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旭這話的意思很明確,尚揚立刻明白到,他是懷疑安然所謂的“戀愛腦”,是被男朋友閆航PUA的結果。
遭遇PUA的女性受害者,往往對加害者持有無下限的信任和盲從。
假如真是這樣的話,安然就有可能配合閆航犯下恐嚇案行。
那位男老師也問道:“這位警官,你是想說安然有可能被男朋友PUA了嗎?”
他與金旭等兩人年紀相仿,“PUA”一詞這幾年頻頻出現在網絡熱點事件中,年輕老師們自然對此也有了解過。
“其實我最初也有過這方面的懷疑,還專門到她男朋友的院系裡找了多位老師打聽過,我自己也親自接觸過這個叫閆航的男生,希望他能勸說安然迷途知返,後來我問過安然,安然說,閆航當天就找她深談過,表達了勸說她好好學習的意思。這男生是個老實孩子,有些內向,在學校裡一門心思都在學習上,消費欲很低,生活習慣儉樸,對身邊人很友好,對女同學和女老師都很尊重,對安然也算是很專一,沒有PUA男的特征。”老師無奈地說,“最後我也只能想,是安然自己的婚戀觀出了問題,怪不到人家男生頭上去。”
尚揚提出疑問道:“性格內向老實,並不代表就一定不會PUA女友。”
老師解釋道:“不光是因為性格的原因,是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明顯能看得出來,安然是拿主意的那個,閆航就有點唯唯諾諾,兩人之間的大事小事,都是安然在掌握主動權。如果他倆已經結了婚,閆航就是個‘妻管嚴’,不存在安然對他言聽計從的情況,反過來還差不多。”
“就是說,安然同學既打工賺錢給閆航買這買那,校外租房同居、生活開支的錢大概也是她在承擔,同時還掌握了小家庭裡的話語權,”金旭道,“她在扮演傳統家庭裡丈夫的角色?”
尚揚:“……”
以為是被PUA的安然,實際上拿的是男主或大女主劇本?
剛才假設安然是從犯共犯,目前掌握的情況,閆航是沒有作案時間的,安然協助他犯案的話……不太能說得通。
兩人如果是這種相處模式,安然是主犯還差不多。
另外就是,安然他們都見過,不到一米七,身段玲瓏,而柏圖家門口的監控,拍到的無疑是個男人。
班主任一怔,還沒有朝GB的方向想過,思考了片刻才道:“這樣說也有道理,可是不太準確。怎麽說呢……”
他又想了想,才找到一個準確的表達方式:“我剛才形容安然,說她很像封建社會的童養媳,就是她給我一種,她要為閆航無私奉獻自我的感覺。可是人家閆航並沒有提出過這個要求,她是單方面地付出,耽誤自己的生活,荒廢自己的學業,也許還有了某種自我感動,最後誰勸也不肯回頭。我勸過她,找以前和她關系好的閨蜜勸過她……就差找她家長了。”
提到了安然的家長——
“安然的家庭情況怎麽樣?”金旭順勢問道。
“她家在我們省的省會,父母都在當地一家大型國企工作,家庭條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一剛入學的時候,她父母送她來學校,見過一次,是很幸福的三口之家。”班主任感慨道,“她的父母看起來就是感情很好的一對夫妻,按說對她的家庭觀念應該有正向引導作用,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能從班主任這裡了解到的情況也就止於此。涉及到案件的內容,暫時也不方便向老師過多透露。
這位老師表示了理解,並說:“安然本性是個好孩子,如果做了錯事,也是一時糊塗才走了彎路,我衷心地希望和請求,你們一定要幫幫她。”
尚揚說:“只要我們能力所及,一定。”
金旭道:“老師,剛才說到安然以前的閨蜜,她也是你們班的學生嗎?方不方便找一下她?”
