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危沒有應卓西?東。
他雖然在恢復記憶以後, 沒有刻意隱瞞過自?己這一次登樓之前的過往,卻也並不是?多?麽喜歡被人認出來。若不是?這一次事發突然,必須和卓西?東正面交鋒,他其實更想和這位老對手擦肩而過地結束這一次副本。
尤其是?現在, 他根據自?己的猜測, 和惡念的隻言片語, 已?經明白了自?己上一次為什麽會重新來過。
無非是?毀樓之後晏明光也會灰飛煙滅,他下不了手, 前功盡棄。
燕危想, 認出來又如?何呢, 如?果那些人知?道了他其實很早就可以結束這一切, 卻優柔寡斷地放棄了近在咫尺的結果, 會不會怪他呢?若他沒有重來一次, 在他上一次登頂到這一次登頂期間,死去的那些玩家,是?不是?就會走向全然不同的人生?
那些死在副本中的數以百計的過客, 在這一次和他在副本中起過爭執的片刻對手, 還有在他這一次的旅程中沒能熬到現在的朋友。周甜,丁笑,還有現在命在旦夕的林情……
誰都沒有必須站在所有人面前的責任, 也沒有責怪他人不救自?己的權利。一人之命和千萬人之命,本身也是?一個無法衡量的千古難題,誰也不比誰高貴。
燕危心裡明白,卻還是?忍不住自?責。
他看了一眼卓西?東, 側過頭去,細細轉動著手中的觀影淨瓶,隻想著現在趕緊帶著林縝他們離開沈宅。方才惡念說的那些話?, 再結合林情出事,燕危心中更為擔心林情和林縝。
卓西?東本來已?經準備好了和其他玩家一直動手搶,可從他認出燕危之後,他便驟然抬手攔住了沈宅陣營的所有玩家,沒有前進一步。
他那枯瘦的面容此刻滿是?驚詫,眼罩遮住了他的一隻眼睛,可他的另一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燕危,驚訝之余,更多?的是?駭人。
他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在那個見不得光的副本中,他引以為傲的技能被對方一次又一次識破,每一次以為算無遺漏的計策,也都被對方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他隱在暗處這麽多?年,只有在鬼沼那個副本中暴露了一些信息,全都是?因?為V。
聽到V失蹤在頂層副本的時候,卓西?東和其他人惋惜的情緒不一樣。
他是?松了一口氣的。
那當初松的那一口氣卻在這一刻憋在了他的嗓子?眼。
V給他帶來的陰影太大了。縱然過了這麽久,他也依然記得那種被壓著打、不論?他怎麽嘗試都失敗的感?覺。這一瞬間,卓西?東心中閃過很多?個對方會出現在這裡的猜測,最終都只剩下一個想法——V和他在不同陣營。
他能在樓內世界這麽久,活到現在,最擅長?的就是?這些一瞬間的決斷。
不論?原因?如?何,V又是?他的對手,對方還拿到了觀音淨瓶。
卓西?東立刻道:“我們放棄觀音淨瓶,老許,你給我們所有人出入屏障的許可,我們走!”
他在沈宅陣營說一不二,其他玩家不敢問?,頃刻間配合著卓西?東行動。那個叫老許的玩家便是?控制著屏障的玩家,他手中的傳奇道具閃了閃光芒,林巧手中一揮,那些人居然瞬間消失在了燕危等人面前。
耿梁愣了:“……跑了!??”
鍾不凡毫不驚訝。燕危如?果真的是?那位,這個名字就足以讓人屁滾尿流,卓西?東還算果斷,知?道硬搶是?不可能成的——雖然燕危什麽都沒說,但鍾不凡就是?盲目地相信,V有辦法。
燕危反倒有點意外。
這一回他倒是?失策了。他著實沒想到,他對卓西?東而言威懾力那麽大,他們都沒有開始動手,對方居然就走了?
