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霧輕約莫是被兩位遠古神折騰瘋了, 好好一個清修大道、性格也穩眾的仙,竟當眾哭了。
邊哭邊道:“是我負了師弟!”
“他原本是絕佳的修煉體質,是我們同窗中最有希望飛升的。”
“他沒了內丹,也未曾有一刻頹廢, 還安慰我, 說他本就懶散好動, 仙門都不適合他,飛升了也不定那一日做了錯事被貶下, 沒了內丹剛好做個逍遙凡人。”
“他助我修煉, 將他會的全部教與我, 陪我挑燈,與我同習,還將他所有的法寶、藥丹都給了我,錢財更是當做身外之物,傾囊相贈。”
“我上天前意氣風發, 覺得定能出人頭地, 再為他尋得靈丹妙藥,修補他缺失的內丹, 不想這天界人才濟濟,我什麽都不是,還厭棄天界仙與仙之間的算計、爾虞我詐,自覺清高地想要貶除仙籍。”
“遇到白虎神, 暢談三夜,得他入大道的點化,又得知自己能去‘天上天’, 心中便抑製不住的歡喜。”
“歡喜從此能扶搖直上做仙上仙, 再不必苟且於第六天!”
“什麽斷情絕愛?不過是覺得師弟成了我步入大道的枷鎖。舍棄他, 我便能無牽無掛的奔我的前程去了。”
“如此一來,大道怎麽能不是無情的大道?”
“實乃自欺欺人!無恥無情!”
江霧輕氣急攻心,神思晃蕩中差點步入心障,站起來就要拿頭往樹上撞。
幸而被白虎神一把拉住後領,直接敲暈了過去。
把人敲暈後,若白扇子一開,淡淡道:“有什麽想不開的,認清自己的無恥、無情,才能繼續修你的道。”
說完轉頭,合上扇子,手腕翻轉,扇尾頂住掌心,對滄沉喊停:“打住吧。”
他認輸。
誰叫他才是真的有求於人的那個。
若白能屈能伸,前腳用計不成,後腳便伸手對岑羽施禮,客氣道:“我不過求點貪戀之物,剛剛是我冒犯了,弟妹莫怪。”
岑羽眼下對這位白虎神有了全新的認識,同時暗自無語:剛剛那一小會兒,你求的貪戀之物早被我嗑沒了。
忽而一頓,恍然:白虎神真正“貪戀”的,哪裡是那一捧瓜子?
他想要的,恐怕是分瓜子的那位人籍殿殿主吧。
岑羽吃瓜的心:哦~!
岑羽原本想,朔悅那廝寧可裝死也不讓他吃瓜,白虎神這邊倒是主動找上了門,眼下原主在江霧輕身上的願望他已經幫忙完成了,小龍芽也長得不錯,平時都挺閑的,不若剛好得空吃個瓜?
嗯,可以。
然而滄沉在這次後,卻再不準若白隨意接近岑羽。
岑羽起先以為是因為白虎神這人詭計多,龍神怕弱小的他哪天一不留神著了那老虎的道。
後來才知道,遠古四神的本體本心也類似獸,原本便愛相互撕咬。
就好像一山不容二虎,合論這還是四個。
只是在戰時,四神需得統一立場、同仇敵愾,天下平定後,教條、禮化與漫長的時光中,獸性獸心得以控制收斂。
但真的遇到了,有時候該鬥還是要鬥的,各種方式的鬥。
尤其在如今的滄沉這裡,除了偶爾的鬥,還得提防那老虎把他的惡爪伸向岑羽。
如此,岑羽之後再要去哪兒,只要人還在不拒山,只要若白還沒走,滄沉便寸步不離地跟著。
他跟著岑羽,若白也跟著他們。
這麽一來,江霧輕幾日後在洞穴睜眼醒來時,看到的還是他們三個。
“……”
江霧輕把眼睛重新閉了回去。
岑羽哭笑不得,都有些同情他了:“沒事了。”
邊解釋邊寬慰道:“那天在山林裡,你走之後,兩位帝君因舍不得你,特意把你叫回來,多呆幾日,順便同你開了個小玩笑。”
舍不得?小玩笑?
江霧輕憶起那日一次次被打回雲頭又一次次被扯回不拒山:他都快瘋了,竟然說這是小玩笑?
可說這瞎話的偏偏是岑羽,江霧輕自覺對岑羽虧欠許多,只能忍了。
只是他一睜眼,余光看見白虎神和龍神,本能地就有點犯暈想吐。
岑羽心道哥們兒,我這邊有話問你,你只能忍著了。
於是等江霧輕臉色稍好了一些後,岑羽問起了有關原主母親的遺物,和那位無故剖原主內丹的師父。
江霧輕臉色更差了,原本一直躺著,聞言慌忙起身,一臉關切地看著岑羽,伸手握住岑羽的胳膊:“你……你怎會忘了以前的事?是在凡間時受誰欺辱了?”
