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羽如今當真將“享受生活”四個字擺在一切之前, 說“試試”,真的就撇下其他,同滄沉在崇舟鬼王變出的‘安禾鎮’的一間別莊裡, 合上門, 兩個人認認真真探索了起來。
岑羽因此切身地體會了那句“能細能巨,能短能長”。
真的……能……
很能。
非常能。
半個月後, 岑羽也跟得到了滋養似的,紅光滿面地從別莊出來了。
那時候他還以為他和滄沉最多在屋子裡呆了一兩日, 咳, 三四日, 或者五六日?
差不多吧。
哪裡能想到已經半個月過去了。
他隻發現變出的這座安禾鎮從暖春步入了初夏,別莊外的小樹林蟬鳴嘒嘒, 先前枝頭上的嫩芽已經長成了綠葉。
他見了, 還在心底感慨,這安禾鎮就跟崇舟鬼王手裡的虛擬遊戲似的, 想如何便如何, 想春天就春天,想入夏便入夏。
唯有等在安禾鎮的朔悅他們,時隔半個月後看見岑羽, 默默在心底感慨:可算出來了。
他們原本都做好再等半個月的準備了。
只是怎麽光有岑羽,龍神呢?
被榨幹了?
岑羽也發現若白不在。
朔悅對那位依舊不多言,反倒是得了龍神許諾的崇舟鬼王,神色平和道:“白虎君先一步去往陰曹殿了。”
岑羽心道這可不巧了麽, 滄沉也先一步過去了, 具體做什麽, 滄沉或許說了, 或許沒說, 總之那時候他昏昏沉沉的,滄沉的話帶著氣息吐在他耳畔,他隻覺得怪癢的,人又困,便應了一聲,接著徹底睡死了過去。
如今兩位遠古神不在,尤其是若白不在,氣氛都顯得輕松一些。
岑羽還客客氣氣地問他名義上的那位鬼王爹:“不急吧?”不急著去陰曹殿逆轉輪回盤吧?
崇舟:“不急。”
岑羽摸了瓜子出來:剛好讓他吃個瓜。
朔悅哭笑不得。
沒若白和滄沉在,他也終於恢復了從前在天界時的活絡,一邊要去分岑羽手裡的瓜子,一邊笑鬧道:“你如今又是《同遊不拒山》,又是《同遊鳳族》,在凡間那‘龍惜君’的名諱亦是格外的響亮。”
“還要孵蛋,照顧龍崽,又要跟龍神想了法兒地四處玩樂,不閑累麽,竟然還能有工夫管到我?”
岑羽捏著手裡的瓜子,不給他分,也笑鬧道:“那些自然是耗費精力和工夫的,但偶爾抽空嗑個瓜子,還是可以的。”
再說了,岑羽:“別的什麽時候都可以,上手就能乾,唯有嗑瓜不能,需得天時地利人和。”
如今正好要天時有天時,要地利有地利,朔悅這個當事人還剛好在眼前,又有似乎早與朔悅相識的崇舟在。
此時不嗑瓜,還要待何時?
朔悅卻是又開始耍詐了,忽然扭頭就跑。
岑羽:“哎!?”
朔悅邊跑邊抬起手揮了揮:“馬上便要動身去陰曹殿了,我再去吃些桂花糕!”
岑羽衝那跑得都快沒影的身形揚聲:“吃什麽糕?你借口還能找得再爛一些?”
朔月回頭,也揚聲:“同你還認真找什麽借口?都那麽熟了。”
岑羽哭笑不得。
旁邊傳來低笑。
岑羽轉頭,崇舟正不緊不慢地將他看著。
如今其他人都不在,只剩下他們這對人鬼‘子與父’。
當爹的率先開口:“我印象中,你出生之後,隻抱過你幾回。”沒多久,安禾鎮便遭遇了突襲和屠殺。
岑羽心道:這是目的達到了,準備抽空敘敘遲來的父子情?
