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危一開始確實是以為晏明光在糊弄自己。
樓內的副本多半都是鬼怪為主, 裡面的npc有人有鬼還有一些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怪物,經常會有鬼怪混入玩家當中。這種看上去行跡可疑、和玩家們有著格格不入氣質的人,燕危都會在心中留個一律。
副本才剛剛開始一天, 一切都未可知,燕危並沒有輕舉妄動。
他看著男人轉身,在幽深的走道中緩緩走遠。一旁幽微的燈灑下 微末的光, 拉出這人漸行漸遠的長影。
冷淡到燕危想不注意都難。
如果這是副本裡的哪個偽裝的鬼怪的話,那也太特立獨行了。
燕危因此留了個心眼。
這一層的副本是封存了玩家們數據實力的死亡規則副本,所有玩家都住在一起, 要推算出死亡規則才能活到階梯出現。之後副本裡的幾 天,玩家們大多熟悉了起來, 燕危本著這個銀發男人可能是偽裝的鬼怪的想法,對這人格外留意,甚至總是有意無意地和對方湊在一堆行動,以便觀察。
副本第三天, 和燕危一個房間的玩家意外觸發了死亡規則,燕危沒了室友, 當晚便搬到了那個男人的房間——因為只有這人是單獨一個人, 但是副本要求他們房間裡的人必須是雙數。
他只能抱著賭一賭的想法,背地裡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出乎意料的, 這個男人沒有給他任何危險的感覺,反倒比副本內其他厲害的玩家給人的感覺還要可靠。他雖然總是口是心非, 說一套做一套, 但對燕危也滿是善意。
就連夜半時刻的死亡危險, 這個男人居然都毫不猶豫地拉著他一起跑。
燕危當天沒有不死狀態,跟著男人跑了一路,後方的鬼怪已然消失, 他們藏在大樓的小儲物間裡,近得呼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 在這種副本裡救人?”燕危喘著氣,心下 覺得好笑,“這可不是白天裡那些人隨隨便便作死,阻止一下 就能救的。你 白天多管閑事總是幫人就算了,晚上還拉著我一起跑,閑呢?”
男人沒有說話。
這人斂眸看著地上,還拉著燕危的手似乎忘了松開。他的神情很 淡,看不出任何情緒。
白日裡,這人就是這樣站在一旁,除了燕危,其他人根本不敢靠近。但現在,他就那樣在狹小的儲物間裡拉著燕危,肌膚上的溫度是鮮活的熱。
這人顯然不可能是鬼怪了。
看上去疏離,其實善良到過分。
——是個可以信賴和結交的對象。
燕危抬手,在逼仄的儲物間中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他說:“現在可以說說你 是誰了吧?如果咱們的組織沒有結過仇的話,在這個副本裡還能互相搭把手。”
這人搖頭:“我沒有組織。”
他說:“那你叫什麽?”
這一回,對方看了他一眼。
“隨便喊。”
“?”燕危覺得好笑,“你 這麽不在意的?”
“嗯。”
這人頓了一下 ,難得話多了幾 句:“我不在意名字,也不記得名字,你 喊什麽就是什麽。”
“你 不會真 沒有名字嗎?”
“名字是必須的東西?”
燕危一時語塞。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問出來的問題,他卻也沒辦法否認。在樓內世界,生死都很隨意,名字確實不重要。
他開玩笑道:“真 沒有?沒有我直接給你 取一個算了。”
“好。”
脾氣真 好。
燕危想。幸虧這人外表一副活閻王的樣子,這些玩家都不敢靠近,讓他撿了個漏。
他當時似乎思索了一下 。具體的情緒是什麽,燕危其實已經不太記得了,就算現在的他恢復了記憶,但是三十幾 層的記憶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也頗為久遠,這些畫面他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並不能事無 巨細地記得。
總之他當時認真 地思考了一下 。
“你 知道你 這兩天給我的感覺是什麽嗎?”他說。
狹小的儲物間沒有任何光亮,只有從門縫中稍稍透露進來的走道光微微勾出對方的輪廓。他們近得能感受到呼吸、感受到溫度、感受到對方逼近的身體。這種情形超出了燕危平時和別人保持的距離,已經破了他的戒備。
“什麽?”對方很配合地問了他一句。
“嗯……認不認識的人你都要好心幫一下 ,就好像那種到哪裡都有光的地方,”他說,“明光如晝。”
“要不然跟我姓燕?”