“是我們班的,以前和安然一個宿舍。”老師看了看表,道,“這個時間剛下課,我給她打個電話讓她來我辦公室。你們就在這兒問,在外面問,被其他學生看到也不太好。”
安然的閨蜜很快從教學區過來了。
一進辦公室,看見金旭兩人,這女孩悄悄打量這兩位陌生的英俊男子,滿臉少女式的可愛好奇。
金旭板著一張臉。
尚揚對她笑了笑,指對面的椅子,示意請她坐下。
班主任告訴女孩,這兩位是公安,來問些和安然有關的問題。
女孩當即笑不出來,緊張到不知該不該、能不能坐下。
這年紀的普通人一般沒有被公安找上門的經驗,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害怕和緊張都很正常。
班主任悄聲對她說:“沒事的,知道什麽就說什麽。”
看有信任的老師在場,她的緊張才稍微好了些,在那張椅子上坐下。
這時,尚揚忽然想到,他和金旭第一次去閆航和安然的出租房時,安然開門後聽他倆說是公安,只是小小地疑惑了一下。
比起這名女孩的正常反應,安然?似乎過於鎮定了。
包括後來被問話時,她表現得遊刃有余。此時回想起來,甚至有好幾個問題,都是她替閆航做出了回答,反而是閆航磕磕巴巴,更像第一次被公安問話的樣子。
難道安然早已經準備好了公安會找上門?這是怎麽回事?
他刹那間恍然大悟,難怪金旭一直對閆航女友也持著懷疑態度。
大概當時見面,金旭豐富的經驗就已經直覺出,這女孩面對警察時不尋常的態度,是有點問題的。
他暗暗投給金旭讚賞的一瞥。
金旭正觀察那女孩的反應,倏然回頭,疑惑地衝尚揚挑眉,好像在問,又偷偷看我做什麽?
尚揚:“……”
他向安然的閨蜜問話:“你對安然搬到校外以後的情況,了解嗎?”
女孩道:“不算太了解,她搬出去以後,我們很少有機會見面,偶爾在微信上聊幾句。”
班主任剛才也說過,安然曠課很嚴重,又不住校,確實和原本這些同學相處的機會會大大減少。
尚揚道:“她和你聊她的男朋友嗎?你認不認識這男生?”
女孩點了點頭,說:“認識,閆航追安然的時候,經常在宿舍樓下等,我們宿舍人都認識他。”
據這位閨蜜的回憶,閆航當初追求安然的時候,宿舍裡女孩就都知道,這是個笨笨的男生,花哨的追求技巧一概沒有,就是老老實實,風裡雨裡始終在等你。
身為系花備受男生歡迎的安然,剛開始嫌他在一眾追求者裡太過老實,不久就發了好人卡,不留情面地拒絕過閆航一次,但他也沒放棄,仍然和之前一樣。
後來,安然在一個演講比賽裡落敗,心情低落,閆航又照常來送溫暖,她一時不快,拿閆航當出氣筒,當眾給了他難看。閆航也好脾氣地忍了。
這事過後,安然有點被他感動到,兩人就談起了戀愛。
從大一下學期末在一起,到現在已經有一年半多了,到這學期開學,兩個人才搬出去同居。
“他們正式戀愛以後,閆航和以前比,有什麽變化嗎?”尚揚問道。
他想的是,這種“老實人”追姑娘的戲碼,追上之前和追上以後,行動和態度上往往會有較大落差。
很多男的追女孩的時候,完全就是舔狗,什麽卑微的事都做得出來,等追到手,就裝不了幾天,很快就會露出真面目。
其中有那小肚雞腸的,還會認為自己追求女孩時受了“委屈”,等在一起後,還會惡意地向女友清算,嘴上不說是為了報復,只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指責女友身上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妄圖通過打壓女友的自信心,發泄自己當舔狗時的負面情緒。
這種統統可以歸為無意識的PUA。現實生活中很常見。
女友安然的閨蜜卻說:“沒變化,他對安然還是那樣,我們宿舍人都覺得安然眼光很好,當時追她的男生很多,條件都不差,論起來閆航真不是最出挑的,結果好上了以後,閆航讓我們都很意外,他幾乎就是模范男友。”
金旭道:“怎麽個模范法?”
