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崑崙虛的崩塌之災已經過去四年,但許多民眾依舊自發在這一天前往市政廣場進行悼念活動,他們帶著鮮花與……”
從廚房端出兩份早餐放在餐桌上,衛桓順手關掉了新聞,低下頭靠在餐桌邊,陷入了沉思。
洗漱完的雲永晝從洗手間走過來,他知道每年的這一天衛桓的情緒都無可避免地變得低落,就像他自己說的,他這短暫的二十多年不斷地在失去,而往後的生命,他也要學會一點點接受這些失去。
這是一個類似蛻皮的過程,階段性的疼痛包裹他周身,或許他自己早已習慣。
但云永晝見不得衛桓疼。
察覺到了雲永晝的靠近,衛桓抬起頭露出一個微笑,兩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脖頸間,“早。”他親暱地吻了吻雲永晝的嘴唇,眼睛微微瞇起,“我喜歡這個牙膏的氣味。”
“你自己的也是一樣。”
衛桓固執狡辯,“所以我更喜歡。”
雲永晝伸手搭在他的腰間回吻,然後輕柔地將他帶到自己的懷裡,撫摩他的後背。在這種時候他不太說話,但他會很認真地對待衛桓的失落,不會漠視或企圖掩埋,而是選擇用擁抱和親吻去包裹住這些情緒,幫他一點點消化。這是一種溫吞的安慰法則,對衛桓很有效。
“我昨天晚上做夢了,夢到我們四個一起去出任務,我們都還是小孩兒。結束之後我找到一個小酒館,特別奇怪,就是莫童和厲哥那家,然後我們喝酒聊天,隔壁桌竟然是天伐和清和,還有揚靈景雲,不過不是以現在的方式認識的大家,是偶遇。”
衛桓把頭埋在雲永晝懷裡,他的身體散發著令人心安的溫度,讓他情緒平和地繼續,“這一看就是夢,我們在戰備組的時候揚靈他們還都是孩子,清和還在受苦,我們誰也不認識誰。”
雲永晝認真地聽著,撫摩著他的後腦,“那你知道這是夢嗎?”
他的聲音有些氣息上的起伏,“我不記得了。但是我很開心所以喝了很多。不豫……他一直攔著不讓我喝,我沖他笑,對他說,讓我喝吧,誰知道下一次一起喝酒是什麼時候呢?”說到這裡衛桓的喉嚨像是梗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
雲永晝的手來回撫摸他的後頸,吻著他的發頂。
過了幾秒,衛桓繼續說,“可他還是攔住了我。他笑得像真的似的,還說,'我們又不會憑空消失,還有很多下次。'”他的聲音裡強忍著情緒波動,用笑來掩藏,“你看這個傢伙,多會騙人。”
“嗯。”雲永晝輕微地嘆息了一聲。
過去他最不喜歡蘇不豫猶豫不決的性格,作為一個時常站在對立面的敵手,他看得比衛桓更清晰,了解蘇不豫身上的無妄掙扎,但最後一刻,他的決斷還是令雲永晝敬佩。
他因善良而愧疚,這種愧疚折磨了他太多年,所以到最後磨出了一個決絕的出口。
蘇不豫是他認可的對手。
“他最不希望你難過。”雲永晝發自內心,“我很清楚。”
衛桓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很難說服自己不去遺憾,因為他曾經信誓旦旦地承諾過會保護蘇不豫一輩子。可兜兜轉轉,真的被保護的大概是他自己。
衛桓覺得可惜的是,他從沒有真正了解不豫。或許正是因為這層無形的隔閡,令不豫無法將發生的一切輕易向他說出,最後只能看著彼此漸行漸遠。
但一切終歸是沒能來得及,無論是他死去,還是重生。再來一次,他和不豫之間的遺憾也沒能彌補。
“今天要去參加祭典嗎?”雲永晝抱著他問。
理所當然的,衛桓搖頭,“不想去,能躲就躲吧。”
雲永晝口中的祭典是妖域聯邦政府為了紀念崑崙虛崩塌事件而舉辦的祭典活動,第一年的時候衛桓推脫不掉,硬是被校長林正則壓著去接受授勳。可後來的幾年他總是想盡辦法逃脫這個所謂的榮譽,他終於明白鳳凰神識當年對自己說過的話。
被他們捧上神壇真的沒什麼意思。
跌宕起伏過後,他發現自己只想和雲永晝過最平淡的日子。這一個小小的願望倒是從來沒有變過。
“那你想去哪裡?”雲永晝揉著他的耳朵尖,眼神柔軟得不像話,“我陪你。”
正在他低頭要吻上衛桓鼻尖的時候,小毛球一下子跳出來,抖著身上的毛牢牢巴在了衛桓的鼻尖上。衛桓的眼睛盯著小毛球,聲音都變了,“餵……你怎麼這麼沒有眼力見?”
