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雙手舉著背包,塞進行李架,低頭看著與他穿著同樣校服,臉頰泛紅的女孩,“我能和你換個座位嗎?”
“啊……好。”女孩瞥他一眼,噔噔噔跑到前排。
坐在一起的姑娘們朝這邊瞧過來,散出歡快的笑聲。
周勉捧著手機專心致志的打遊戲,對外界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直至林斐坐下來,他胳膊肘向裡收,刻意保持距離。
林斐取下折板上的航空宣傳頁,手指上下翻飛一陣,目視前方,唯獨手臂伸展到周勉的折板,將折好的紙輕輕放下來。
一隻活靈活現的小青蛙。
周勉合上手機,拿起青蛙揣進校服外套口袋,板著臉,別過頭看林斐,兩個人視線相撞,默契的同時一笑。
周勉笑完,立即又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我以後可不叫你舅媽。”
“哎!你和我舅舅交往保密工作做的也太好了,要不是他親口和我說,你是不是打算等你兩結婚再告訴我?”
林斐後仰枕在座椅,嘴角的笑意漸深,想說不知道該怎麽告訴,被周勉的話截止,“我舅舅告訴我的時候,我恨都恨死你了,我多想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林斐默然,如果可以,也想從來沒有認識過周勉,以不至現在將周勉一家拖下水。
周勉狠狠瞪他一眼,撲哧笑出聲,“但沒辦法,我就你一個好朋友,最近總想以前,想到我們一起逃課,一起和老師鬥智鬥勇,你還記得初三抄校規那次嗎?”
“那次?”
“我們一起在網吧打遊戲,班主任來抓人,你出去買冰淇淋,本來能跑了,但你回來抓著我的手腕就跑,我們兩被班主任逮住,抄了十遍校規。”
“記得,我用了三支中性筆才抄完。”
“還有那次,我們學校和七中友誼籃球賽,有個癟犢子給我使絆子,我脾氣火爆當場和他乾架,你當著全校師生的面翻進護欄,挽起袖子來幫我,特仗義,特瀟灑!”
“然後我們被罰掃了一個月的廁所。”林斐笑吟吟,適時補充一句。
周勉幽幽歎口氣,認真看著林斐,“如果沒有你給我補課,以我的成績是進不了附中門檻的,我越恨你,越想到你的好,恨就恨不起來了。”
林斐垂下眼,算起來與周勉幾個月沒有說過一句話,期間他的生活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一開口卻不覺得陌生,好像沒有任何隔閡在他們之間。
爺爺奶奶生性和善謙遜,經常把平凡可貴掛在嘴邊,可這四個字與林斐毫無關系,或許性格這玩意真能遺傳,一半有他賭鬼老爹的不甘平凡的賭性,一半有他拋家棄子老媽的狠勁。
這兩種個性像條凝結的繩,逼著他追名逐利,樣樣都要做到最好,甚至不惜踐踏大部分人固有的道德觀念。
他一向對待自己的認知清晰,就是一個道德敗壞的渣渣,名利於他勝過一切,不受任何教條束縛,可是最近通過傅施閱,他重新認識一遍自己。
年少的感情純粹簡單,討厭和喜愛直來直去,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一切坦白開來講,兩個人的誤會徹底解除,聊了許久以前發生的趣事,直至飛機落地,周勉眼圈泛紅,不顧同學眼光,給了林斐一個大大的擁抱。
周勉袖子快速地抹抹眼淚,哽咽著說:“你和我舅舅都對我好,你們全是好人,我祝福你們兩。”
林斐鼻子發酸,重重拍拍他的肩膀,“周勉,不是對你好的人都是好人。”
“難道你們是壞人?”周勉笑出聲,邊抽鼻子邊說:“雖然他是我舅舅,但咱倆是好哥們,要是他欺負你,我肯定站在你這邊。”
林斐沉默幾秒,低聲道:“如果你舅舅真的是壞人呢?”
周勉怔愣,他的性格易怒衝動,林斐不能再多說,如果原原本本告訴周勉傅施閱乾的那些事,周勉會按捺不住去找傅施閱討理,以傅施閱的手段,一根筋的周勉根本玩不過。
林斐點到為止,希望周勉以後提防傅施閱,不要全心全意的信賴,以後即便看清傅施閱的真面目,不至於像自己一樣毫無防備。
林斐報名參加全亞國際學校辯論會,一是為了豐富履歷,申請留學簡易些,二是為了暫時離開傅施閱,有空余時間來籌備計劃。
一支辯論隊四個人,除林斐之外均參加過大小辯論賽,經驗豐富,學校領導老師沒指望林斐能承擔重要火力,把他發配到相對不重要的四辯位置,負責當花瓶和總結隊友程詞。
預賽和初賽非公開舉行,短短三天時間林斐所在隊伍參與七八場,他圓滿完成老師希望扮演的角色,順利躺贏進決賽圈。
作為全亞洲規模最大辯論決賽之一,涵蓋亞洲大小國家,現場座無虛席,人聲鼎沸,幾架攝像機全方位無死角的圍繞。
容貌端莊的主持人介紹了雙方隊伍,時運不濟,遇上一支強勁的新加坡華裔隊伍,台底下一大半是同學或親屬,上台之時歡呼尖叫聲掀翻屋頂。
林斐身旁,三辯姑娘忍不住低聲道,“作戰主場,戰力翻倍啊!”
