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危沒被副本裡那些無處不在的鬼怪嚇死, 差點給這個回溯的開場給嚇死。
他一個天然彎這輩子看到女人都繞道,沒想到人生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女性內衣,是被這個副本硬生生送上門的。
燕危:“……”
他愣了一瞬間, 第一時間轉過頭去看向窗外,猝不及防看到了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還在細碎地飄著,宿舍外地空氣似乎異常寒冷, 窗戶上都接了一層薄薄的寒霧。可這雪大,太陽也大,光線暖洋洋地灑著。
難怪他剛才一睜眼, 床尾就晾著衣服。
是初冬的清晨。
錢萱萱跳下宿舍樓那天,似乎也是這樣的晴雪天。
“咚”的一聲, 女生宿舍的門被人用力地推開了。
燕危隨著聲音轉過頭去,瞧見三個穿著校服的女生前後走了進來。她們都是普通高中生的打扮,校服穿得整齊,頭髮不長, 梳著高高的馬尾。可她們的神情卻十分惶恐,各個面色不好, 黑眼圈嚴重, 顯然精神狀態不怎麽樣。
走在最前頭的女生一進門就看到了燕危,她動作一頓, 先是怔了怔,隨後便是閃避和……嫌惡。
“你怎麽還在這裡?都被開除多久了還賴在這……”她沒好氣道, “這些天學校裡死了這麽多人, 說不定是因為你這個晦氣惡心的東西還在。”
燕危明白了。他進的是錢萱萱的回溯, 此刻,在這些女生的眼裡,他就是錢萱萱, 所以這些人對他的態度,就是當初錢萱萱收到的待遇。而外頭的天氣和錢萱萱墜樓那天一模一樣,結合這個女生所說的“開除多久”和“死人”,說明這個時候錢萱萱已經開始了殺人泄憤,這一天……
應當就是錢萱萱死亡的那一天。
回溯是死者生前印象最深的畫面、最大的不甘,如果是被動吸入回溯的話,玩家需要在回溯裡面找到死者不甘的源頭並且解決。大多數死者的不甘都是死前的那一刻,所以解決的方法通常也就是阻止死亡或者報復最怨恨的人——一如安康鎮他和晏明光進入的那個副本,新娘怨恨丈夫不救自己,殺了丈夫才能破除幻境。
而錢萱萱的回溯,雖然在死亡的那一天,卻沒有在死前的一幕裡。反而是在宿舍裡,看上去應當是和舍友產生了口角。
這對於已經成熟了很長一段時間校園霸凌,並且已經走到殺人泄憤這一步的錢萱萱來說,可以說是普通且平常的一幕,根本不值得記得。可就是這麽一個應當是微不足道的一幕,居然是錢萱萱記憶最深的一幕。這裡面有什麽她最後悔、最想改變的事情嗎?
燕危腦海中閃過印象裡錢萱萱的性格,而進來的三個女生見他沒有反應,其中一個直接走上前,面色不虞地用力推了燕危一把:“和你說話呢?能不能不要在這裡礙眼?”
燕危被她推的晃了晃,仍然沒動。
另一人面色慘淡地說:“算了,管她幹什麽?這些天死了這麽多人,我好怕什麽時候會輪到我……”錢萱萱的這個舍友顯然被這段時間的事情折磨的精神不佳,她神情恍惚地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接著喃喃自語道,“我們都不知道誰會是下一個,你早就被開除了,為什麽不早點走呢……說不定你還能逃過一劫呢……”
他抬眼。
他看了一眼這三個女生,又看了一眼對應他現在坐著的這個床位的書桌——書桌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塗塗畫畫,多半都是用黑筆和紅筆寫的詛咒和謾罵,還有一些十分令人作嘔的圖案。雖然桌上有很明顯的擦拭痕跡,但這些痕跡仍然交錯在一起,永遠地留在了錢萱萱的桌子上。
而這張桌子上仍然十分整潔,書本和文具都像是剛剛收拾好的一樣,規整地擺放著。像是這個桌子的主人不僅不打算離開,似乎還很想繼續待在這裡。
燕危驟然感受到了一股十分難受的感覺。不甘、悔恨、悲傷。
這種感覺充斥在這間宿舍的每一個角落,可另外三個女生都沒有感受到一般,只有他被情緒夾擊環繞,一瞬間大腦仿佛缺氧了一般仿佛。他頓時喘不過氣來。
此時,那個十分悲觀的女生坐了下來,一開始就嫌棄“錢萱萱”的那個女生卻不願意罷休。她一步衝上前,猛地把燕危拽了起來,聲嘶力竭喊道:“你不怕死嗎?你為什麽這麽平靜!?那些死掉的人都是欺負過你的,他們是不是你咒死的!!?”