“嚶嚶嚶~”小毛球不知從哪兒抖出一大堆雪白雪白的花瓣,嘴裡繼續嚶嚶嚶。
“你竟然能哼出調?”衛桓有些驚訝,“這歌兒怎麼這麼耳熟呢?”
雲永晝道,“結婚進行曲。”
小毛球瘋狂抖毛毛以代替點頭。
“哦對!”衛桓忽然間想起來,懊悔不已,“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清和和天伐這週末要訂婚啊!我們去給他們幫忙吧。”
這是個好主意。雲永晝心想,總歸得讓衛桓忙起來,權當散散心。
“嗯。”
等到他們趕到的時候,發現除了必須參加祭典的揚昇之外,其他人都在那兒。由於還要邀請rebel上的組員,清和把訂婚場地選在了凡洲的一個私人小花園,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由於身份特殊,隱秘性要到位,所以他們沒請什麼策劃,全部都是自己人包了。
“還有什麼要幫忙的?”衛桓上去就擼了袖子,“我給你弄。”
“差不多了。”清和在電子屏上劃掉所有的事項,“你來晚了大哥,一看就是虛情假意。”
“我們是塑料姐妹這件事還需要質疑嗎?”衛桓聳了聳肩。
揚靈像個小精靈似的在半空中飛來飛去,從自己的逍遙盒裡源源不斷地拿出從妖域買來的奇珍異草裝點空中花籃,燕山月幫她用狐火固定好每一朵花的位置。
“還挺漂亮,女孩兒審美就是不一樣。”衛桓正說著,忽然看見一個層層疊疊摞了十幾個的箱子山朝他走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煩借過一下下。”
一听就是景雲的聲音。衛桓連忙拽著雲永晝讓開,“我每次看見景雲出苦力都有種壓榨童工的感覺。”
“沒關係沒關係,”景雲放下那些東西,震得地面都晃,“昨天昇哥還讓我給他搬辦公室的書架呢。”
“他也好意思?”衛桓搖頭,“算了,畢竟是赤手空拳可能會被老婆一拳打死的弱雞。”
景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不會的,我們說好平時不能隨便動手的。”
清和不禁笑出來,“太慘了。”
“那我倆在這幹站著也不是個事兒啊,”衛桓一邊說,一邊拿了桌上的橘子在半空中拋了幾下又接住,剝了皮掰開給雲永晝吃,他不吃,只好全塞自己嘴裡,含含糊糊道,“你看這多不好意思,你們晚上包飯嗎?包住更好。”
清和直翻白眼,嘴裡一如既往不饒人,“我看你也沒那麼不好意思。”
倆剛端起互懟的架勢,天伐就急匆匆走過來,“清和,你說的那家蛋糕店搬地址了,我白跑了一趟。”
“搬了?”清和有些驚訝,“我都不知道,搬哪兒去了?很遠嗎?”
