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凌晨一點多,夜裡裡溫度很低,雨夾雪下個不停,大有直接進化成雪的意思。
三人從樓下一下來,袁丁發出瑟瑟發抖的聲音。
尚揚也忍不住將下巴縮進掩高的風衣領裡,只靠秋褲來抵禦西北寒冷還是不太行。
明明金旭也隻穿了件秋款運動外套,就好像完全不冷,還要嘲笑老同學:“還吹牛說冬天要穿短袖嗎?”
尚揚:“……呵呵。”
下來之前他還在想,不如和金旭一起去刑偵大隊看下郊外拋屍案的進展,但他畢竟不是當地公安的人,貿然插手可能會有點不太方便。
現在他決定不去。這也太冷了!又冷又困,隻想趕快鑽進被窩裡。
“你要去忙就快去,我們隨便找個地方都能睡一覺。”他說。
金旭卻道:“我住分局家屬院,就在旁邊,送你們過去捎帶腳的事。”
家屬院離分局只有幾百米遠,警車從分局開過去,兩分鍾就看見了大門。
“家門鑰匙給我,門牌號說下,在門口放下我們,自己能找著。”尚揚道。
“行。我跟門衛打聲招呼,外邊人不讓隨便進。”金旭說話間,就到了家屬院門外。
他踩下刹車直接停在電子橫杆前,半夜裡也不怕擋到別人路。
門衛的小窗打開,一位大爺在窗內朝副駕上看了眼,對金旭道:“小金,帶女朋友回來了?”
尚揚:“?”
因為光線比較暗,大爺眼神又不太好,把膚白唇紅的尚主任錯認成了女孩。
金旭和後排的袁丁同時發出輕笑。
尚揚:“……”
金旭向大爺簡單說了下情況,又給尚揚指了指他住哪棟樓,便驅車離開,去往刑偵大隊。
尚揚和袁丁就按照他說的單元門牌號,順利找到了他的住處,又用他給的鑰匙開了門,尚揚摸到玄關開關,打開了燈。
袁丁當場驚呼:“這麽乾淨?!”
這房子不太像一個單身漢的住所,窗明幾淨,目光所及之處,所有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袁丁是真心以為是要來“狗窩”將就一晚,見此情此景,不禁想到,原來他們三個人之中大概只有他的住處是真的狗窩。說好的公大男丁皆糙漢呢?內卷得這麽厲害?
他信口開河,汙蔑金師兄:“好家夥,房間整潔無異味……”
尚揚道:“別胡說八道。他一直就是這樣。”
在公大時寢室也實行軍事化管理,一群警校新生或多或少都有點不適應,全寢唯一一個沒因內務被挑過毛病的人,就是金旭,即使是周末和放假,他也從未在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上有絲毫松懈。
他就像總是繃著弦的一張弓,自律能力相當強悍。
但這也被當時的尚揚所不喜。
少年尚揚更喜歡與肆意張揚的朋友交好,而對一切帶著克制意味的人或物,有本能抵觸的心理。
金旭的克制還表現在待人接物上,那個年紀的人,十之八九都有過交淺言深的經歷,寢室幾個男生聊嗨了說起各種各樣的家事私事,唯獨金旭很少參與其中,總有一種淡漠的距離感。
那時在尚揚眼中,睡在他上鋪的這位西北大兄弟,既冰冷還愛裝。
一晃十多年過去,尚揚也不再是單線程中二少年,在工作和生活裡見過形形色色的各樣人等,漸漸體會到,像金旭那樣善於自我約束,和人交往保有分寸感的朋友,亦是十分難得。
袁丁主動說要睡次臥,時間太晚了,尚揚也已經困到腦子一團漿糊,兩人遂各自去睡。
一覺醒來,尚揚猛然坐起,隔著窗簾依稀看到明晃晃的天光,看了眼手機,然而還不到七點半。
他下了床,一出房間,就聽到次臥裡袁丁的鼾聲,旋即又察覺到,客廳裡還有別人。
不知什麽時候金旭竟回來了,就睡在客廳沙發上,衣服也沒脫,身上隻蓋著件警用大衣,因為個子太高,小腿懸空在沙發外,黑色襪子的腳掌處被磨出了一個破洞。
尚揚看他睡得深沉,不想吵醒他,輕手輕腳去上了個洗手間,又退回到臥室裡去,收拾好被子,拉開窗簾。
後半夜裡雨夾雪變成了雪,地上薄薄積了一層,顯得天色格外明亮。雪已停了,看樣子今日是個晴冷的天氣。
他忽然記起,昨晚困得倒頭就睡,好像並沒有拉上窗簾?