“糟了,”鍾不凡驟然面色一沉,抬頭望著上方只有玩家能看到的透明屏障,“這個傳奇道具有一定的時效,暴力不可破,他們離開了沈宅,我們卻出不去了。”
林縝:“那我哥……”
燕危同晏明光對視了一眼。
晏明光搖頭:“這是?絕對符合規則的道具。”
他自?己能不受副本規則桎梏,也能和惡念較勁,卻不能影響副本之余其他玩家。他可以自?己自?由來回,燕危等人卻是?帶不走的。
燕危看了一眼林縝,面色更沉了些。
惡念既然出手,為了讓他知?難而退,不可能只是?輕描淡寫地對付了一下林情。就算看不到,他也能猜到,林情此刻怕是?……命在旦夕。
但林縝除了一些無足輕重的皮肉傷,從剛才到現在,卻不再有新的傷。
林情……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將?觀音淨瓶收進衣袖中,說:“卓西?東恐怕是?想另辟蹊徑,但我們現在當務之急不是?和他們較勁。我們先出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封存著滔天怨氣的小院,低聲說:“陣法。”
薑靜雲停屍處,有一個之前沈宅玩家都不知?道的陣法存在。
未知?,即是?變數。
無盡長?碑下。
所有的猜測和不確定,都在卓西?東那一句“是?你”中得到了該有的答案。
他們原先因?此吵得不可開交,塵埃落定的時候,卻又再也沒有言語。
許妙妙抬頭看著,握著骨杖的手微微用力。她沒有和丁笑攤開來說過燕危的身份,一切都是?自?己的猜測,此刻被卓西?東這句話?全然肯定了,她仍然有一絲不真實的感?覺。
身旁,丁笑甜甜地笑了:“……是?他啊。”
薛晚差點沒拿住手中的刀。
項贏晃著他那光頭,感?歎道:“看來我過了那麽多?次高層副本,這份眼力見還是?不錯的。”
遠方,樓內世界頗為邊緣的地帶。
那原先以為自?己認錯的玩家揉了揉眼睛,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樓內世界仿佛極為寂靜,每一個角落卻又總是?冒出差不多?的聲音。千言萬語,最終不過匯成差不多?的話?。
——他回來了。
“那是?一個單向輸送的陣法!從你的描述來看,如?果我沒有畫錯的話?……”
宋承安完全顧不上長?階下厚厚白雪的冰寒,他蹲坐在雪地中,面前的白雪還沾染上了林情身上留下的血。他手中拿著枯枝,根據燕危的描述,迅速在雪中畫出了這陣法的模樣。
“這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裡為起點,以薑靜雲屍身為終點的單向傳輸陣法。如?果——”
通訊那頭的燕危立刻道:“如?果我在這個陣法的基礎上,畫出逆轉陣法,薑靜雲屍身的停棺處,是?不是?就會變成起點?”
“理論?上來講是?這樣的,只要你能成功使用逆轉陣法,停棺處的傳輸陣法會短暫地調轉方向,將?你們送往它?原先的起點。而且從你的描述來看,這個傳輸法陣,距離不算短,確實可以把你們傳送出沈宅。但是?停棺處的那些怨氣怎麽辦?”
“能出去就行,我自?有辦法,”燕危問?他,“林情怎麽樣?”
宋承安下意識抬眸,看向了偏殿門口。
魚飛舟坐在一旁,身上的傷口不斷增加。林情正靠在殿門旁無力地坐著,他仍然面無波瀾,一雙純黑的眸子?滿是?冷靜。可他的身上卻仿佛開了花一般,渾身上下都是?血跡,裸露在衣袍外的皮膚正一寸一寸發著黑,仿佛下一刻就要長?出那駭人的屍斑。
那是?從黑海裡通過陣法反噬而來的髒汙怨氣,它?們在林情開門的那一刻衝進了林情的身體裡,一點一點腐蝕著林情的生命力。
若不是?那一刻林情當機立斷分了一部?分傷害到林縝身上,若不是?現在有魚飛舟一點一點地邊治療邊轉移傷口,林情恐怕在開門的那一刻便沒命了。
但此刻也好不到哪裡去。
頂多?也就是?……拖上那麽個一時半刻。
這樣突如?其來的意外,宋承安在每一次的副本中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早就習慣了和很多?人短暫相知?之後的告別。可這一次卻是?最後一次的頂層,是?近在咫尺的登頂,莫過於抬手便能摘星辰的那一刻跌下了萬丈高樓,只差那麽一口氣。
魚飛舟和他說,林情是?聽到了林縝的求救聲。
且不論?這個假的求救聲是?因?何而來,林情這樣的人,會想不通這極有可能是?陷阱,會不知?道副本內的一步三險嗎?