天伐確認了一下新址,“有一點遠,搬去另一個城市了,現在開車過去可能也預定不到明天的蛋糕。”
衛桓擦了擦手,咳嗽兩聲以示存在感。清和瞥過去看向他,“這位混吃混喝的妖怪大人又怎麼了?”
他話音剛落,衛桓就唰地一下把翅膀打開,還特地忽閃忽閃扇了幾下,比求偶的孔雀有過之而無不及。雲永晝側過臉看了自家小九鳳一眼,著實覺得有些丟人,於是開了金口,“我去買。”說完拽著衛桓就走。
“哎哎哎,他還沒求我呢。”
“小朋友,我求你。”雲永晝牢牢牽住他不安分的手,頭也沒回道,“清和,把地址發我。”
新地址在凡洲都城鄰近的一個城市,他們飛著就過去了,比想像中快很多。凡洲和妖域不太一樣,土地面積狹小,樓房建得很高,接道也很狹窄,路上總是擁擠。雲永晝和衛桓收了妖氣,按照地址一點一點找著,畢竟凡洲沒有結界,不能咻的一下就穿過去。
“太難找了,這裡的街道怎麼這麼多號啊。”
衛桓仰著腦袋四處看著標號,沒注意他們倆已經頻頻引起路上行人的側目關注,儘管她他們穿得和普通人類沒什麼兩樣,但樣貌實在太出挑。
走著走著,衛桓被一個穿著講究的年輕女孩迎面攔住。對方十分熱絡,“你好,請問你們是大學生嗎?有沒有興趣當模特呢?”
衛桓連忙笑著擺手,有些尷尬,“那個,我們只是遊客,不好意思啊。”
“真的嗎?”女孩兒十分堅持,“你們要不要考慮看看?我們公司在別的城市也有分公司哦。你們的條件真的非常好誒,說不定可以成為大明星呢。誒?”
明星就不必了……
說著,女孩兒忽然間凝視衛桓的臉,“我覺得你長得好眼熟哦,特別像一個人……”她努力回想。
衛桓覺得大概是被認出來了,畢竟凡洲偶爾也會播報妖域的新聞。他趕緊戴上衛衣的連帽,“你可能認錯了,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哎?”女孩攔住他的去路,“那、那可以留個聯繫方式嗎?我們交個朋友行嗎。”
“不用了,我們有急事兒,真的。”衛桓現在一心想跑。
那個女孩說什麼都不輕易放棄,還從自己的包裡翻找出一張紙質名片,堅持要遞給衛桓,甚至開始打探他是否有女友。
站在後面的雲永晝耐心終於消磨乾淨,他上前一步,攬住衛桓的肩膀,“你可能不太願意和我們交朋友。”
他的聲音加上那張天然冷淡的面孔,威懾力驚人。女孩一抬頭,看見他的時候不由得定住。
說完,雲永晝伸出手指夾住那張被遞過來的名片,他低頭看了一眼,“很高興認識你,林小姐。禮尚往來,我也應該自我介紹。”
他抬眼,對女孩不善地挑了一下眉,“我是你搭訕對象的男朋友。”
一瞬間,指尖驟燃的火焰將這張名片付之一炬。
“借過。”
女孩兒震驚地看著雲永晝牽住衛桓從自己的身邊離開,愣了半晌,猛地一轉身,那兩個高大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妖……妖……”
衛桓兩手籠在衛衣袖子裡,甩來甩去,帽子包裹住的臉蛋變得圓圓的,“你剛剛肯定把她嚇壞了。”他露出小犬齒,笑得狡黠又可愛,“醋精。”
雲永晝面無表情,“光索。”
“哎哎哎不要不要。”衛桓抱住他的胳膊,“我開玩笑的。”
剛求饒完畢,他又開始嘴炮,“雖然我也喜歡被你捆綁但是當街好像不太合適……”
“衛桓。”
“你的小寶貝在這裡~”
光顧著跟雲永晝貧嘴,差點被地上的磚頭絆一跤。衛桓眼疾手快扶住牆,“幸好幸好。”
再一抬頭,他竟然驚訝地發現這裡的街道號竟然和清和給他們的地址一樣,“等等,是這兒嗎?”
