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揚反覆念誦著傳教辭令,已經到了他絞盡腦汁再想不出新花樣的地步,吳楣的人終於趕了上來,製服了邪教信眾,也解救了“上師”。
黃利國見勢不妙,還心存僥幸,想煽動信徒,打的是自己能趁亂溜號的如意算盤,剛有起身的動作,就被金旭回身一傘戳中肋下,痛得他半身麻痹,跌倒在地。
一眾信徒們滿臉茫然,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聞聽“上師”高聲道:“雙手抱頭!都蹲下!”
不少人聽話地照做了,少數人、尤其是服務生打扮的嘍囉們,因為沒有喝摻了致幻劑的酒,腦子相比較還清醒些,反應過來這是被警方包了餃子,就有要負隅頑抗的意思。
尚揚下意識把手伸進衣兜裡,摸到他上來前,剛從孔躍房間裡順手抄來的西餐刀。
但那些邪教打手們立即被衝進來的我方同事按倒在地,天台上隨即又陸續湧進來了不少全副武裝的製服武警。
本來尚揚還擔心國保小組的人太少,這天台上百余來人,又都是被邪教侵蝕思想的狂熱信徒,當真反抗起來,極容易發生流血事件,見狀當即松了口氣,也松開摸刀的手,向後退了半步,再回頭看金旭。
金旭正把黃利國和黃利國的兩個跟班疊疊樂一樣摔在一起,武警上前幫忙銬人,金旭感應到尚揚的目光一般,回過頭來。
尚揚對他說:“叫人找副擔架來,把這家夥抬下去,檢查下傷勢。”
他說的是被黃利國捅了一刀的呂正光。阮平注射的那一針肌松劑,只是讓呂正光的身體動不了,發不出聲音,但在動彈不得的情況下,痛覺無形中被放大,還流了一灘血,雖說黃利國那一刀沒刺到要害,只怕呂正光現在快痛暈過去了。
金旭問旁邊人要了對講機,向樓下負責指揮的同事要擔架。
“你問一問……”尚揚道,“虞真落網了嗎?”
金旭問了,對講那邊的同事回答道:“沒有,他和阮平逃脫了,不過應該還沒跑遠,吳隊派了人,正在全力追緝。”
金旭聽到被阮平跑掉,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尚揚沉默數秒,才點了下頭。
猶如狂風過境,群魔亂舞的祭壇被吹了個七零八散,被吹得乾乾淨淨。
天台上人越來越少,潔白而巨大的絲緞地毯和皎潔月光相映成輝。
尚揚抬頭看向天邊的月,這荒誕的一夜,終於落下了帷幕。
幾部電梯都已經能正常運行,武警和國保的人把這幫邪教教徒分批次押送下去,下方有吳楣坐診,金旭就負責起了上面的指揮工作。
電梯運力吃緊,尚揚也不著急下去,疲憊地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一邊暫做休息一邊看金旭和同事們做事。
薑雲起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也過來坐下,開玩笑地說:“師父,你這回立大功了。”
尚揚問他:“龍嬋和孔躍呢?”
“龍嬋醒了,身體無礙,吳隊在問她話。”薑雲起道,“孔躍被看管了起來。”
尚揚“嗯”了聲,忽抬起腿,一腳把薑雲起連人帶椅子踹翻在地。
金旭隔了幾步遠,背對著這邊,敏銳地聽到動靜,立即回頭。
尚揚衝他擺了下手,示意不要管。
“講不講武德了還?”薑雲起索性就坐在地上,與發小道,“從小就挨你欺負,現在職務比我高,還要仗勢凌人是不是?”
他說著控訴的話,臉上掛著開玩笑的表情。
“還裝?你真把我當傻缺了?”尚揚對他怒目而視。
薑雲起道:“哪敢啊?你頭一回臥底就幹了這麽大一票,得拿你當榜樣敬著。”
尚揚道:“別油嘴滑舌!就問你一句,是早就知道我和虞真長得像,才故意騙我上麗景號,好讓孔躍注意到我嗎?”