早八點一刻,三人在家屬院外的早點店裡吃早飯,順便聽金旭說昨晚的進展:
“死者是住在附近的村民,家離拋屍地點不到兩公裡,村委會的人也不清楚他是什麽時候離家的,他老婆上個月就回了娘家,今天他老婆會來認屍。”
尚揚道:“失聯的劉衛東去過拋屍地點,我覺得這可能不是巧合。死者和他認識嗎?”
“現在還不清楚,村委會的人說,死者平時三天兩頭到市區打零工,他家裡經常沒人,在市裡會和什麽人來往,有沒有和別人結怨,他們也不知道。”金旭說著,話鋒一轉,“還冷嗎?”
尚揚放下搓耳朵的手,從風衣領口輕拉了下內搭毛衣示意他看,說:“從你衣櫃裡拿的。”
金旭笑道:“挺好,我還有兩件毛衣縮了水,正好你都能穿。”
是在暗諷他是個矮子嗎?尚揚冷漠臉。
袁丁弱弱舉手:“我也冷,我還矮,我能穿。”
金師兄慈祥臉說:“一會兒去局裡,給你找件棉外套。”
袁丁:“……哦。”
昨晚金旭就指派了人,讓去交管所,查詢那輛載走劉衛東的白色麵包車的車牌。
那位警察一大早就去了,待金旭等三人剛到局裡,他就打了電話過來回報情況。
如金旭預料的,這麵包車是套牌的,偏偏這個車型還是汽車下鄉補貼指定的型號,郊區幾個鄉鎮登記在冊的同款麵包車,有二十多輛。
還不包括無牌車和贓車。
金旭讓對方把二十多名車主的信息發一份回來。
然後他又給張志明副所長去了個電話,問劉衛東的通話記錄查到了沒有。
“老張剛到移動公司,得等負責人去了才有權限。”金旭道,“去跟局領導見個面?後面做事也方便。”
尚揚欣然點頭,他也是這麽想的,不然空有公安工作證,想幫點忙還要有所避諱,難免束手束腳發不上力。
與局長見過面出來,交管所和張志明的回話幾乎同時到了。
尚揚坐在金旭的辦公桌前,用電腦打開了交管所那邊發來的文檔,表格裡是多位麵包車車主的姓名、家庭住址、聯系方式。
而金旭站在一旁,手撐著尚揚身後的椅背,一邊聽張志明在電話裡的情況反饋,一邊微微俯身,看電腦屏幕。
尚揚拖動鼠標,瀏覽著車主的相關信息。
金旭倏而將撐椅背的手按在他肩上,他立時停下鼠標,詢問地看向金旭。
兩人距離較近,聽筒裡張志明的聲音,尚揚也能清楚聽到。
電話那頭的張志明:“……失聯前近兩個月裡,劉衛東和這個號碼的聯系非常頻繁,最多的時候一天聯系過幾十次,有時候還是半夜。那天他從長途大巴下車之前,接了一個電話,也是這個號碼打給他的。”
尚揚疑惑地看著金旭。
金旭對電話道:“你剛才說,這機主叫什麽名字?”
張志明:“賈鵬飛。”
金旭和張志明簡短告別掛了電話,然後示意尚揚看電腦屏幕,並將手直接覆在尚揚的手背上挪動鼠標。
尚揚:“?”
“你看。”金旭像是沒察覺到不妥,隻專注於工作。
尚揚循著光標看到它指向了表格中的一行,其中一個麵包車的車主,也是那個名字,賈鵬飛。
金旭道:“是同一個人,手機號是一樣的。”
緊接著,他又說:“這個人,就是昨天在郊外發現的那名死者。”
尚揚:“!!!”
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這一連串起來的驚人巧合上。
金旭把手收了回去,小心地插進褲兜裡。
尚揚在心中飛快地捋清了目前掌握信息的脈絡。
死者賈鵬飛和劉衛東,原本並沒有交集的兩個人。
但他們在最近兩個月內聯系密切,劉衛東失聯前最後一個電話,就是賈鵬飛打給他的,劉衛東失聯前上的那輛麵包車,賈鵬飛恰好就有一輛。
那八天前,劉衛東上車的時候,那輛麵包車的駕駛員極有可能就是賈鵬飛本人。
賈鵬飛現在死了,死亡時間在三天前。
如果載著劉衛東離開的司機就是賈鵬飛,那就是在八天前,劉衛東和賈鵬飛一起經過了賈鵬飛死後被拋屍的地點,那片荒草地。
之後的五天裡,發生了什麽?