岑羽側頭垂眸看了眼握住他的那兩隻手。
哥們兒,你還是繼續修你的無情道,繼續有分有寸、穩重端正吧。
這種以關心為名的身體接觸,真的大可不必。
岑羽動手把江霧輕的兩隻爪子拿開。
他身後,滄沉正坐在洞窟石桌邊喝茶,看見江霧輕在他眼皮子下面做了什麽,神色淡淡地捏碎了一個茶杯。
若白亦坐在旁邊喝茶,見狀哼笑,把桌上另幾隻茶杯全取了,遞到滄沉面前。
不客氣,後面有的是你捏碎的。
那廂,臉色發白的江霧輕在床頭靠坐好,對岑羽提起了從前。
“你母親的遺物,是一套她陪嫁時的妝奩。”
“但師……交衡天為何剖你內丹,我時至今日,也還是沒有想明白。”
岑羽:陪嫁的妝奩,交衡天……
岑羽率先問道:“妝奩在何處?”
他在原主的芥子法寶裡沒見過什麽妝奩,也沒有女子梳妝有關的物件。
江霧輕聞言,臉色更白了,垂眸羞愧道:“你當年為了給我求一件法寶,早將它典賣了。”
岑羽:“……”
忍住,忍住不打人。
岑羽繼續問:“賣給誰了?”
江霧輕:“仙府山下的一個典當行。”
岑羽從芥子裡摸出把小案幾,並一套筆墨紙硯,擺在江霧輕面前:“勞你動動手,給我畫畫是什麽樣的吧。”
江霧輕坐起身,拿起筆,老老實實地畫了起來——他眼下很能理解岑羽,如果是他,母親的遺物與剖丹的交衡天,他也想要找到。
岑羽則在江霧輕畫妝奩的時候順口提起了交衡天,問交衡天剖他內丹之後,最後一次現身、被人遇見,是在哪裡、什麽時候,後來的一些年,有沒有人尋得這人的蹤
跡。
江霧輕邊畫邊道:“那日他夜裡去你房中襲擊你,生剖你內丹之後……”
滄沉又捏碎了一個茶杯。
江霧輕:“他便自此在仙府、在凡間銷聲匿跡了。那時候仙府乃至整個仙門都為此震怒,商議之後,調動了所以能調動的人去搜尋追緝交衡天,可找了很多年,也沒有找到他人。”
江霧輕:“我飛升前,其他宗門雖沒有動靜了,但老宗主一向心疼你,便一直在為你尋人。”
滄沉這時忽然開口道:“金丹可還在?”
江霧輕的臉色又白了白,看著岑羽,小心翼翼地搖頭:“交衡天剖你內丹後,便當你的面生生碾碎了,只是你被剖丹後昏迷醒來,約莫是受了太大的刺激,都忘記了。許多年後,我飛升前,你才堪堪想起。”
滄沉再捏碎了一個茶杯。
若白像在聽故事一般,歪坐石桌旁,指尖點著桌面,嘖道:“凡人修煉的內丹,除了自己揣著自己用,並不能移做他用。故而交衡天剖完內丹後直接碾碎,這個我倒能理解。”拿了也沒用麽。
若白看向岑羽:“只是凡人講求因果倫常,仙門也最是器重師徒情誼,他與你既然師徒一場,難道你們背後是有什麽仇怨,他要這般待你?”
岑羽正默著,江霧輕搶先道:“並無!”
岑羽這才知道,交衡天不只是原主的授業恩師,也是原主少時拜入仙府後,親手將他帶大的人,亦師亦父。
若白挑挑眉:“這便更奇怪了。”
江霧輕點頭,這確是最令人想不明白的地方。
而岑羽因為還記得另一件事,覺得這位剖原主丹的交衡天,恐怕還有點不簡單。
——人籍殿,沒有交衡天的籍冊。
這是當初岑羽拜托朔悅查他生平時,朔悅意外發現的,找了許久,至今都沒找到。
來不拒山前,朔悅剛打了籍冊丟失的折子報給天君。
岑羽剛說完,若白恨恨道:“剖人內丹不得好死,何況是剖了自己徒弟的內丹!”
又一臉深情意切道:“都是自家人,弟妹的事便是我的事,弟妹的丹便是我的丹!”