薑雲起豎起三根手指,正色起誓:“不是。如果是,老天就罰我孤獨終老,一輩子找不著對象。”
他並不知道那天孔躍會上船,當然就想不到尚揚會被孔躍看到,至於後來的發展,也不在他原本的計劃內。
但是……他當然也有對不住發小的地方,尚揚一個調研員,從無刻意接近嫌疑人的經驗,本來不必卷進這個案子裡。
現在這情境,尚揚顯然在經過了數次懷疑後,終於明白他的身份,想清楚了他在這案子裡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只是出於職業特殊性,不好也不能直言揭開罷了。
他想他也許應該對尚揚說聲抱歉,尚揚和包括金旭在內的其他公安同事不同,他們從小就相識,是真正交過心的朋友。
尚揚卻只是想知道這一個問題的答案,聽他這樣說了,點點頭道:“好,那我明白了。”
薑雲起:“……”
“起來。”尚揚衝他挑挑眉,道,“別搞得好像我這個師父真在欺負你一樣。”
薑雲起明白了,他的發小單純只是介意有沒有被他存心利用,聽他說沒有,就信了。其他被金旭記仇的事,在尚揚本人看來,不值一提。
尚揚吐槽道:“你還拿找對象發誓,你媽快發愁死了,你什麽時候找對象?”
他本意是開句玩笑過渡氣氛,說到這裡卻忽然想到:“能……戀愛和結婚嗎?”
“能。只是等結了婚,也還得瞞著老婆。”薑雲起道,“所以沒找,再說吧。”
他站起身,把摔倒的椅子也扶起來,又在尚揚身邊坐下。
他不再故意裝作吊兒郎當的樣子,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大部分事都是不能說的,對父母愛人親戚朋友,他都不能公開身份,更不能曝光工作內容。
“什麽都不用說了,我都懂。”尚揚認真地看他,相識二十余載,第一次對他露出這樣鄭重其事又隱含著崇敬的眼神,道,“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薑雲起低垂著視線,半晌抬頭,看向夜空,說:“也還好,不是我,就是你、就是別的公安。工作嘛,總要有人做。”
尚揚提了半口氣,問道:“叔叔和阿姨……”
“他們不知道。”薑雲起說。
“我也會守口如瓶,你……”尚揚想了想,說,“在研究所也待不久吧?”
“不知道。”薑雲起答道。
尚揚不能確定他是不知道上面的安排,還是不知道能不能說,就不再問了。
薑雲起看他一眼,道:“揚揚,早想勸你一句,有事要和你爸媽好好溝通,別那麽強……和爹媽說說心裡話,這多好啊。”
尚揚聽出了他壓在心裡多年的孤寂和對普通人生活的渴望,想問他有沒有機會退役,也想知道他到底做這行多少年,問題們在腦海中轉了轉,發現這都是不能問的事,最後隻得回答道:“嗯,聽你的。”
金旭處理完了該處理的事,武警們押解著真月教教眾離開,隻留下兩名國保同事現場拍照取證。
他過來叫尚揚和薑雲起:“在聊什麽?該走了。”
那兩人慢慢起身,尚揚與薑雲起握了握手。
這對發小之間這場永遠不能對別人提起的談話,從此刻起就消散成雲煙,被夜風吹散,消融於皎白的月光下,成為一段赤誠的秘密。
三人下樓來,上了吳楣的指揮車,車上還有一名國保小分隊的同事,正和吳楣匯報工作,也是熟人,看到他們三個,調侃道:“辛苦了,三位007。”
薑雲起接茬開玩笑:“007之臥底歸來。”
眾人笑起來,把車門關好。
“當地警方來了不少人,”尚揚語焉不詳,在座幾人都能聽得懂,“沒問題嗎?”
吳楣說:“有想通風報信渾水摸魚的,已經鎖定了,等呂、黃、孔的口供出來,就能正式批捕。”
金旭裝蒜道:“龍嬋已經都交代了?”
薑雲起低頭揉眼睛。
尚揚也裝作不知道龍嬋是線人的模樣,問:“對啊,她人呢?不是說吳隊在問話?”
