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部長一大早,興衝衝來找林斐,“小林啊!你想開發的APP有人接單了。”
林斐站在調控台旁,雙手撐在桌沿,盯著屏幕上滾動數字,頭也沒抬,“哪家公司?”
“我在網上發布的任務,是個個人,簡歷挺有真材實料。”孟部長雖然不懂,但看著那一長串精通的編程語言,很能唬人。
林斐單手挪動鼠標,眼睛一直瞧著屏幕,不鹹不淡地轉移話題,“孟叔,你知道觀測站開普勒望遠鏡多少錢嗎?”
“哪個是開普勒望遠鏡?”
“能看到土星光環上的卡西尼縫的開普勒。”
孟部長似懂非懂,一頭霧水,“那個怎麽了?”
林斐分心瞟他一眼,嘴角含著淺淺笑容,“我聽高教授說過,那玩意很貴,光是裝的赤道儀頂我五年的工資。”
“喔?這麽貴啊!”孟部長訝然。
林斐繼續掃數據,修白的手指劈裡啪啦快速敲著鍵盤,孟部長瞧著他清瘦的側臉,呆呆站一陣,猛然回過神來,“你意思我遇到騙子了?”
要做一個與開普勒望遠鏡連接的APP,首先得有一架開普勒望遠鏡,這東西一般企業購入,普通人誰錢多燒得慌,買一個天文望遠鏡在家裡看星星。
林斐笑而不語。
孟部長摸摸後腦杓,感到智商受到了侮辱,“行,本來還安排中午你去會會面,要是騙子的話,還是算了!”
林斐撈起桌上手機,瞥一眼時間,“我有空,正好去見見。”
手裡的工作說急不急,說緩不緩,測量恆星距離的APP過段時間就要用到,能做這個互聯網開發公司屈指可數,不但精通程序,天文學也要略知一二,這樣的人太難找了,所以甭管對方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會面地方定在市區一家小有名氣餐廳,林斐照顧老同學,帶著夏熾見見世面,車停在路邊,夏熾推開門,直奔街對面冰淇淋店。
林斐默念著孟部長發的桌台號,一路走到一處靠窗雅座,瞧見熟悉的身影,他腳步定住,站在原地,此時轉身離開還來得及,但他不可能一輩子躲著傅施閱,譏諷地道:“傅總真是有閑情雅致。”
傅施閱似沒有聽見嘲弄,溫和一笑,“我們邊吃邊談。”
“好不好?”
三個字溫柔的能掐出水來。
林斐拉開椅子坐下,垂著眼,慢悠悠翻菜譜,他深知心理博弈,如果今天落荒而逃,恰恰代表心裡有“鬼”,若無其事才是最狠的了斷方式,“科銳很閑嗎?”
“嗯,最近不太忙。”傅施閱當做沒聽懂,靜靜地看著他。
林斐嗅到淺而雅的男士香水味,抬起頭,四十度的高溫天氣,傅施閱穿著件妥帖平整的黑襯衫,扣子嚴絲合縫,袖口到喉結遮的嚴實,鼻梁上的眼鏡輕薄,有一種冷清的禁欲感,只是……不熱嗎?
傅施閱觸碰到他的目光,抬起手腕,不經意地松松袖口的扣子,不敢再往下,手臂醜陋凸起的傷痕會嚇到林斐。
林斐抿口茶水,預感傅施閱的目的不單純,單刀直入地問,“我們沒必要繞彎子吧?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為國家的航天事業盡一份力量。”傅施閱一絲不苟地道。
林斐信他個鬼,今時不同往日,那個單純稚嫩的少年早死在日複一日的恐懼中,從中脫殼而出的是一個無堅不摧的靈魂。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歸是有辦法應對傅施閱。
林斐輕輕哼笑一聲,公事公辦地道:“基礎提案你應該看過了,測恆星距離的方法目前有四種,一般常用三角視差,這次我想多試試幾種,比如譜線紅移法……”
他講起專業知識時很有魅力,上回直播傅施閱發覺了,定定觀察著林斐,尖尖翹起的一側唇角,思索時垂下的眼睫,透黑清澈眼眸,每一處細微的神情刻進心裡,印象中林斐像一顆明淨乾淨的小杉樹,什麽都沒有,但全身上下有股由內而外的自信,時時刻刻令他光芒萬丈。
如今光芒內斂,如同鋒銳利劍入鞘,林斐不再像以前似的鋒芒畢露,而是有一種難得的端莊平靜,偶爾一抬眼才能瞧見昔日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年。
莫名其妙的胸口發酸,這樣的林斐固然很好,可他更想看到,那個恃寵行凶,理直氣壯的耍賴,撒嬌的小朋友,但他很清楚,是自己逼著這個小朋友長大了。
夏熾端著兩杯冰淇淋,瞧見傅施閱一怔,愣了幾秒,將這張臉和腦子裡科銳老板對上號,驚喜交加地道:“林斐,這是你朋友呀?”
傅施閱心裡補一個字,微微一笑,禮貌客氣,“你好。”
“你好,我是夏熾,林斐的同學。”夏熾咧出燦爛微笑,朝著林斐眨眨眼,手中的冰淇淋杯子遞過去,“草莓和抹茶,是你愛吃的口味吧?”