說著起身,“本君如今便親自跑一趟人籍殿,給弟妹找找那畜生的籍冊。”
說完身影就地消失。
岑羽:“……”
廢那麽多話,不就是想去人籍殿麽。
岑羽沒管那隻大老虎,轉眼卻見滄沉眯眼看進石床上江霧輕的眼中。
岑羽扭回頭看江霧輕,卻見這一轉頭的功夫,江霧輕的目光從僵直中忽然回神,像是發呆晃了個神一般。
岑羽心知這是什麽:滄沉的神識進入到江霧輕腦海的記憶中了。
約莫是想看看江霧輕有沒有撒謊,也或許是想由此更清楚的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
總之無論如何……
岑羽垂眸默默道:還是為了我。
為了他。
岑羽心底悄悄高興。
他想起他已經連著好幾個晚上獨自睡在洞穴裡了,白日那麽多人,又要跟江霧輕算帳,又要冥想、照顧龍芽,大龍尾好久沒碰到手,也好久沒被這隻大青龍rua過了。
岑羽歎氣:看吧,這就是男人管不住下半身、輕易打破平衡的後果。
岑羽邊想邊用他平時rua毛的手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口。
不遠處滄沉的目光正落在他的側影上。
江霧輕坐在床上,面朝兩人,把他們都看得清楚。
哪怕他根本不知滄沉在想什麽,亦不知岑羽此刻的心境,卻還是能從這兩人身上看出一種他們之間獨有的“牽連”。
江霧輕眼裡看著,心下又開始抑製不住地泛酸,他突然有了一股“舍棄大道、回到岑羽身邊”的衝動。
眼看著這衝動抑製不住,就要化作表白脫口而出,岑羽忽地抬頭:“哦,對了,債你別忘了還。”
江霧輕:“……”
岑羽示意江霧輕接著畫妝奩,口中道:“我聽說‘天上天’一向與下面的九重天隔絕,上面的人不能輕易下來,下面的普通仙人也不能知道上面的情況。”
就像天界之上還有個天界。
岑羽:“以後你要還錢,可以先交給白虎神。”
錢到了白虎神手裡,那就隨便怎麽拿回來了。
可以他親自、或者派人跑一趟不拒山,或者白虎神忍不住跑朔悅那裡的時候順便帶來。
怎麽都行,只要別賴帳。
江霧輕面對這樣的岑羽早已滿心酸澀。
他想,是啊,岑羽都碾碎羽毛信物,同他一刀兩斷了。
他舍棄什麽大道,又奔著誰?誰如今還會稀罕他?
原來把他弄回來,只是為了問以前的舊事,如今岑羽問到了想要知道的,他怕是自己裝瘋賣傻,也不能留在這裡了。
江霧輕兀自苦悶,氣血暗湧,抬手捂胸,一口血當場吐了出來。
岑羽驚訝起身:“你都這樣了,還是趕緊回天上天吧。”
江霧輕:“……”
又一口血。
滄沉這次沒捏碎什麽,手裡的茶杯穩穩地端著,仿佛品了什麽稀世茗茶,一臉好茶慢品的悠然。
轉過目光,似是才發現床上有人吐血一般,擱下茶杯,緩緩道:“是該回了。”
話音剛落,江霧輕連同他吐出的兩口血,一同消失在了石榻上。
岑羽一頓,畫,畫還沒畫完!
又一頓,想起滄沉已經把江霧輕的記憶翻閱過了,那妝奩裡裡外外什麽樣、哪裡典賣的,怕是都已經知道了。
岑羽:那沒事了。
滄沉起身,繞過石桌,走到岑羽身邊:“去山林?”看龍芽。
岑羽起身:“好啊。”
兩人的身影從洞窟一起消失,下一刻,出現在了山林的龍芽旁。
哦,如今已是龍藤了。
——原先小小一寸的嫩芽,如今已然抽條長大,不但長出了許多莖葉,還順著立在一旁的竹架蜿蜒攀爬,寬大的葉片和茂密藤身布滿了大半的架子。
守著小龍藤的一堆將領們無事可做,在旁邊爬樹的爬樹,下棋的下棋,還有相互動手比劃的。
他們見滄沉和岑羽來了,短暫地停下。
“頭兒。”
“嫂子。”
岑羽立在龍藤前,不知是否因見過
江霧輕、親手了結了一樁旁人的舊愛的關系,他眼下的心境很是不同。
具體的,他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他從前隨風起隨風散的處世觀念,或許並不太對。
譬如原主和江霧輕,聚散並不靠際會因緣,只看他們彼此的心意。
——原主對江霧輕的心意,是赤誠的。江霧輕要修煉飛升,他哪怕自己沒了內丹,也舍得渾身所有。
可江霧輕對原主,口口聲聲說什麽飛升上天不惜所有、也要尋到再塑內丹的靈丹妙藥,說什麽“不過是覺得師弟成了我步入大道的枷鎖,舍棄他,我便能無牽無掛的奔我的前程”,看似深情不移,看似自省徹悟,到頭來不過依舊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早去哪兒?