黑戒微微震動了兩下。
燕危手指一點,信息面板彈出,他盯著發消息的人的名字足足看了一分鍾,隨後悠悠歎了口氣。
是同樣剛出副本的林縝的消息——問他現在住所在哪。
他剛發送了地點信息,房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林縝才剛收到消息,林情應該還在副本裡,自然不可能是林縝或者林情。
在這完完全全靠近無 盡長碑的中心區域,每個玩家被分配到的公寓都大到可怕,周圍的房間也都是空的,每個玩家都住的很 遠。就算樓內世界有那種可以直達的列車,從最裡面到外面都要轉好幾 次,花費不少時間。
不過高層玩家一般也不會去外面就是了。
到了他們這種層數,除了衝擊最高層副本,基本不再關注其他事情。就連賭樓,除非是超高層副本的賭樓,其他的根本引不起超高層玩家的興趣。
燕危的記憶裡,最中心的這塊區域,平時根本看不到什麽人。
他上一次登樓的時候,平時除了和林情還有晏明光見 見 面,和其他玩家幾 乎都是進了副本才打的照面。其他組織超高層的玩家他也認識好幾個,甚至也有一起打過副本的朋友或者敵人,見 過他的人應該還會剩下幾 個還在,但是現在會明確知道他住在這裡的人……
應該只有兩個了。
其他人都死在了最後一層副本裡。
燕危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收回目光,轉身,走過寬闊的客廳,一路來到了門前。他沒有看門前的貓眼,也沒有詢問來人是誰,到了門前就直接拉開了門。
晏明光站在門口。
或許是傀儡城堡副本結束前打得太厲害,現場遍布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又或者是因為當時晏明光的衣服多少被傀儡撕扯了一些,這人顯然是換了一身衣服才來的。
晏明光穿著頗為隨意休閑的牛仔褲,雙腿修長而挺立。燕危往上掃了一眼,這人穿著純黑色的短袖,一手抄著兜站在門邊,微微靠著牆。他仍然戴著那副銀框眼鏡,生冷的黑眸被遮掩住了大半的微冷。
燕危握在門把上的手一頓。
就算是第二次登樓,他其實也一直和晏明光在一起。但此刻缺失的記憶鑲嵌回籠,燕危想到了他們最後一個副本的危險。
樓為了讓他們死,那個副本裡出現了另一個晏明光——近乎以假亂真,真 到燕危都認不出來,甚至在剛開始的時候因為認錯了人而險些喪命。
後來副本越來越危險,燕危自顧不暇,副本裡的其他高層玩家死了一個又一個,最後甚至……活著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燕危進副本前,就已經料到他此行艱難。他和其他的玩家不一樣,他的目的是拿到潘多拉魔盒,許願一切終結,讓樓在潘多拉魔盒的機制下自己毀滅自己,讓樓內世界的副本不再出現。
這一點顯然觸怒了那個可能存在的脫胎於樓的意識。
所以他和晏明光都留了後手。
他們最後其實算是成功了,但是燕危的記憶也僅止於此,接下來便是他進入一層的長廊酒店副本——如今看來,應該是樓為了阻止他兌換潘多拉魔盒,在當時尋了一個由頭把他和晏明光格式化了。只是他和晏明光早就留了後手,現在全都恢復了記憶,也拿回了封存好的數據。
燕危抬眸直勾勾地看著晏明光,沒有動作。
晏明光似乎抬了抬手,動作幅度卻不大,最終還是放了下 來。
半晌,燕危快速地眨眨眼,笑了笑,側開身,說:“進來吧。”
晏明光抬腳。
這人在走過他身邊時,驟然腳步一頓。燕危隻感覺晏明光猛地湊近,眼前一亂,這人的吻便已落下。
但卻沒有深入。溫熱只是在他的唇邊停留了一瞬間,晏明光抓著他手臂的手用力到燕危都感受到了些微的痛,可落下的親吻卻淺嘗輒止。
和他們現在的狀態一樣,明明一直近在咫尺,卻仿佛久別重逢。
隨後,晏明光松開了他,頓了頓,這才走進屋裡。
燕危輕笑了一聲,關上門,說:“上回出副本,在我房間聚會的時候,你 之所以來的最遲,是因為你從最中心來吧?”
進入傀儡城堡副本前,燕危當時組了一場聚會,喊了林縝等人。晏明光反而是最遲到的那一個,燕危當時雖然注意到了,但也沒問,如今想來,可不就是晏明光比他早恢復記憶和數據,已經被分配到了樓內世界高層玩家的住所,所以過來的時間太長?
晏明光點了點頭。
燕危十分熟練地從冰箱中拿出一瓶紅酒,慢條斯理地打開,邊倒酒邊說:“都第二次登了,可惜當時格式化的時候沒有反應過來,不然我就扯著你 把姓名信息更正一下 。”
晏明光轉頭看他,常年沒有什麽弧度的嘴角微微勾起,徐徐道:“一樣。”
“讀起來一樣而已,還是後悔,我當時取名字的時候怎麽沒有明確告訴你 怎麽寫‘燕’這個字?”
話是這樣說,燕危也只是想逗一逗晏明光,並且用這個他以前就經常提起的話題開啟他們“久別重逢”的對話。說他都想起來了,總覺得有點矯情,什麽都不說吧,他又覺得缺了點什麽。
他端著酒杯,在吧台前和晏明光相對坐下 。
還未開口,門口又傳來了敲門聲。
林情在副本裡沒出來,晏明光就坐在他對面,來的人只有可能是林縝了。
但燕危這回卻沒有像剛才晏明光來的時候一樣,毫不猶豫地起身去開門。他握著酒杯的手輕輕顫了顫,斂眸,無 聲地坐在那裡,一時之間沒有動。
他有些不知道怎麽面對林縝。
“有些事情總是要面對的,”晏明光說,“這次的副本,他自己應該也有所察覺。”
“但我不知道怎麽說。”
燕危抬手舉杯,輕輕抿了一口,濃醇的酒香撲鼻而來,讓人忍不住想再來一口。可他卻緩緩放下高腳杯,躊躇道:“有些事情是明知道理智和邏輯,都沒有辦法客觀面對的。”
“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告訴他,他確實只是一個附屬品。”
一個他用月輪從林情身上割裂出來的所有負面性格和情緒組合的附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