她說著,還沒等燕危給她反應,她自己就崩潰地抱頭蹲了下來,嗓音頓時裹上了哭腔:“我好怕死啊……”
燕危看著這三個錢萱萱舍友的言行,深呼吸了幾下,用盡渾身的感知力,在理智的幫助下,勉強壓下了這種窒息一般的情緒。
他又看了一眼錢萱萱的書桌,雙唇微張,近乎無聲地低聲道:“錢萱萱……你在看著吧?這是你當初的情緒吧……”
燕危聽到了一聲十分輕微的輕蔑低笑,是女生的聲線,還潤著一些陰冷。
——是錢萱萱。
“你果然在,你不僅在,看你這個反應——你還覺得我根本不可能懂你。”燕危勾了勾嘴角,“但我已經知道怎麽破了你的怨了。”
現在,在這個回溯幻境裡,在錢萱萱的三個舍友的面前,他就是錢萱萱。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那個蹲下來抱頭痛哭的女生面前,緩緩俯身。
燕危那本來十分清冽的嗓音此刻潤上了一層冷漠,字字帶刺道:“你還會有怕的東西?我還以為你什麽都不怕呢。畢竟當初,你詛咒我、罵過我的話,都比簡單的死亡來得惡毒得多啊。”
女生的哭聲驟然一頓,她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錢萱萱”,顯然沒有想到,那個平時唯唯諾諾的所有人欺負的對象,此刻居然會說出如此硬氣且尖酸的話來。恐怕在錢萱萱生前的最後一天,在錢萱萱已經報復了很多人之後,這個即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的高中生仍然在同學面前懦弱膽怯,說不出任何反擊的話來。
“很意外?覺得我不應該是這樣的?”燕危又輕蔑地笑了一聲,說,“你一直以來怎麽對我的,你忘了?你當初既然做得出來這種事情,為什麽現在輪到你們身上——”
他抬眸,目光輪流掃過這三個面色慘淡的女生,一字一句道:“你們就怕了呢?那你們當初說恨不得我死的時候,難道沒有想過,我也會怕嗎?”