不過如今的崇舟確實和先前見的不太一樣。
岑羽一開始見到的崇舟,便如若白所說的那樣,多年修習鬼道,摒棄人性,即便鬼身如人,瞳孔裡還是有斂不盡的陰森之氣。
且他當時以妝奩做誘餌,步步算計,到真正現身時,整個人都浸沒在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詭算中,又無情又森冷。
如今得到了龍神許諾的崇舟,卻像是重新變做了人,瞳孔中沒了森冷,反而冒著絲絲人氣,平靜又溫和。
岑羽對此不做評價,他與崇舟,沒什麽父子情可敘,他對崇舟,唯一的,便是哪隻許諾原主的妝奩。
某種意義上,岑羽壓根沒將崇舟當做原主的父親。
隻當他是一個為了達成目的,算計著與他們交換條件的鬼王。
僅此而已。
不過聊天麽,隨便聊聊,不想應的可以不應。
於是崇舟說什麽“隻抱過你幾回”,岑羽隻散漫地轉過身,沒多言。
崇舟也不在意這態度,平和道:“那妝奩只是個凡間的尋常東西,你一直在尋,想必是你思念母親,以此做個念想。”說著,眼露寬慰。
接著道:“你母親若是能知道,她亡後多年,你雖經歷諸多不測,卻最終還是有了很好的‘歸宿’,必然也能安心了。”
岑羽摸了摸腕上的奶龍:可原主早死了。
根本沒什麽所謂的好歸宿,不但被逼跳湖,所願瓶中留下的也全是不甘。
至於那位母親,她更不可能安心,因為她連輪回都入不了,魂魄都已然滅了。
岑羽淡淡道:“說這些,其實沒什麽意思。”
抬眼,一針見血,“你說這些,最終真正能寬慰的,只是你自己。”
崇舟聞言不語。
岑羽也沒再說什麽。
“父子”相對無言。
過了會兒,岑羽想起什麽,道:“你在這個‘安禾鎮’變出了江霧輕,是打聽過外間的事?”
無盡無妄深淵的出入口被陰曹殿設限,陰戾之氣四散不了,鬼怪也一樣不能出去。
崇舟是鬼王,他可以逃離陰曹殿的管轄,卻不能離開深淵。
能知道江霧輕,還知道這位師兄與親生的兒子在仙府時有過私情,必然不是隨隨便便一下打聽出來的,只能是多年都在想方設法的關注。
看來這位鬼王,從前在‘和氣’的‘替人打聽榜’沒少掛單。
這次反而輪到崇舟沉默了。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也跟岑羽剛剛一樣,說道:“沒有意義。”
他只能打聽,既出不去,也不能為親生的兒子做些什麽——
岑羽失丹前,仙府裡什麽都有,他作為天賦高的弟子,
雖然頑劣,卻很受當時的宗主喜歡。
崇舟當時很是慶幸、欣慰,不用他做什麽,他便隻按期在‘和氣’掛單,尋人打聽。
岑羽失丹後,一直到江霧輕飛升前,也都還好,當時老宗主尚在,多少有人護著。
崇舟依舊只是打聽,沒有多做什麽。
一直到岑羽搬去了仙府後山,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崇舟沉浸在回憶中,這時卻想:他這個當父親的做了多少?其實也十分的有限。
因為那孩子失丹、被斬斷前程的苦楚他既無法分擔,在後山獨自煎熬地活著的難處,他也不能替來承受。
他在深淵獲知這些的時候,甚至以鬼的森冷心性暗暗切齒過,覺得這孩子怎可如此懦弱?
你母親一命抵一命才保住了你。
整個鎮子、安禾門全派都因你而死。
你活著一日,身上背負了多少旁人的珍貴性命?
你就算再難,怎可展露半分軟弱?沒了內丹不能修仙又如何?
那天上是什麽非去不可的地方嗎,拜了一個修仙的仙府而已,能飛升便飛升,不能飛升便另謀出路。
天大地大,哪裡不能活?
大不了就是混到一死,死了剛好,為父奈何橋上等你,日後一起修鬼道,一起做這深淵裡人人驚懼的鬼王。
何樂不為?
但這些森冷陰暗的切齒,隻很早的時候在崇舟心底盤橫過,很快便被他壓製,轉瞬即逝。
他既沒做成一個絕情絕愛的鬼王,也沒做成一個可以托底親生子余生的好父親。
正如他此刻所說,沒意義。
他打不打聽,有沒有做些什麽,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已經不重要了。
如今他見到了阿羽,沒多久,他又能去見青青了。
他必生夙願將了。
足夠了。
崇舟閉了閉眼,將他殘留著人性的鬼心斂好,笑對岑羽道:“我說些你想聽的。”
岑羽抬眼:“?”