不過一個關心則亂而已?。
他不管多?麽習慣了無動於衷,此刻卻仍然感?覺心口頓頓的。
他想到方才林情虛弱間還厲聲厲色地讓他三緘其口,不能給燕危拖後腿,最終還是?說:“他現在還活著。”
只是?現在而已?。
燕危聽出了宋承安的意思?。
他說:“我們立刻就到。”
林縝在一旁聽著,不知?道在哼著什麽歌,還悠哉悠哉地用兌換來的藥處理著身上的傷口。
鍾不凡沒忍住道:“你不關心老林什麽時候咽氣啊?”
林縝撇了撇嘴:“左右是?我先死。”
燕危一時之間又急切又堵心又有點好笑,竟也不知?道該說林縝什麽,乾脆不說。他走到晏明光面前,嚴肅道:“既然卓西?東有別的打算,想著趁我們被關在沈宅的這段時間趕緊完成任務,我們不如?就借了他給的這個機會,觀音淨瓶水拿到了,薑靜雲鬼身我們也要。這既然是?一個單向輸送陣法,薑靜雲屍身旁邊又都是?這些怨氣,八九不離十,另一端就是?這些年在觀音鎮作祟的薑靜雲鬼身。”
所以那些殺了人之後冒出的怨憎都通過這個陣法,從薑靜雲鬼身所在的地方匯集到停屍處,養了這麽些年,養出了這一團滔天的怨氣。
那怨氣之中的屍體也不知?會被浸泡成個什麽模樣。
他們如?果現在逆轉這個陣法,最大的可能,就是?會直接傳送到薑靜雲鬼身所在之地。雖然是?毫無準備地直接走到這一步,但這是?抓到鬼身和離開沈宅的最快方法。
晏明光點頭:“放心。你畫好陣法之後,用技能告訴我。”
陣法在停屍處,旁邊怨氣滔天,只有現在還處於不死狀態的燕危能進去。
他們這麽多?人要離開,只能燕危先進去,畫好逆轉陣法,在逆轉陣法生效的一瞬間,晏明光使用瞬移技能將?林縝等人帶到陣法中央。進去的時間,多?一刻,林縝等人就會被怨氣吞噬,少一刻,燕危已?然從陣法裡離開。
但掐時間的人是?晏明光。
這人的身份,即便對著現在披著個玩家的皮,但副本內的一分一秒豈不都在掌控之中?
燕危一點都不擔心。
他叮囑了林縝等人一番,轉頭便走進了怨氣中。
燕危忍著怨氣帶來的負面情緒,在棺材前停下,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宋承安通過黑戒之間的通訊,一步一步和他說如?何布置觀音金像上的那個逆轉陣法。
陣法是?宋承安所長?,燕危雖然沒有鑽研過這些和鬼怪有關的陣道,但是?短暫地模仿還是?會的。他保持著專注,一點一點,用自?己掌心的血,在停棺處的陣法之上,畫出了一個持續不了幾秒的逆轉陣法。
最後一筆落下的那一瞬間,燕危通過感?知?力對晏明光說:【現在。】
下一刻,陣法最後一筆勾勒而上,連出了一個完整的逆轉陣法。單向傳輸的大陣在這一刻方向逆轉,晏明光拉著林縝等人,用瞬移技能將?他們帶入了陣法之中。
怨氣包裹而來,陣法同時啟動。
沈宅上方的封鎖屏障紋絲未動,燕危等人眼前卻天旋地轉,眨眼間來到了不知?何處。
燕危站穩時,便聞到了那曾經在觀音學堂聞過的旖旎花香。眼前燭光閃爍,床幔垂落,屋內看上去暖意飄飄,空氣卻冰寒瘮人。
坐在床邊一個穿著大紅衣裙的身影猛地一頓,似乎也沒有想到他們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鍾不凡驚呼:“——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