吳楣看看他,又看看金旭,最後笑著搖了下頭,也看出他倆在替暴露的薑雲起挽尊,配合地把功勞攬了過去,道:“我讓她先去休息了。其實她是我的線人。”
旁邊四人頓時震驚了,然而只有那位國保的同事是真的不知情,也只有他是真的被驚到。
吳楣把龍嬋的情況介紹了一下,也用了些圓融巧妙的話術,把“她的線人”剛才匯報給她的情況說給大家聽。
龍嬋出身在本市山區農村,家境貧寒,父母重男輕女,她從小就努力讀書,想要通過上學改變命運,後來得到了千裡集團針對山區小學生的助學資助。
有一次,時任千裡集團董事長的馬千裡帶女兒到龍嬋就讀的小學去親身體驗公益,龍嬋因為漂亮、成績好,又是集團的資助對象,被選為貧困生代表,給馬千裡父女獻了花。
在那次活動後,已經讀中學的馬千裡女兒和小學生龍嬋成為了筆友,她每隔一段時間會給龍嬋寫一封信,時不時給龍嬋郵寄衣服和文具,鼓勵龍嬋好好學習,兩人在信中互稱姐妹。
後來她們慢慢都長大了,馬姐姐大學畢業後進入了千裡集團工作,龍嬋上了中學,課業繁忙,兩人的信件往來越來越少。但龍嬋仍是靠著千裡集團的資助,才不至於輟學,不至於被父母逼迫嫁人好換彩禮。
龍嬋有時候會在電視上看到馬姐姐,像她曾在信裡寫過的,她成為了父親馬千裡的左膀右臂,在為千裡集團開疆辟土。龍嬋努力學習,立志等到大學畢業後,她也要像曾經在信裡約定過的那樣,去千裡集團工作,為姐姐鞍前馬後,回報這對父女貴人對她的恩情。
她考上省會最好的大學,申請到了國家助學貸款,離她的理想越來越近時,馬千裡父女死於山路車禍。
悲痛過後,時刻關注著千裡集團的龍嬋,敏感地發現,集團江山易主,孔躍一步登天,大刀闊步地改製,無情驅逐馬千裡的老部下和心腹,一通有損企業利益的操作後,竟還得到了更多來自官方的政策支持和資金傾斜。
畢業前夕,她進入千裡集團實習,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她使出了渾身解數,一步一步接近孔躍,一個年輕貌美、拜金虛榮、業務能力不錯、急於擺脫原生家庭的少女,被孔躍看中,放進了愛旅匯項目裡。
她看到了孔躍在不擇手段地瘋狂聚斂非法財富,看到了孔躍背後無形而張狂的神秘勢力,她離真相越來越近,復仇的熾焰也越燃越烈。
吳楣道:“她在上個月向上面實名舉報了愛旅匯,披著旅遊直銷的皮,騙著非法傳銷的錢,行著邪教的事。”
上面,顯然指的是薑雲起所在的部門,龍嬋對省裡部門存疑,這可以理解。
“她已經深入這個組織三年多了,已經在無限接近權力核心,本來還想搜集到更多線索,”吳楣遺憾道,“可惜她察覺到,她可能是暴露了,虞真對她起了疑心,她覺得虞真在暗示她,並威脅她不要太過分,她擔心再不把手上的線索交上去,她會被滅口。”
尚揚道:“我是覺得,虞真應該是在提醒她有危險,虞真對她沒有惡意。”
金旭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有些微責備,他不該在吳楣面前說這種話。
他自己也意識到了,確實不該,僅憑對虞真的感性認知就發表這種論斷,過於草率了。
“我說的只是一種可能。”他亡羊補牢地加了一句。
“他和虞真接觸過,”金旭接話道,“虞真是個搞傳銷加邪教的,最擅長洗腦,這個我們稍後再討論。先來說說,是龍嬋提供的情報,說這裡有集會?”