果不其然,對方一辯是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氣勢非凡,言辭犀利,立論的階段就一套老拳打的這邊的一辯措手不及。
按照順序一個個站起來,對方擅長抓邏輯漏洞,經驗老道,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如狂風驟雨,林斐這邊三個同學節節敗退,啞口無言。
林斐側著頭聽,不得不說,這次辯論的問題是“應不應該永遠做一個理性的人”,對方拿的是正方,辯題佔據大優勢,何況有主場buff加成,光是氣勢自家隊伍已經輸一半,他一邊思索,一邊在筆記本上修改程詞。
到自由辯論時間,黑框眼鏡男低著頭和隊友耳語幾句,幾個人齊刷刷的將矛頭對準林斐,過了大半場,了解對方辯友全部實力,這個長得乖巧文氣的少年看上去是最好的突破點。
簡稱——柿子要挑軟的捏。
誰料到這個幾乎沒怎麽發言,心不在焉的少年像剛從睡夢中睡醒,精準明確的回擊,一番辯論下來,三個人沒討到便宜,林斐的隊友在桌下豎起大拇指,暗暗的鼓勵。
眼鏡男親自出馬,用中指扶扶眼鏡,嘲諷地問道:“我想問對方四辯,辯論賽是否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
“是。”林斐微微皺眉,淡定回答。
眼鏡男驀然拔高聲音,慷慨激昂,“人類的每一次賽事全部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如果沒有理性,根本不存在辯論賽事!”
這句話一出來,林斐這邊三個隊友不約而同皺起眉,他低頭翻一頁辯論稿,稿子是昨晚臨時寫的,沒有應對這種突發措施的預備發言。
林斐索性合上筆記本,站起來,神情松弛自然,“我們大家都知道,數學是絕對理性的,但我們小時候學數學,並不是純粹的數字加減乘除,試卷上會有雞兔同籠,泳池的水閘放水和進水,一個絕對理性的學科,為什麽會從感性的生活來出題?”
他講話時不同於眼鏡男激情澎湃,煽動性極強,反倒不疾不徐,就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一樣,讓人聽著很舒服。
林斐停頓幾秒,給評委席集中精力的時間,論吵架這件事,他從沒輸過別人,“現在我來回答對方辯友問題,故事傳說裡女媧造人是因為孤獨,聖經記載上帝造人是為救贖,如果拋開感情,隻保持絕對理性,不止這場辯論賽不存在,人類存不存在都是一個問題。”
這種舉重若輕,得心應手的氣勢碾壓對面四個人,火急烙不好餅,人急說不順話,原本表現精彩的四個人為了駁倒他,也開始脫稿發言,林斐三個隊友不傻,趁機抓住漏洞一頓瘋狂輸出觀念。
比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原本表現搶眼的四個人潰不成軍,林斐站起身,準備總結發言,向台下掃一眼。
傅施閱如約而至,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灰藍色西裝服帖整潔,扣子隨意敞開,俊朗豐逸,在一群年過不惑的家長裡脫穎而出,高高在上。
兩個人的目光相撞,傅施閱驀然坐直身體,深沉的眼眸閃著幽亮的光,偏過頭微微笑了下,林斐漫不經心地從他身上掠過,故意不看他。
傅施閱嘴角笑容一滯,視線直直的釘他身上。
林斐收回目光,雙手撐著桌子,直視四個手下敗將,笑的乾乾淨淨,“如果我問一個絕對理性的人,喜歡是什麽?他會回答是荷爾蒙,是多巴胺,是苯乙胺醇,再抽象一點,是思念,是情欲,但喜歡不止是這些,喜歡是清晨醒來看到你時的怦然心動,是握緊你手時的內心充盈,是直視你雙眼時的深切喜悅,是想觸碰又不敢觸碰。”
“它不是任何神經遞質能形容的感受,絕對理性的人永遠無法理解。”
話音剛落,掌聲雷動,評委席的三位評委跟著鼓起掌,同校的學生喜悅的高聲歡呼。
周圍人吵鬧喧嘩,傅施閱靜靜地看著他,若有所思,現場氣氛熱潮,林斐仿佛事不關己,微垂著眼,收拾桌上筆記本,明亮奪目燈光下皮膚白的透明。
再第一次正式見面之前,傅施閱預想過幾個切入林斐生活的方案,為了營造一個溫柔可親人設,荒無人煙的朋友圈開始記錄生活狀態,讀書交友,運動工作,與正常人無一般,嚴格來說不算騙,的確是他真實生活,但只是一小部分的他。
包括那張令林斐印象深刻的照片,他處在森林之中抱著一頭鹿,傅施閱厭惡一切動物,不過是因為那頭鹿的眼睛,輕而易舉令他聯想到林斐乖巧溫順的眼眸。
但沒想到林斐是先甜後辣,如同一壇烈酒入喉,前味甜的甘之若飴,後味辣的酣暢淋漓,入刀鋒一般灌入喉嚨,像猛烈的火焰燃燒心口,令他醉的神魂顛倒,難以自持。
拿不拿獎林斐不太關注,盡力就行,所以當幾位評委商量完,主持人高聲念出本場最佳辯手,他聽到自己的名字稍怔一下,下意識又瞥一眼台下,傅施閱朝著他點下頭,笑意延伸至眼底。
林斐戴上獎牌,按照慣例與台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握手,方才戴眼鏡的男生,陰陽怪氣地問:“你們學校辯論賽還玩田忌賽馬?”