沒想到他們躲避搭訕者隨便找的一個小巷子,竟然就是千辛萬苦找了半天的蛋糕店新址。
門口掛著一串藍色的風鈴,鈴鐺都是小魚的形狀,他們倆個高,一進去腦袋撞得風鈴丁鈴噹啷響個不停。
“歡迎歡迎。”
蛋糕店的老闆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生了一雙下垂眼看起來十分和善。他們進去的時候他正擦著落地櫥窗的玻璃,一抬頭看見他們二人眼睛裡露出些許驚訝,因為兩人的外貌實在出眾,在這個城市也看不到幾個。
“請問需要什麼?隨便看看,那邊還有試吃,都可以嚐嚐看。”老闆身上穿著糕點師的衣服,帶著帽子,看起來特別像衛桓小時候看到的動畫裡的甜點師。
櫥櫃裡擺放著各式各樣漂亮精緻的甜點,軟乎乎的奶油和發亮的果醬總是能給人帶來好心情。衛桓笑道,“我們想預定一個蛋糕,訂婚用的,可以挑一下款式嗎?”
“款式是嗎?可以的。”老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撓了撓頭,貓著腰在身後的櫃子裡翻找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哈,我剛搬家,好多東西都沒收拾好。”
“不著急。”衛桓趴在櫥櫃,他發現自己特別喜歡這家小店的氛圍,四處都擺放著很多精緻又充滿人間氣的手工品,還有漂亮的鮮花。他忍不住嘮嗑,“老闆,你們幹嘛從反都搬到這裡啊。”
“小孩子要上幼兒園了呀。”老闆擦了擦汗,“孩子他媽相中了這個城市的教育,我們昨天去看了,幼兒園很漂亮,樹很多花很多,都是有機的花草,而且這裡空氣也好。我們也換了個大房子,給小孩子養了寵物。後院還有一個小湖,我們家小孩兒特別喜歡水。”他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多,連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我這個人話有點多,念念叨叨的你別在意啊。”
“沒有沒有,”衛桓支起兩條胳膊,手捧著自己的臉,“真幸福啊。”他轉過臉看向雲永晝,“是吧。”
雲永晝也點了點頭。
“唉呀,我想起來了。”老闆一拍大腿,“大蛋糕的定製圖樣在家呢。我這就讓我老婆拿過來。”他給衛桓和雲永晝端來咖啡和蛋糕,請他們坐下。店裡來了幾個穿著校服的女高中生,嘰嘰喳喳討論著晚上的聚餐,買走店裡所剩無幾的奶油焦糖布丁,她們的手裡還拎著炒栗子,甜甜的香氣攪拌著從落地窗瀰漫進來的融融陽光,柔軟地充盈了整個蛋糕店。
衛桓趴在桌子上靜靜地看著坐在對面的雲永晝,他正望著窗外往來的行人。白淨的膚色被秋日暖陽照得發亮。陽光是個好東西,把這個傢伙鋒利的輪廓變得柔和,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到微小的絨毛。
他想起雲永晝對自己的形容——長著毛絨玩具外表的殺手。
那他應該是毛茸茸的冰山才對。衛桓不禁露出有些傻氣的笑臉。
雲永晝似乎察覺了,轉過臉來微微抬了一下眉,像是在問他怎麼了。衛桓的下巴墊在手背上,搖了搖腦袋,“沒什麼,你真好看。”
被他的坦率弄得有些無所適從,雲永晝低頭抿了一口咖啡。
“我們以後可以開蛋糕店嗎?”衛桓問道。
雲永晝面無表情,“我的動手能力可能比較適合拆蛋糕店。”
衛桓眨了眨眼,“說得也是。”
風鈴再一次響起。
背對著大門的衛桓聽見老闆欣喜的聲音,“來了?怎麼把小希也帶來了。”