吳楣道:“對,是龍嬋提供的,這正好和我們的情報人員的調查一致,但是龍嬋在真月教裡空有聖女的名頭,除了幫忙賺錢和賄賂一些人,很多事她都不知道,這次集會也是黃利國一手安排,隻通知她過來,來做什麽、具體時間和地點,她一概不知。我們情報人員也接觸不到這方面的信息,知道黃利國要來,苦於混不到麗景號上面去……剛好小薑和尚揚無意中上了船。”
除了國保那位同事,另外三人都知道最後這句是給薑雲起的找補。薑雲起一副開會開困了,兩眼發直想打盹兒的樣子,開會這一切都與他這個實習調研員毫無關系。
尚揚提問道:“也沒人知道呂正光要來嗎?孔躍看到他的時候,還有點吃驚,像是也沒想到。”
金旭替吳楣回答了這個問題:“呂正光應該是被虞真叫來的。”
尚揚不太理解,說:“呂正光應該不知道虞真會來吧,他被虞真的保鏢抓住的時候,差點嚇死。”
吳楣詫異地看金旭,問:“你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薑雲起也面露好奇。
尚揚:“……”
所以金旭說的只是他自己的猜測……金旭上天台後才見到呂正光,直到現在還沒機會和吳楣商討案情,包括呂正光的突然出現,以及虞真和阮平此行的目的。
“我要是猜得不錯,”金旭臉上的戰損掩不住他的帥氣,尤其他每次開始想事情時,總有一種輕松愜意的自信,說道,“這次真月教開祭壇,目的就是為了當眾獻祭叛徒龍嬋,龍嬋的危機感沒錯。如果我們阻攔得不及時,今晚就會釀成一樁群體性殺人事件,邪教常見的這一套,還能讓這幫肯花大錢的信徒增強信仰和凝聚力。但是這種規格的祭壇,要動用不少神秘力量,才能順利收場,黃利國區區一個退休老家夥,鎮不了這種場子。按說虞真上師本人應該到場,我猜虞真可能是找了個什麽理由,說自己來不了,例如,他不想見孔躍,可是開殺人祭壇的地方,只能在千裡集團的地盤,孔躍必須得到。然後虞真再想辦法把呂正光騙來,讓呂正光主持殺害龍嬋的祭壇儀式,他和阮平就躲在暗處,等祭壇開始之前,把呂正光迷暈,李代桃僵,換走龍嬋。”
吳楣和薑雲起一齊定定地看著他。
那位國保同事先前已經聽吳楣講過大概,此時也滿臉震驚。
尚揚既想笑又覺得不可思議,說:“雖然我知道答案了,可還是想問,他又猜對了是嗎?”
吳楣笑起來,說:“補充一點,龍嬋在昏迷前聽到黃利國和呂正光的交談,虞真給了呂正光一塊地皮,作為交換,叫他來主持這場殺龍嬋的祭壇,理由是自己不想見到孔躍。”
金旭從尚揚口袋裡把U盤拿出來遞給吳楣,這時候還不忘替老婆打補丁,說:“尚揚剛才那句話沒說錯,虞真對龍嬋沒有惡意,他本來想換出龍嬋後,把這個交給龍嬋,裡面東西如果沒錯的話,那虞真會這麽做,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早就知道,龍嬋是警方的線人。”
吳楣接了,旁邊同事立即打開隨身電腦。吳楣匆匆查看了U盤裡的內容,面色漸漸凝重,盤根錯節牽涉甚廣的真月邪教,數年裡成為了本省公安部門的心病,這塊難啃的硬骨頭,將被這些由虞真親手交出來的證據,撕開縫隙,讓真正的陽光照進去,驅散重重邪霧。
深夜兩點。
酒店裡逃竄的信徒一一被找到並拿下。吳楣和同事下車去善後。
車上三個臥底現在什麽都不想管,隻想坐著休息。
金旭和薑雲起互相看看,有些事心照不宣,不提就是了。
尚揚還在想案情,道:“龍嬋以為暴露了線人身份,以為虞真會殺她。黃利國知道今晚要殺龍嬋。呂正光被虞真用一塊地皮騙來,主持這場殺人儀式。其實這都是虞真做的一個局,就是為了在祭壇上殺掉呂正光,他要是成功的話,呂正光這死法也太諷刺了。”
薑雲起道:“虞真想要的應該就是這種邪典式的諷刺結局發生在呂正光身上,不然他身邊那個阮平,十個呂正光都不夠他殺。”
“孔躍呢?”尚揚忽然想起來了,道,“孔躍在這事裡,除了出錢出力出地方,存在感好低。”
金旭嘲諷道:“躍哥什麽都不知道,躍哥只是個好色的油膩變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