“想必你已知曉,剛剛那位朔悅仙君與白虎帝君,曾經有些藕斷絲連的牽絆。”
崇舟:“朔悅的前身,名叫畢月。”
岑羽:!
真是他!
還有呢?
崇舟笑呵呵地衝岑羽伸出手,攤開掌心:“朔悅不同你分享他從前的事,我跟你分享。”
“你多少分我一些瓜子。”
岑羽當即揣著等吃瓜的好奇心,兩步並做一步地跳過去,將掌心地瓜子分給崇舟。
崇舟接著瓜子,抬眼看面前的岑羽,和岑羽那千年來始終停留在二十多歲的年輕面孔。
這小子挺會揀現成,他與青青的優點,他一個沒少的,全都繼承了。
否則也不會俊得龍神都喜歡。
崇舟:不枉他耗費兩百余年,深淵中四處奔波,費盡心力,又盜取陰曹殿的靈草,秘煉那長生不老的丹藥。
岑羽分好瓜子,抬起眼:“好了,說吧。”
崇舟收回打量岑羽的目光,指尖捏起顆瓜子,送進嘴裡嚼著:“那便從白虎神有頭疼的舊疾,畢月嘔心瀝血為他醫治開始吧。”
岑羽又變出了兩把小凳子,他一張,崇舟一張。
崇舟踢了踢小凳子,無奈又好笑:“你要變也變個大些的,坐著舒服些的。”
岑羽已經率先一屁股在小凳子上坐了,回崇舟:“你看凡間田地邊的農婦農夫,樹下邊穿針邊閑談的婦人,不都是這麽坐一起談天說地的。”
這有什麽?
坐哪裡、怎麽坐重要嗎?
關鍵還是聊的那些話!
崇舟好笑地跟著坐下,岑羽那坐下後曲起的腿都岔開了,還胳膊肘往膝蓋上一撐地嗑著瓜子,抬起的袖口落下,偶爾露出手腕上的奶龍。
崇舟看著眼前這一幕,沒來由的,忽然覺得安心了。
他又想,阿羽說的沒錯。
最終安心的,只會是他自己。
岑羽還在等著吃瓜,眼一胎,看見崇舟那安然的神情,了悟了。
他不緊不慢地嗑著瓜子,提醒道:“不必如此神情吧?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拿妝奩做條件,才達成了你想達成的目的。”
崇舟的臉上肉眼可見地有了神采。
他笑笑:“沒忘。”
岑羽心裡打著轉,面上不動聲色,嘴裡道:“要不然,你先將妝奩給我?”
崇舟也岔開腿,拿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嗑著瓜子,不緊不慢:“想得美。”
岑羽循循善誘:“做不成父子,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崇舟:“你往你朋友臉上潑酒?”
岑羽:“所謂不打不相識,我不也沒計較你起初拍走妝奩算計我嗎?”
崇舟:“朋友……”
岑羽掛上微笑。
崇舟接著那聲“朋友”,也微笑:“不行。”
岑羽瞬間落下神色,撇嘴,不行就不行吧,吃瓜總可以吧。
崇舟見這翻臉跟翻書一般的樣子,忍俊不禁。
他想起岑羽從前在仙府做錯事挨罰,罰去後廚喂豬,喂著喂著,豬沒了。
問:豬呢?
答:吃了,都吃了。
崇舟臉上笑意大綻。
如今的岑羽與少年時一般,都是灑脫的真性情。
那便願他日後長長久久,皆能如此吧。
只是……
崇舟細看眼前,反覆又看了幾次,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看什麽?
看魂魄的命數。
這也是獨有鬼王可以做到的事。
而看完之後,崇舟多少有些意外。
岑羽魂魄的命數,竟然是無親人緣、薄情義、淡情愛的九孤之命?
無親人緣,這一點崇舟尚能理解,父母全家皆亡,可不得是無親人緣。
薄情義?
淡情愛?
可岑羽當初明明曾為了一個同門師兄付出所有。
都已經有了這般的過往,怎麽還會是薄情義、淡情愛?
何況他如今還與龍神帝君如膠似漆著。
崇舟不解。
直到崇舟喂岑羽吃瓜的時候,說到畢月去了不拒山,因一心仰慕白虎神,即便被白虎神明言拒絕了,依舊不顧險境,隻身前往無盡無妄深淵的裂縫中,斬獲醫治白虎神舊疾的珍貴靈草。
岑羽聽了,眉頭皺起,喃喃道:“別人都明確拒絕他了,他為什麽還要隻身犯險?”