“他今天有一點感冒,我準備順路帶他去醫院看看。喏,給你這個。”
沒過一會兒,老闆拿著一個巨大的蛋糕菜單放到了衛桓和雲永晝面前,“來了來了,二位慢慢看。”
衛桓連忙道謝,扭頭看見老闆的妻子也沖他們笑,笑起來的樣子很是溫柔。稍稍打了個招呼,她回頭拿出一個保溫壺對老闆說,“我給你帶了湯,喝一點吧。”衛桓這時候才發現,她的身側藏著一個小孩子,白白嫩嫩的小手捏著媽媽的衣擺,露出半個小腦袋正偷偷瞄著他倆。
小傢伙戴了頂灰綠色的毛線帽,還有一個雪白的口罩,露出來一雙略微有些下垂的大眼睛,跟個糯米糰子一樣軟乎乎的。衛桓一手托腮看著他,覺得有趣,於是沖他笑了一下。
老闆和老闆娘說話喝湯,小傢伙竟然鬆開媽媽的衣服顫顫巍巍朝衛桓走過來,腳底好像有個小彈簧似的,好像一彈一彈地往前。衛桓生怕他摔著,隨時準備好接住他。
不過好在小寶貝平平安安走到了他跟前,他隔了兩三步的距離盯著衛桓看,又圓又大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看完衛桓又扭頭去看雲永晝。
“你叫小希?”衛桓剛剛聽了一耳朵,正好拿來套近乎,他把自己剛剛買的一個栗子蒙布朗遞給小傢伙,“吃嗎?”
小希搖搖頭,隔著口罩說話也奶聲奶氣,年紀太小交流起來還有點費勁,“媽媽說,咳嗽。”他擺了擺手。
“咳嗽不可以吃甜食是嗎?”衛桓半俯下身子和他說話,摸了一下他的小帽子,“你真乖啊。”
他忽然間發現這孩子的眼睛下面有一個很淺的胎記,看上去就像是一滴眼淚。
這讓衛桓的心臟忽然間猛地跳了一下。
一向對小孩子沒那麼感興趣的雲永晝忽然間主動開口,“你幾歲了?”
小孩低下頭,用右手掰著左手的手指,先是掰了三根,正要舉起來發現不對,又加了一根。
“四~”他嘰里咕嚕說了一串,可是又沒有說得太清。
聽到這個數字,衛桓轉過頭和雲永晝對視一眼,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衛桓又問了一遍,“你剛剛說什麼?”
小傢伙剛要開口,眼睛眨了兩下,回頭瞄了媽媽一眼,見她和爸爸正在說話所以趕緊悄悄摘下口罩。見到整張臉的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愣住。
實在太像了。
“我,我說,我馬上就要過生日啦,所以,所以我四歲~”
四歲。
一點不差,為什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
衛桓努力地忍住心中翻湧的心緒,輕聲細語問他,“你……什麼時候的生日呀?”
小希踮了踮腳,兩隻手背到身後捏住,小臉蛋一揚,嘴角浮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就是今天~”
這笑容太熟悉了。
衛桓的眉頭輕微地皺了一下,鼻子一酸。他飛快地垂下頭,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妖沒有來世,他從未期待過什麼,一顆也沒有。失去過這麼多,又得到了這麼多,衛桓早已經不敢再奢望會發生什麼奇蹟。哪怕蘇不豫在夢裡篤定地告訴他,總會有下次,他仍舊不敢相信。
在此刻他甚至產生了一個恍惚的念頭,或許這也是夢。他只不過是翻來覆去不願意醒過來,所以模糊地陷入另一個夢中。
視線裡,這雙小小的腳再一次前進。他軟軟的小手輕輕搭在衛桓的膝蓋上。那個奶乎乎的聲音帶了一絲專屬於小孩孩子的困惑感,“哥哥?”
