈，直接將這些看熱鬧還掀他老底的觸手全部捏碎。

　觸手化作了一灘汙水，悻悻地鑽入了黑暗中。

　先生面對謝小舟的目光，隻好承認：“我……是騙人了，可是，這是因為我不想你走。”

　先生的邏輯思維很簡單。

　因為他學會了“感情”，謝小舟才走的。那現在他失憶了，只要假裝沒學會什麽叫感情，謝小舟就不會離開。

　可是沒想到，謝小舟直接就拆穿了他的謊言。

　先生慌亂了起來，手指虛虛拉著謝小舟：“那……你這次能不能不要走了？”就好像是哀求的狗勾，求著主人不要拋棄他。

　先生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的心情，只能說：“你走了，我很難受，這裡，很不舒服。”他按住了自己的胸膛，還有些疑惑不解，“還有，我的眼睛為什麽會掉一些鹹鹹的水珠，很奇怪。”

　【好慘的狗勾】

　【海王舟沒有心】

　【先生被傷害了一次，還要被傷害第二次】

　謝小舟聽著先生的敘述，少有的愧疚了起來。

　其實先生剛開始什麽都不懂，只是想來人類世界學習一些知識而已，結果學到了會令人煩惱與痛苦的“感情”。

　謝小舟說：“這是代價。”

　先生：“代價……”

　他以前從未聽說過這個詞，在浩瀚的知識海洋搜尋了一番後，得到了一個極其書面的解釋。

　代價，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所作出的犧牲。①

　有點複雜。

　但是先生意外的懂了。

　因為學會了感情，知道了如何去“喜歡”，所以才會感到痛苦。這就是需要付出的代價。

　謝小舟輕聲說：“所以我說了，感情不是一件好東西，先生。”

　先生第一次否定了謝小舟的話：“不，我覺得很好。”他認真地說，“感情是甜的，能讓我快樂開心，這是以前沒有過的。”

　說完了以後，先生又覺得說得不太對。

　其實帶給他快樂的不是“感情”，而是……謝小舟。每個人都能有感情，但是謝小舟是不一樣的。

　藏在黑暗中的觸手察覺到了先生的心情波動，從角落裡伸出了觸手尖尖，想要觸碰一下謝小舟。

　可是越是喜歡，就越是小心翼翼，它們生怕傷害到脆弱的人類軀殼，壓抑住了邪惡的本能，就這麽蟄伏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

　只要這麽看著就好了。

　先生說：“留下來。”

　如果是面對其他BOSS，謝小舟會選擇用花言巧語來說服他們，可面對先生，莫名地不想說謊欺騙他。

　謝小舟為難地說：“先生，不可以，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為了學習感情，先生一直在聽謝小舟的話，可這一次，他卻十分執拗地說：“留下來。”

　先生的情緒波動了起來，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能力。

　黑暗湧動了起來。

　四周的場景變得灰白扭曲，隱隱傳來了毫無意義的囈語，巨大的觸手在虛空中穿行，發出黏濕的聲音。

　——留下來。

　這三個字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

　先生想要留下謝小舟。

　但不管怎麽樣，他都按捺住了自己的觸手，沒有傷害到謝小舟一分一毫。

　就像是一隻凶猛的狗勾，擁有鋒利的牙齒與爪牙，一擊將脆弱地人類咬死，可在面對喜歡的人的時候，永遠只會露出柔軟的肚皮。

　因為喜歡，所以克制。

　這是謝小舟教給先生的。

　作者有話要說：

　①參考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