殺人凶手會是劉衛東嗎?失聯是假,殺人後畏罪躲藏起來,才是真?
“別想了,等袁丁師弟回來,咱們一起去刑偵大隊看看,賈鵬飛的老婆應該已經到了。”金旭語氣淡淡道。
他剛才給袁丁寫了條子,讓袁丁去後勤處借棉服了。
“你怎麽這麽淡定?”尚揚無語道,“你們轄區幾年內零刑事案件,一來就來了個大的,你一點都不方嗎?”
金旭說:“怎麽不方?我心裡在尖叫,比你見了大耗子叫得都大聲。”
尚揚:“……”
“你現在還怕耗子嗎?”金旭道。
尚揚怒噴他:“怕不怕關你屁事!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金旭插著褲兜,斜坐在桌邊,道:“事情已經發生了,緊張又無助於破案。你當領導的,怎麽裝逼技能還不如我?遇事一慌,升官泡湯,懂嗎?”
尚揚:“……”
金旭一本正經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升職這麽快?還不是裝逼裝得好。”
尚揚:“……”
穿著警用棉服的袁丁來敲金副局的門,說:“我好了!師兄們怎麽樣?”
尚揚和金旭一前一後出來。
尚揚道:“不怎麽樣。”
金旭說:“我挺好的。”
袁丁:“……”
原北分局刑偵大隊。
死者賈鵬飛的老婆來認過屍,再次確認了死者身份,刑警們給她做了份家屬筆錄。
據她所說,因為賈鵬飛長期家暴她,夫妻倆感情不好,上個月她挨了打以後,帶著六歲的孩子回了娘家,這個月初國慶中秋雙節,賈鵬飛去她娘家看過孩子一次,送了點小孩吃的零食和玩的玩具,後來就再沒見過,也沒打過電話。
被家暴以及夫妻感情不好,昨天村委會幹部也透露過這個情況,是實情。
這女人對賈鵬飛的死並不感到傷心,一臉總算解脫了的表情。
“早想離婚了,他不肯,一說離婚就往死裡打我,過後會裝,跪在村頭不讓我走,保證說再沒下回了。我爹媽起先還向著我,一起罵他,後來也不向我了,我回娘家過得也不好,當牛做馬,我嫂子我弟妹,她倆月子都是我伺候過來的。總好過在賈鵬飛家等著被打死,我說他要打死我了,我爸說我自己作死,不把男人伺候好,就會回家折騰他們兩老兒。賈鵬飛死了好,他要不死,以後就是我死。”
一屋子警察集體沉默了。
金旭把劉衛東的照片拿了出來,問:“你見過這個人嗎?”
賈妻看了看,說:“見過,賈鵬飛叫他東哥,全名是叫個啥我就不知道了。”
金旭和栗傑交換了眼神,由栗傑繼續問:“賈鵬飛和他什麽關系?你見過他幾次?都是在哪兒?”
賈妻:“不知道,好像打麻將認識的。見過兩回,一回在家,賈鵬飛大半夜帶他回去喝酒吃飯,半夜把我叫起來給他倆炒菜。還有一回在鎮上,賈鵬飛打牌,叫我給他送錢,這個東哥也在牌桌上。”
栗傑道:“就見過兩次,你怎麽一看照片就能認出來?”
賈妻:“都是最近一兩個月的事,我記性沒那麽不好。”
她又想了想,說:“第二回就是上個月,在棋牌室見的時候,賈鵬飛嫌我去得慢,扇了我兩巴掌,東哥的老婆是個好人,出來護著我,狠狠罵了賈鵬飛一頓,賈鵬飛有點怕人家,那嫂子罵他罵得跟狗一樣,他也點頭哈腰的,最後是東哥勸開了,我看沒我事就走了,回去就收拾東西回了娘家。”
尚揚心道,劉衛東哪來的“老婆”?是那位被他糾纏的前妻,女醫生陳靜?還是借了七萬塊給他的花店女老板?
旁聽的金旭顯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他翻著手機裡某個人的朋友圈,最後點開了一張照片,給賈鵬飛的老婆看。
“你說的是這個女人嗎?”金旭問。
“不是。”賈妻道。
問完了該問的,栗傑帶了她出去,還要辦相關手續。
尚揚問金旭:“你給她看的是陳靜的照片?”