閨蜜道:“就是……他把安然寵得像個寶寶,夏天怕她曬著,走一路就能給她撐一路遮陽傘,冬天怕她凍著,身上總是揣著好幾貼暖貼備用,生理期都不用提醒,一早就給她準備好紅糖薑茶,怕涼了還裝在保溫杯裡……”
這年紀的很多小女孩,都把這種“寵”當做挑男友的黃金準則,沒準宿舍裡聊過多少次,都很羨慕安然找到了這樣的男朋友。
這閨蜜現在不太緊張了,也是個活潑女孩,叭叭地講了一大串這種“甜寵”事跡。
尚揚&金旭:“……”
兩個人頭頂上仿佛在冒出無形彈幕:就這???
最後還是班主任同也聽不下去,打斷道:“這算什麽寵?你們小女孩能不能清醒一點?都是直立行走的成年人了!要互相尊重對方的獨立人格,在戀愛裡各自成就更多彩的人生……現在那些甜寵文甜寵劇裡的工業糖精,把你們都給毒傻了。”
女孩訥訥了數秒,小聲道:“老師,你還是想想,為什麽你三十多了還單身。”
班主任:“……”
“別說廢話。”金旭道。
他始終冷冰冰,還帶了點痞氣,看起來既冷漠又不好惹,當事人們總是會比較怕他。
那女孩當即不敢再那麽隨意。
接著又換了尚揚來唱紅臉,溫聲道:“據我們所知,安然和閆航都曾經是電影社團的成員,閆航是柏圖腦殘粉這件事,應該很多人都知道。”
女孩點點頭,表示自己也知道此事。
“那安然呢?”尚揚道,“她對柏圖什麽觀感?對於閆航追星這事,她有沒有表達過什麽看法?”
女孩道:“柏圖是全民男神,我們寢室都喜歡他,安然也喜歡,但肯定到不了閆航那種程度。”
金旭劃出了重點:“尚警官的意思是說,自己男朋友如此熱烈地喜歡一個男明星,安然沒表達過什麽不滿嗎?”
女孩:“……”
班主任道:“想到了什麽,都要和警察說明白。”
“也不是什麽大事,”女孩有些尷尬地說,“閆航以前追安然的時候,我們宿舍人都不太讚成安然選他,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他追柏圖追得太瘋了,很像……像個gay。當然後來知道了,他肯定不是,他就是個純直男。”
尚揚和班主任都在所難免的露出一點點尷尬。
金旭還是冷冰冰的樣子,提出了疑問:“你們怎麽知道他肯定不是gay的?”
女孩臉紅得要命,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話。
意思是安然曾經對她透露過一些閨房話,閆航對安然的少女胴體給出了極為直男的反應,那反應相當劇烈而直接。
尚揚和班主任紛紛把視線轉到一旁去,聽年輕女孩嘴裡說出這個,太尷尬了!
金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行吧。”
問完話以後,那女生先走了,兩名公安也向班主任告別出來,走在校園裡。
尚揚給曲燎原發消息問他進度,曲燎原簡短地回復讓再等一會兒。
北風凜冽,金旭和尚揚便先回到了車上,打開暖風先暖和一下。
這一路走出來,尚揚被風吹得夠嗆,忍不住揉搓冰了的耳朵,想抓緊時間和金旭聊聊新鮮出爐的發現,道:“金警官,你怎麽看?”
金警官正看著他,輕聲回了句:“尚警官,你的耳垂很好看,我很喜歡。”
尚揚:“……”
他把手放下,兩隻耳朵紅彤彤。
剛才安然的閨蜜說過的那句話,讓他聽到這句話的心理活動變得古怪,先前隻覺得金旭在撩他,現在再聽這種話,就聽出了點色情的意思。
他沒和別人有過過分親密的接觸,就記著酒後和金旭接了吻,最後竟還是他單方面的誤會。但終究不是小孩子,對於那方面的事,既了解,又談不上很了解。這時候意識到了,也是既有點期待,又有點抗拒。
沒下班呢!在想什麽?
他強行把話題拉回來,道:“安然好像是有點不對勁,你是不是早就這麽覺得了?”