衛桓吸了一下鼻子,抿起嘴唇,伸手摸了一下小希的臉龐,“真厲害,小希是四歲的小朋友了。”
他的聲音有些抖,雲永晝能聽得出來。他起身走到衛桓身邊,蹲下來握住他的手,然後側過頭看著小希,“我剛剛聽你爸爸說,你喜歡水?”
小希乖乖點頭,還嗯了一聲,“我會游泳哦。”
“你真厲害。”衛桓看著他就難過,但又害怕嚇著他,只能勉強笑著,“這麼小就會游泳。”
“我可以,可以憋住。”小希說起來有些眉飛色舞,小小的手臂也揮舞起來,“我可以睜開眼睛,在水里面。”
聽見小希的話,衛桓想起第一次見蘇不豫的情形。
那個時候的他就是躲在水底看著自己。
“小希?”
老闆娘這才回頭。小希趕緊把他的口罩戴好,媽媽走過來不好意思地衝著他們笑,“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平時可怕生了,膽子特別小,見人一句話都不說的。這還是我第一次把他帶到店裡來呢,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孩子居然纏上你們了。”說完她捏了一下小希的手,“是不是看到哥哥們長得好看?嗯?”
誰知道小希竟然真的點了點頭,特別認真的樣子。
雲永晝站起來,“他是四年前的今天出生的?”
“這都跟你們說了?”媽媽有些驚訝,“沒錯,今天是他的生日,所以我們今天會提前打烊呢。”
“是……下午出生的嗎?”
媽媽驚得說不出話,“這……這你們……”
雲永晝解釋,“隨口問問,孩子很可愛。”他拿起菜單,選了一個五層高的蛋糕,“就要這個,麻煩您了。”
“好的,不客氣。”老闆娘接過菜單,拿去給自家老公。他們付了錢,又說了幾句話。衛桓怕問得太多顯得可疑,於是便不再多說。
約定好取蛋糕的日子,他們準備離開。小希反常地有些扭捏,眼睛盯著衛桓的方向,像是有些不捨。他扒在門框邊上,看著馬上就要離開的衛桓,終於忍不住開口,“哥哥,走?”
“對啊。”衛桓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你要趕緊好起來哦,哥哥取蛋糕的時候給你帶好吃的,好嗎?”
小希點點頭。
衛桓看著他嘴角的梨渦,心潮翻湧,猶豫了幾秒還是將手背到身後,掌心發出一陣藍色的光芒。
“今天你過生日,哥哥碰巧有一個小禮物可以送給你,你想要嗎?”衛桓笑得溫柔。
小希又一次點頭,可小眉毛很快擰起來,小聲說,“可是,媽媽不許。”
衛桓也壓低聲音,“沒關係,你先收下藏起來,長大了再告訴媽媽。”
小希嗯嗯了好幾聲,眼睛笑得瞇起來。衛桓把手握拳伸過去,小希捧著自己的小手接住。
落下來的是一顆渾圓漂亮的灰綠色珠子,上面摻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色花紋。在接觸到小希手指的瞬間,鮫珠散發出微弱而溫潤的光。
“噓,這是我們的秘密。”衛桓對他微笑。
“秘密,我知道。”小希把鮫珠藏在了自己胸口的小口袋裡,仔細地摁了按扣,還拍了兩下。
“千萬不可以丟掉哦。”
站在一旁的雲永晝忽然開口,“它會跟著你的。”
看見小希瞪大了眼睛,衛桓扭頭假模假樣兇了一下云永晝,“別嚇小孩子,怪叔叔。”
衛桓伸出雙手,對小希說,“我可以抱你一下嘛?”
小希也學著他的樣子伸出手臂,撲進衛桓的懷裡。
這一瞬間,他的確感受到了那個熟悉到令他永遠無法忘記的溫柔氣息,像水一樣潤物無聲,靜靜流淌。
他的眼眶泛著微紅,在這個小孩子的肩膀忍著淚水。
“你的希是哪一個希?”