林斐嗤笑一聲,沒理他,與隊友一同走下台,接而連三的同學歡呼著,喜不自勝地來與他握手,沾沾最佳辯手喜氣。
與他而言,只是贏了一場比賽,卻不知道一戰成名,日後成為廣為流傳的經典視頻,變成學弟學妹口中經久不衰的神話,每一屆入學必要科普昔日風采。
領隊老師笑開了花,喜氣洋洋地拽著林斐去酒店附近的火鍋店吃慶功宴,林斐找一圈沒見到周勉身影,發條微信之後,揣上手機,跟隨大家一起去吃飯。
包廂裡熱熱鬧鬧,煙霧騰騰,林斐脫掉校服外套掛在衣架,“叮”一聲,輕微金屬落地聲,他低頭,還沒看清什麽東西掉了。
“啊!”
方才三辯的姑娘驚叫一聲,尷尬地看著他,慢慢抬起腳,“我好像踩壞你的耳釘了。”
“沒關系,不值錢。”
林斐當初在街邊隨便買的,壞就壞罷,他坐到凳子上,倒杯水潤潤嗓子。
“哎!林斐!”姑娘撿起地上的耳釘,疑惑地看著,“這裡面是什麽?”
林斐看過去,微微眯起眼睛,姑娘將手伸到他面前,透亮的鑽石滾落,露出一塊漆黑芯片,如同螞蟻的頭顱一般大小,密布著電子紋路。
他盯著看幾秒,慢慢放下水杯,若無其事的捏過來,竭力平靜著聲音,“我說是追蹤芯片,你信嗎?”
姑娘哈哈笑出聲,笑地花枝亂顫,“你還挺幽默的!”
林斐彎起嘴角笑了下,緊緊握著耳釘,站起身向外走去,一直走到洗手間,他反鎖上門,將所有的聲音隔絕在外,脊背靠在門上,仰起頭深深呼出一口氣。
隨後,他幾個大步跨到洗手池,擰開冷水猛然捧著撲在臉上,森然的觸覺拉回幾分神智,鏡子裡的臉毫無血色,像是一個從地獄爬上來鬼。
心跳激烈的快要炸開,整個人難以自控在發抖,林斐想掏出手機,濕潤手指顫栗的捏不住光滑的屏幕,他在襯衫上擦擦手,努力調整著呼吸節奏,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取出手機,指紋解開屏幕,映入眼簾一條來自幾分鍾前的信息。
[u5805]:少喝酒,最近晝夜溫差大,出來一定記得穿外套。
林斐閉上眼睛,想起被鄭總帶到會所那天,問過傅施閱,是怎麽找到自己的,傅施閱輕描淡寫地告訴他,“無論你在什麽地方,我都能找到你。”
原來說的是真的。
難怪手機已經砸壞,傅施閱還是輕而易舉的找到賀言寧的家,他真是太遲鈍了,以至於到現在才發現。
林斐輕輕拍拍臉頰,看著掌心裡的耳釘,另隻手滑到賀言寧的電話號碼,摁下撥通。
幾乎是看到芯片的一瞬間,恐懼同時,他想到一個金蟬脫殼的辦法。
賀言寧接到他的電話,小心翼翼地叫一聲,“林斐?”
“是我。”林斐咬一下嘴唇,有條不絮地說:“你先別說話,聽我說,我過幾天要去實習,大概有三個月時間在國外。”
“我需要你幫我辦一件事。”
“我現在有筆錢,需要把一部分換成外匯現金,不要用你的身份去辦,與你的關系越遠越好。”
賀言寧遲疑一下,瞬間明白過來,“好,你還好吧?”
“我很好。”林斐慢慢歎口氣,如實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