他話音剛落,這三個女生紛紛露出了震驚的神情,可這樣的神情沒有維持多久,她們那本來只是普通人的面容卻驟然變得蒼白如雪,雙眼中眼眸淡去,只剩下純白的眼白,可怖異常。
她們緩緩站直,等著那只有眼白的眼睛,在這狹小的宿舍中,緩步朝燕危靠近。
——這三個女生必然在當初也被錢萱萱殺死,變成了鬼怪。此刻在這個回溯裡,在燕危說完話之後,她們驟然從普通人變成了鬼怪,顯然是回溯的擁有者要殺了他。
錢萱萱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入燕危的耳中:“你猜錯了……你猜錯了……你猜錯了……去死吧……”
那三個女生伸出指甲尖利的雙手,猛地朝燕危而去。
燕危眨了眨眼。
在即將被指甲抓到肩膀的那一瞬間,他拿出了一張卡片。上一個副本得到的稀有道具“短暫的真實”,能夠複製燕危知道的任何一個玩家的數據,持續時間三分鍾,每個副本只能使用一次。
這就是他在沒有不死狀態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一個人進回溯幻境的底氣。
卡片在他的手中晃了晃,下一刻,屬於晏明光的實力驟然加持在了他的身上,從來都是靠感知力的燕危瞬間體會到了超高身體指數的感覺。
他抬手,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朝他伸來的手,猛地把對方摜在了地上。
“……晏明光的數據也太好用了吧。”
他根本沒有任何停頓,反手就擋住了另一個由錢萱萱舍友變成的鬼怪伸來的手。
不過片刻,這三個鬼怪都被他絲毫不拖泥帶水地摜到了地上。而他還嫌不夠,上前一步來到最近的一個錢萱萱舍友的面前,單膝蹲下,一手用力地按著那危險的鬼手,一手緩緩揚起。
四面八方傳來的飄渺女聲還在,不斷地重複著“你猜錯了”的話語,嗓音越來越尖利。
燕危看著面前的錢萱萱的舍友,盯著對方那蒼白的鬼臉,面不改色地說:“我平時乾不出這種事,但我要幫她做她當初想做的事情。”
話落,他揚起的手掌落下,用力地打了對方一個巴掌。
——他在何落給他看的回溯裡,看到過錢萱萱被這三個人堵在宿舍樓梯口扇巴掌的畫面。
以牙還牙。
隨後,燕危如法炮製,在複製晏明光實力的這三分鍾裡,把這三個錢萱萱舍友變成的女鬼摁在地上“以牙還牙”。
錢萱萱的生意那邊的越來越大聲,到了最後,燕危感覺那尖利的聲音近乎是挨在他的耳邊喊著“你猜錯了”。
三分鍾結束了。
那種擁有著遠高於自身身體指數的感覺頓時消散,可那三個鬼怪也狼狽地倒在地上,沒有繼續張牙舞爪地爬起來攻擊燕危。
燕危大大地喘了口氣,聽著耳側錢萱萱的聲音,感受著宿舍裡充斥著的各種負面情緒,勾了勾嘴角,斂眸,說:“剛才我諷刺她們、用她們曾經欺負你的方法回應她們,以牙還牙,你說我猜錯了,這不是你不甘心的地方,所以你讓他們變成了鬼的模樣要把我殺了。”
“嗯對,我剛才的那些舉動,確實不是破解你怨氣和不甘心的方法。”
那不絕於耳的“你猜錯了”驟然停滯了。
燕危接著說:“我剛才做這些,不是為了破局,只是想幫你做一下當初你沒有敢當面做出來的事情罷了。你報復了他們,你在暗處,讓他們一個個都付出了代價,但你卻從來不敢走到他們面前,說一句‘滾’。”
“其實你不是在不甘這些,你在後悔你走錯了路。”
“你把你的床、桌子都收拾的很好,其實你不想離開這裡,你還是想待在這裡的。但是唐一卓毀了你的一切,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其他人只是源於盲目從眾的愚昧無知。他們甚至覺得他們是對的,在他們的眼裡,你就是一個經常做壞事、在背後惡搞同學的人。他們欺負你,孤立你,霸凌你,但也沒有做危及你生命的事情。人人都有小惡,那麽一點點的惡意,對於施加惡意的人來說,不過是一個過分的玩笑。可是一個個的小惡施加到同一個人身上,卻成為了最大的傷害。這些小事堆積在一起,聚沙成塔,逐漸成為壓垮你的稻草。
宿舍中,那撲面而來的負面情緒震蕩了一下,衝擊著燕危的神經。