林斐輕輕“嗯”,杓子分隔開冰淇淋球,以免口味串聯。
傅施閱眼神沉下去,深不可測地盯著兩個人,尤其是夏熾,似笑非笑道:“你對林斐很了解。”
“我們是同學。”
夏熾拉開椅子,坐下來肩膀撞一下林斐,笑吟吟道:“我以前發現你吃冰淇淋,一直愛吃這兩個口味。”
傅施閱嘴角的笑容消失的一乾二淨,“你記憶力真不錯。”
夏熾很聰明,敏銳覺察到傅施閱的敵意,莫名其妙,老老實實地回答:“可能因為我年輕,所以記憶力好。”
傅施閱嗤笑一聲,偏過頭,盯著夏熾看幾秒,衡量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崽子,根本不配做自己的對手,除了年輕之外沒有任何優勢,他是這麽覺得,不知道林斐心裡怎麽想,直播裡夏熾親昵的喂薯片,林斐看上去並不反感……
一種強烈的危機感油然而生,他優雅地推推眼鏡,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們現在是同事?”
“是。”林斐當機立斷地回復,想要終止他兩的對話。
夏熾點點頭,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林斐,“我今年大三,在科研所實習,如果有機會,我們可能是同事。”
“哦?”傅施閱聲音輕微拖長,拎起桌上的茶壺倒一杯水,手背試試水溫,放到林斐面前,淡道:“我在斯坦福讀了八個月,後來去矽谷待了半年,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作為科銳的啟動資金,嗯,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你當時還在上小學吧?”
“抱歉,我沒體會過找工作的迷茫,無法理解你的心情。”傅施閱慢條斯理道。
除了年紀不佔優勢,還有什麽夏熾能贏過他?
林斐再不插手,眼看著要劍跋扈張,“夏熾,你去車裡等我,我和傅總說完,我們一起回去。”
夏熾神色慍怒,瞪了神態平靜的傅施閱一眼,很聽林斐的話,抄起桌上車鑰匙,扭頭大步離開。
待他走遠,林斐皺著眉,冷聲冷氣,“沒人能跟您比,您滿意了嗎?”
傅施閱面不改色,望著夏熾離開方向,“夏熾,我記得,借過你課堂筆記。”
筆記本裡寫著酸溜溜的情詩,在林斐沒有發現之前,他塞進碎紙機裡,原以為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家夥,當年沒使手段讓夏熾遠離林斐,沒想到兩個人會再遇見。
許多旖旎的故事就從老同學之間發生,一段少年時代未盡的情愫,千回百轉的緣分,聽著都令傅施閱覺得討厭。
“你記憶力也不錯。”陳芝麻爛谷子,林斐都想不起來筆記本這件事了,他不想再和傅施閱說這些有的沒的,面無表情地道:“我下個月會去烏乾達,希望在臨行之前能看到APP成品。”
“烏乾達?”傅施閱眉頭擰起,似乎想要製止,臨開口嚴厲的言辭轉為柔和,“這個地方很危險,你可不可以不去?”
他頓一下,端詳林斐冷漠臉色,輕聲道:“如果一定要去,我陪你一起,我可以保護你。”
林斐伸個長長懶腰,眉眼如同明豔的玫瑰綻放,勾著嘴角道:“對於我來說,世界上最危險的事情是和你在一起。”
沒有比傅施閱更令他懼怕的存在,傅施閱卻說想保護他,真是自相矛盾。
傅施閱微怔,低下眼簾,神情似是受傷,“抱歉,我再改了,以後不會拿任何事情脅迫你。”
“如果沒事,我先走了,你慢慢用餐。”林斐站起身,一刻都不想待在這個地方。
傅施閱拿起桌上的煙盒,又輕輕放下,望著他的目光深沉真摯,語氣懇求,“你能不能不要突然消失?”
以前他很怕讓林斐生氣,可還是讓林斐生氣了,後來他怕林斐憎恨他,可還是讓林斐憎恨他了,他又怕林斐離開他,但林斐依舊離開他了,以一種最決絕慘烈的方式。
經歷過生與死的離別之後,他什麽都不怕,只要林斐不要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讓他知道,這個人好端端活著,存在著,他就能安的下心,睡得著覺,而不是日複一日看不見盡頭的絕望。
撕心裂肺的感覺,他無法承受第二次了。
林斐沉默地看著他,安安靜靜,半響,一字一頓地道:“傅總,你不是說五個月嗎?我給的時間足夠多了。”
多巴胺,荷爾蒙的有效期只剩五個月,時間到了各種神經遞質消退,傅施閱所謂的愛亦會消失不見,到時候他們一拍兩散,各奔東西。
傅施閱眼神黯然,低頭自嘲地發笑,歉疚地道:“抱歉,我違背了生物本能,無法忘記你。”
林斐收回目光,始終弄不明白傅施閱是在裝,還是真情流露,他也不願意想這些複雜的事情,心平氣和道:“以後除了工作聯系,我希望我們沒有其他關系展開。”
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
傅施閱看眼林斐的背影,一桌殘羹冷飯,全是林斐以前喜歡吃的菜。
他仰起頭,呼出一口氣,單手摁住隱隱作痛胸口,眼眶燒熱,被這種感情上的戒斷反應折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