金旭也收回看他的視線,正經回答道:“昨天在他們那出租房裡,她表現得過於積極。你我向閆航問話,閆航一聽是柏圖的事,剛開始緊張得說話都打磕巴,這時候安然洗了水果送上來,當時我就覺得她不像是要招待咱們倆,倒更像是過來安撫閆航。”
尚揚也回憶了下,說:“她送來水果後,好像大部分問題就都是她在回答,閆航幾乎沒怎麽說過話了。”
“還有,我發現他倆可能養了貓以後,閆航說貓在睡覺,”金旭道,“是安然主動提議,問我想不想去擼貓。”
這個細節,尚揚一點都沒留意到,能記得住,也是因為他當時沒想到金旭竟然真去擼了把人家的貓。
金旭道:“這給我一種感覺,她想讓警察親眼看到,他們倆確實養了貓。”
尚揚道:“如果想讓警察知道他們養了貓,直接在客廳裡擺一些貓玩具,或者乾脆讓貓在客廳外面玩,不是更直接嗎?”
“假如這兩個人真的就是恐嚇柏圖的案犯,那麽有兩種可能,”金旭道,“一種是,他們沒想到警察能這麽快查到閆航,在我和你突然到訪的時候,再突兀地把貓從裡面抱出來,會顯得太刻意。另一種是,犯罪心理玩得很溜,你想想,一進門就看到他們養了貓,和最後無意中才知道對方養了貓,這兩種認知在心理上形成的暗示程度是不一樣的。不過我比較傾向於第一種,他們沒想到警察動作會這麽快,也許根本就沒想到柏圖居然真的會報警。”
尚揚順著他的結論一想,道:“在你我上門問話以後,他們惱羞成怒,馬上實施了又一次恐嚇,所以這次和前面那幾次比起來才更加過激,直接選擇了柏圖的家門口,恐嚇的程度大大升級。”
“也像是對警察的挑釁。”金旭道,“當然這個推論,要建立在他倆是犯案人的基礎上,我們還沒有證據。昨天案發時間,閆航有不在場證明,監控裡那是個男的,不可能是安然。”
尚揚大膽推理道:“他們會不會還有第三個共犯?”
金旭道:“這類型的恐嚇案,犯案人員多半是有心理問題的,因此很少是多人參與,實話說兩個人都有點多。”
“這兩個年輕人的關系也有點古怪。”尚揚道,“我剛才聽那位老師講下來,安然的轉變太大了,我總覺得不是戀愛腦那麽簡單,可好像也不是常見的被男友PUA。”
金旭道:“正因為不常見,所以才更可能難以防范。”
尚揚:“?你意思是,你還是認為安然被PUA了嗎?”
金旭道:“PUA不是只有常見的那一種表現形式,班主任老師也說了,安然有一種奇怪的,要為閆航奉獻自己的意識,一個人無端端地想為另一個特定的人奉獻自己,你覺得這像什麽?”
尚揚想了想,道:“邪教?狂熱追星?”
金旭道:“差不多,兩者之間的共通點,是被洗腦而不自知。正常的宗教信仰以及普通的追星活動,都建立在自己知道確實自己在做什麽的基礎上。我們信仰共產主義,但並不是把偉人說過的話全都奉為圭臬,要去偽存真,明辨是非。被洗腦的人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安然的舉動就是如此,一個全省高考前三甲的學霸,因為戀愛放棄了學業,放棄了自我實現的萬種可能,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這真不是戀愛腦三個字就能概括的離譜行為。”
尚揚:“……”
“可是,”尚揚道,“閆航只是個普通大學生,他會有這種給女友洗腦的能力嗎?假設這是真的,安然也被洗得太徹底了。”
安然的情況,和常見的PUA確實不太一樣。
金旭道:“這都是瞎猜,我們今天得抽個時間,務必單獨見一見安然。”
說話間,曲燎原終於回來了,一路跑過來上了車。
“怎麽去了這麽久?”尚揚道,“你把閆航所有的同學問了個遍嗎?”
曲燎原滿臉興奮,是有了重大發現,說:“沒有!就問了兩個同組參加專業比賽的。你們猜我發現了什麽?昨天實驗室的監控,很可能有問題的!”
金旭和尚揚同時一凜,現在一個關鍵問題,就是實驗室的監控,讓閆航有了充分的不在場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