“嗯……”小傢伙思考了一小會兒,在他耳邊輕輕地回答,“希……希望。”
“好名字。”衛桓鬆開他,露出一個笑臉。
“很高興認識你。”
決絕選擇隕滅,重生化作希望。
這才是你該有的生命。
“小希?”
小希連忙轉身,跑向媽媽的身邊被她抱起來。媽媽親了一口他的小臉蛋,握住他的小手沖他們揮手,“跟哥哥們再見。”
“再見~”
衛桓倒退著朝他揮手,離開了這家溫馨的蛋糕店。
“半妖轉世的機率是存在的。”雲永晝開口道,“我之前也聽說過類似的傳聞。”
衛桓長長地吸了口氣,仰著頭看向碧藍如洗的天空。
“真好。”
他牽住雲永晝的手,聲音中帶著欣慰,“他終於有了一個家,有特別特別愛他的爸爸媽媽。”
而且他再也不會被邊緣化,不必費盡心思融進任何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圈子裡。
他終於可以好好地做他自己,做一個被人疼愛著長大的孩子。
雲永晝側過臉看他,“開心嗎?”
衛桓笑了笑。
與其說開心,倒不如說他終於放下了。
生命真是奇妙,以這樣的方式填平他曾經以為永遠無法圓滿的缺口。
“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所有人!”
“你想讓這個小東西每天都被不同的妖怪圍觀嗎?”
“怕什麼,都是上輩子的好朋友~”
開開心心過完生日的小希跟著爸爸媽媽回到了家,趁著媽媽去放東西的時候,他悄悄地溜進了自己的房間,小肉手費勁地從胸口的小口袋裡掏出那顆鮫珠。他想了又想,應該找個地方藏起來。他趴到地上,想藏進床底,可床底塞滿了大箱子,於是他又爬起來,拉開了他的小衣櫃。
不行,會被媽媽發現。
“小希?”
聽見媽媽叫他,小希更加著急了,他轉著圈圈,像只熱鍋上的小螞蟻。最終,他的目光鎖定了窗台上的小花盆。這是他幼兒園上課的時候,老師送給他們的,還給他們每個人發了一枚蔬菜種子,讓他們種進小花盆裡,他拿到的是菠菜種子。
可是他的菠菜已經三天了都沒有長出來呢。小希心裡想著,搬了個凳子踩上去,握著用小花鏟把土剷出一個小坑。
“小菠菜,你,你不怕擠的對嗎?”小希奶聲奶氣地和花盆裡睡大覺的種子商量,“你和小珠子擠一擠,可以嗎?”
說完他自己點了點頭,“可以。”然後就把鮫珠放進去,用土埋起來。兩個手掌疊起來壓壓實,還用小水壺澆了一下水。
“好了小菠菜。”小希放下水壺,囑咐道,“你要和小珠子做好朋友哦。”
語重心長地交代完,小希從凳子上蹦下來,啪嗒啪嗒跑出了自己的房間,乖乖讓媽媽抱去洗澡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希抱著小魚娃娃躺在床上,也不知怎麼的,他忽然間睜開眼,扭頭看向窗台,隔著窗簾,他感覺花盆的上面散發出一絲很淺的綠色光亮。可當他閉上眼,再睜開眼的時候,光芒又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變成了一條小魚,就和他抱住睡覺的玩偶一樣。也不一樣,他的魚尾巴漂亮多了,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醒來的時候,小希抱著自己的小魚娃娃第一時間跑去窗台,他想看看菠菜和小珠子有沒有打架。
可當他費了好大的氣力拉開窗簾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
那個小小的花盆裡,一夜之間生長出一株花。
他尚且不知道姓名的紅色的花。
那朵曾賭咒發誓再也不要遇見他的曼珠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