金旭邊發消息邊說:“我又不認識開花店那女的。”
尚揚道:“你和劉衛東這前妻,警民關系搞得不錯,還加了微信好友。”
金旭眼角瞟著他,說:“領導,加女的微信不能算作風問題吧?除非你一個都沒加過。”
尚揚道:“我沒加過女群眾的微信。”
“就是說女警加了不少麽?”金旭稍稍眯眼,說,“更喜歡警花?”
尚揚感覺他話裡一股惡意,也不太平和地回答道:“誰會不喜歡警花?”
金旭忽而一笑,說:“倒也是。”
尚揚沒有明白他這笑裡的意思。
他的手機振動一下,他一看,馬上又起身朝外面走。尚揚不明所以,隻好也跟了上去。
出來後,金旭遠遠叫住帶著死者家屬的栗傑,大步過去,又讓賈鵬飛的老婆看了一張照片認人。
是他剛讓同事發過來的,花店女老板的照片。
賈妻點頭道:“對,就是她。”
金旭問:“你怎麽知道她是東哥的老婆?他們自己這麽介紹的?”
賈妻道:“沒有介紹,我看見他倆戴著一樣的戒指,上面有鑽石,那還不是婚戒嗎?”
刑偵大隊的院內。
袁丁有了棉服穿,不冷了,在走廊邊和一位老刑警站著聊天,邊聊還邊小雞啄米式點頭,滿臉長了見識的模樣。
看見師兄們從裡面出來,便迎過來問:“怎麽樣?問出什麽了嗎?”
又小聲:“是不是那女的和劉衛東,聯手殺了她老公?”
尚揚:“……你在說什麽?”
袁丁說:“她被家暴久了,忍無可忍,怒而殺夫,這種案子很多的。剛才那位前輩跟我講了好多。”
他回頭想指那位老刑警,結果人家一見副局來了,知道上班嘮嗑不可取,早就腳底抹油跑了。
尚揚丟臉道:“我帶你來刑偵隊,是讓你聽故事會?”
“那我又不像主任你的級別夠了,能和金師兄一起辦案子,我一個底層實習生,看你們辦案和聽故事會有什麽區別?”袁丁在實習期裡,沒有正式職務,自然也沒有行政執法資格,只能跟著看戲。
“你自己回去吧。”尚揚道,“昨天就讓你走了,你非要也留下看看,看夠了還不走?還想不想轉正了?”
他也是為了袁丁好,他有假期,袁丁並沒有,他們單位實習也不是走過場,每年退回去的實習生檔案可不少。
但他這話聽來著實不算溫柔。
金旭插話道:“尚主任,你太無情了。”
袁丁立刻用眼神表示讚同。
金旭說:“你好歹給師弟訂張票再讓他走。”
袁丁憤然抱拳:“兩位師兄可真是絕配,百年好合吧。”
尚揚聽得好笑,反諷道:“你祝我們倆早生貴子,不是更好?”
金旭背過身,抬腳走了。去找栗傑說話。
“最早只有明晚省會飛北京的機票,”尚揚打開訂票APP看過,道,“給你買了?回去好好表現,別丟我的臉。”
袁丁道:“好。”
尚揚訂票,袁丁道:“主任,你有沒有覺得金師兄有點……那個?”
尚揚道:“哪個?”
“就是……”袁丁一不太敢確定,二不敢明說,怕被打,說,“我覺得他特別愛調戲你。”
尚揚不以為意,道:“你和基層打交道少,警痞子通病,基層待久了,整天雞毛蒜皮的碎事,不說幾句騷話打發時間,就渾身難受。”
袁丁心想你說是就是吧,以後別怪我沒提醒你。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少瞎想,你金師兄在大學裡就交過女朋友。”尚揚把航班截圖發給了袁丁。
“謝謝主任。”袁丁又問,“他女朋友也是公大的嗎?”
尚揚道:“和你無關的事,少問少打聽,就能少吃虧,記住了嗎。”
和栗傑聊完,金旭過來叫他倆:“走了。”
“去哪兒?”尚揚問。
他隨意朝金旭出來的方向看過去,栗傑在裡面,遠遠地衝他笑著擺了擺手再見,對他的態度非常友好,明顯比剛才見面時熱情了很多。或許是金旭告訴了他,自己是“上面來的”?
他也對栗傑笑著揮揮手,隨著金旭,和袁丁三人,都上了警車。
金旭發動了車子,對尚揚解釋道:“賈鵬飛拋屍案和劉衛東失聯案,兩案合並,一起查。”
尚揚道:“應該的。你跟你師父商量半天,準備怎麽查?”
“一步一步查。先去見一見劉衛東的情婦,那位花店女老板。”金旭道,“張志明找她的時候,她沒說實話,這就有點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