早這麽深情,還拿著原主母親遺物換得的天材地寶修什麽仙?飛什麽升?
倒不如說是舍得什麽、舍得誰,都舍不得棄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江霧輕待原主的心,不及原主待他江霧輕的萬分之一。
所以他們的聚散分離,不因外事外物,只因人心人為。
是江霧輕,負了原主。
岑羽心中一番新的感悟,進而便想,所以人還是不能自己騙自己,自己的真心,需得自己摸透。
好比他自己,說什麽分開睡、穩住、平衡不能輕易打破,心裡不還就惦記那麽點兒‘東西’麽。
岑羽直面內心,與滄沉一同坐到面朝龍藤的大樹下,主動轉頭往滄沉臉上看了眼。
他不知道的是,滄沉此時的心境亦有所轉變。
不僅因為他發現“交尾”那般的親密無間,並不能令岑羽同他更進一步。
也因他近來領悟,情愛之事並不形同戰事,不是他步步謀算便能贏到最後的。
像他先前主動伸出龍尾,令不知“交尾”為何意的岑羽日日夜夜地抱著摸,便是他刻意的“謀算”。
到頭來岑羽不但不要摸了,連床都不要跟他臥了。
今次那個江霧輕過來,岑羽又當場把舊帳同他算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滄沉:哪一日惹了他,他怕是也要同我把孵蛋養崽的帳撥算清楚的。
滄沉心道:他還是老實些、誠懇些為妙。再把那圖謀不軌的尾巴好好往回縮一縮。
這會兒岑羽坐下後忽然轉頭看他,滄沉不做他想,隻問怎麽了。
岑羽拿一雙澄澈的目光將滄沉看著,一隻手在自己袖口摸著,道:“那個……尾巴。”
滄沉等著他說尾巴怎麽了。
岑羽有些難以啟齒,畢竟他先前對那尾巴這樣那樣過,還給弄濕了……
他轉過目光,往旁邊看去,才低聲道:“好久沒摸了。”
下一刻,一點龍尾從滄沉袍子下鑽了出來,落在岑羽盤坐的腿上。
岑羽:“!”
滄沉眼底帶笑的看著他,這次再沒有任何隱含的意味與暗藏的企圖,尾巴就是尾巴,給摸就是給摸。
岑羽沒想到龍尾說有就有,趕緊抬手擼起來,又笑對滄沉道:“謝謝龍哥。”
不遠處,一群將領全傻了。
摸、摸、摸龍尾?
調、調、調、調情了?
這大白天的?
當著龍藤的面,還是在人前?
眾人:!!!
烏延面紅耳赤地扭頭捂住了臉,金護瞪著眼看得興高采烈:夠火熱!夠大膽!不愧是頭兒,嫂子也不愧是龍神的男人!
烏延伸手拽金護:“你也好意思看!”
金護拉長了脖子:“我有什麽不好意思?他們都好意思摸!”
這時,若白回來了。
他原本因吃了人籍殿的閉門羹沉著臉,見一群將領各個躲在樹後縮頭伸腦的,奇怪他們在看什麽。
若白跟著往遠處定睛一瞧,差點眼瞎,默了默,忽然更氣了。
有些龍,竅開得晚,步子倒是跨得又穩又大麽!?
光天化日,尾巴都當眾摸起來了!
你們也不害臊?
再想起早些年,他也曾將虎身化作一隻小貓讓朔悅撿回家,摸頭順毛擼尾巴……
若白的袍角下亦伸出一根長長的黑白相間的毛尾巴。
但它既沒得誰溫柔地擼著,也沒得來他主人的青眼,反而在伸到若白眼前時,被他狠狠賞了一巴掌。
“白長了你!”
同樣都是尾巴,看看人家龍尾,再看看你!
樹下,岑羽挨著滄沉,許是有段時間沒rua的關系,越擼心情越好。
面前竹架上的一截藤枝受岑羽心情的影響,忽然沿著架子往上延伸生長了幾寸,緊跟著結出了一個小花苞,花苞緩緩綻放,開出了一朵紅豔豔的小花。
若白一看,更眼熱了:這還能一邊恩愛一邊不耽誤造小龍?
若白又賞了他那根毛尾巴幾下:“就你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