說難聽了,這不就是做了舔狗嗎?
崇舟聞言一愣,問:“你不能明白畢月所做之事?”
岑羽:“我知道他在做什麽,也知道為什麽,”為了愛情麽,“但如果是我,我不會這麽做。”
崇舟看著岑羽,默了片刻,啟唇緩緩:“雖千萬人,吾往矣。”
縱使千萬人阻攔、剮了這條命,也要去做。
岑羽卻說:“如果是我身上發生的事,”即便是有人為了他,“沒必要。”
岑羽:喜歡誰,情不自禁地告白了,被拒絕後,自然就該到此為止。
沒有結果的事,為何去做?
不能因為情不自禁,便豁出自己一條命吧。
到時候對方不領情,自己就是白費功夫。
對方領情,難道先前拒絕,扭頭又要接受?
那這接受裡,幾分是真心,幾分是感動,幾分是回報,幾分又是不得不為之?
崇舟道:“白虎神接受了。”
岑羽一頓。
崇舟接著道:“可白虎神自己修的,卻是那條無名、無形、無情的大道。”
等於說,他當時接受畢月,並不是因為喜歡,僅僅因為畢月夠死衷,又為他做了許多。
岑羽不論人,隻評價這瓜:這樣一個開始,難怪最後虐戀情深了。
崇舟卻不再聊這瓜,反而問起岑羽自己:“若是有人因情愛為你披荊斬棘……”
岑羽還是那三個字:“沒必要。”
他說:“同誰一起,開心最重要,有人若是為我挖心剖腹地復出,日後哪天因為不開心了而要分開,我屆時拿什麽去還?”
崇舟:“還?”
岑羽:“欠了別人的,不用還嗎?”
崇舟蹙眉。
岑羽:鬼王大兄弟,你這什麽表情。
崇舟心念一動,終於了悟了什麽。
他看著岑羽,緩緩:“你根本不懂何為情何為愛。”
岑羽聳肩:或許吧。
崇舟做了一個操不完心的老父親,又為岑羽假設道:“若哪一日,龍神為你……”
岑羽抬手:“打住!”
岑羽誠懇道:“別咒我。”
他隻想和大青龍開開心心、順順利利。
挖心剖腹這種程度的,真心算了。
沒必要,也受不起。
陰曹殿。
奈河中卷滾的河水帶著困在河中的陰魂四處激蕩。
陰戾之氣四溢。
若白與滄沉一同站在河邊,滄沉的手中,是剛從河底起上來的一把刀。
這刀古樸烏黑,是當年父神造四神時,為防沒造好,特意打造的一把可以穿透四神筋骨、神魂的刀。
簡言之,這是一把專門用來宰四神的刀。
當然,月轉星移,遠古神早不是當年的遠古神,如今這刀宰是別想宰他們了。
不過,削鱗剖骨還是可以的。
滄沉來奈河取這刀,正是為了此用處。
若白感慨地眼神往滄沉臉上看去:這是兩根剛試完,就來挖自己的骨頭了?
嘖。
真·男人。
若白又往那刀上看了一眼,幽幽道:“如今未動手,你還能再掂量掂量,再想想。”
等真動了手,這刀在真身龍尾上劃下去,別說有多疼,日後連恢復都極難,還要留下永久不會滅去的疤痕。
若白闡析起別人的事便極其冷靜,頭頭是道:“他沒有內丹,如今也好端端地做著他的上仙。”
“你可得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為他剖骨造丹。”
滄沉早習慣了若白這腔調,聞言隨口回了句:“隻準你欠債千萬,不準我剖骨造丹?”
若白當即閉嘴,抬手做“請”。
又沒忍住,烏鴉嘴地說道:“隻盼你到頭來別像我,付出許多,卻無人領情。”
滄沉無所謂什麽領不領情。
若白偏要以前人的姿態告誡他:“到時候他真的不領情,傷心的便是你了。”
滄沉回過去一個淡定的眼神。
這有什麽?
不領情、又叫他傷心,便剛好一邊動氣一邊順理成章地叫那個無情的岑上仙,好好領教一下什麽叫與龍共眠七八萬年。
想必屆時就算不領這造丹的情,也要領那共眠萬年的情了。
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