那三個錢萱萱舍友化作的鬼怪緩緩消散,一頭烏黑長發、穿著校服、渾身鮮血的少女驟然出現在他的面前。黝黑到散發著陰冷氣息的黑色長發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她露出來的臉上遍布濃稠的鮮血,頭顱有一大塊破碎的地方,身體也頗有一副支離破碎的感覺——她死於墜樓。
燕危沒有後退,他站的挺直,一手抄兜,神情自若。
他說:“剛才她們說的那幾句話,也是當初和你說過的吧?她們確實做了過分的事情,卻也從來沒有想過讓你死,甚至還在想你要是早點離開就不用死了。她們壞,但他們不惡。”
“剛才我做那些,不是為了破局,只是……”燕危搖了搖頭,頗為無奈,“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情。以牙還牙,你殺的那些人,他們都罪不致死。所以你的怨,不在於死前的最後一幕,而是在於這個時候,你聽到他們說話,突然意識到你走錯了路。這世界上有很多保護自己、反擊他人的方法,你可以在唐一卓一開始汙蔑你們的時候就說出來,承擔一切的後果,也保護你自己。你也可以在他們欺負你的時候,直接站出來,直接讓他們滾。你其實有很多方法,但是最後你殺了他們……”
“你後悔了。因為你最終成為了和他們一樣的人。”
話音未落,燕危的面前,已然血肉模糊、早已沒有了生前乾淨整潔模樣的錢萱萱抖了抖。她微微低著頭,面色仍然蒼白可怖,神情在頭髮的遮掩下看不清明。
燕危在她的回溯裡,感受到了她此刻情緒的劇烈波動。
在看到錢萱萱收拾整齊的書桌和床鋪時,他就明白,錢萱萱或許還是想要保持著希望的。可惜到最後,她才發現自己走錯了,最終跳下了天台。
錢萱萱是希望自己不要再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而剛才他做的那些,只是幫錢萱萱做出生前不敢做、沒有做的事情,並不是在破局。
“所以說我沒有猜錯,破解你的回溯的方法是……”
燕危垂眸,指尖觸過黑戒,拿出了一把普通的匕首,一個反手,直接將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臟處,用力一刺!
她最終,最想殺的人,是自己。
在她殺了其他人之前,殺了自己。
刀尖刺入心臟的那一刻,燕危感受不到任何痛楚——這本就是一個回溯幻境,他的破局方法正確,自然不會出事。眼前的宿舍已經開始緩緩扭曲,站在燕危面前的錢萱萱緩緩抬起了頭,純白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燕危。
燕危對她說:“對錯永遠掰扯不清楚,這世上之所以有這麽多事情,就是因為人沒有辦法完全被理智主導。如果我是你,我會在一開始,就讓這一切不能發生。但我也不是一個完全理性的人,如果我走到了你這一步,我也不知道我會怎麽做。”
眼前的天地已然完全扭曲。
天旋地轉間,兩張薄薄而微微發黃的紙飄蕩而下,穩穩當當地落入了燕危的手中。
燕危眼前光線一晃,回溯幻境消失,明亮的白晝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已然入夜的晨曦高中。
他剛一站穩,便瞧見周圍百鬼環繞。在他破了錢萱萱回溯的那一刻,小樹林裡所有的回溯都消失,所有玩家都再次走了出來。他們和鬼怪纏鬥在一起,而晏明光則一直站在燕危進入回溯幻境的地方等著。
在燕危出現的那一刻,長鞭滑過空中,及時地打飛了朝燕危攻來的鬼怪。
場面亂得厲害。
燕危手中攥緊著何落和錢萱萱被開除的處分單,另一手抓住晏明光的手臂,正待開口,不遠處驟然傳來魚飛舟的驚呼:“林縝!!!”
隨後是一聲十分隱忍的哼聲,夾帶著明顯的痛楚——那是林縝的聲線。
燕危一愣,轉頭朝著聲音來源看去,隱隱看見夜色下,面容可怖、滿臉血腥的何落正站在穿梭的鬼怪中,一隻蒼白的手抓著一個人,另一手已然洞穿了那人的肩胛骨。
燕危呼吸一滯。
——那是林縝。
何落顯然感受到了他的出現,那雙全白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他手中的兩份處分單,嗓音低啞森然:“你居然真的拿到了……那就做個選擇吧,用處分單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