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衛桓醒過來那天起,就再也沒看見過他的救命恩人。一開始他還覺得雲永晝是真的好這口才頻頻幫他,後來一看人也沒跟在自己屁股後頭,估計也不是真的看上了。
沒準兒就是同情心。
蹲在臨時宿舍樓花園裡的衛桓輕輕摸著一隻受傷的小花雀,摸著摸著就指著它的小腦瓜,模仿起雲永晝說話時冷冰冰的樣子,“你跟著我幹什麽?”
小花雀張開自己嫩黃色的喙,剛叫了一聲,就被衛桓呵住,“閉嘴。”
“吵死了。”
衛桓越演越起勁,罵著罵著又摸了摸小花雀的頭頂,“哎喲小可憐,你說你,飛也不能飛了,打也打不過別人。看你這麽可憐的份上,我就……”
“你在做什麽?”
景雲的聲音一下子出現,嚇得衛桓一抖,那個毛茸茸的小家夥也嚇得躲進了草叢裡。衛桓收回手,不自然地甩了甩,站起來的時候跟公園裡鍛煉的妖怪大爺似的,掄著倆胳膊來回走動,“沒幹嘛啊,我鍛煉身體呢。”說著他捂了捂胸口,一副虛弱的樣子,“重傷初愈,得好好調養。你怎麽樣,來找我吃早飯?”
景雲搖搖頭,“今天上午是山海的擇院儀式。我記得發通告的那個上午你還在昏迷,所以我趕緊過來通知你。”
擇院儀式?衛桓忽然驚醒,都怪這幾天他一直在琢磨雲永晝轉性的事,倒是把這一茬忘得乾乾淨淨了。
“那棵老不死的樹精這次又有得玩了。”
一般的妖怪大學大多都是采用志願製,新生在考試時將會得到一個志願表,校方根據考生的分數和志願將其分到不同的學院。而山海卻不同,分院的工作非常簡單粗暴。
“你說的……”景雲小小聲說出後三個字,“老不死……的樹精,就是這個?”
衛桓仰頭,遠遠望著那棵被眾人包圍著的大樹,“沒錯,就是他。”
他們來到了一個種滿巨大的奇花異草的玻璃溫室,正中間是塊散發螢光的草坪,上面隻種了一棵大樹,足有二十米高。
“這棵樹長得好奇怪,那麽高大,卻像柳樹一樣垂著枝條,可葉子又不是柳樹那種細細的葉子。”景雲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就是這棵樹給咱們分院嗎?”
“對。”新生隊伍被身穿白色製服的老師們分開,組織成回字形隊列,衛桓站到了景雲的背後,輕聲提點他,“你去了,一定要先叫他的名字。”
“為什麽?”
“因為這棵樹有個惡趣味,你不叫他的名字,他就會整你。”
衛桓剛說完,第一個新生就已經站到了大樹的面前,那妖胸口一團紅色羽毛,背後的尾羽是華麗的金色,可頭上又斜插著一枝翠綠羽毛,一身裝飾極其騷包,站在上頭的時候還低頭衝下面的新生眨眼。
“赤鷩家的騷包又來了。”衛桓低聲吐槽了一句,被景雲聽見,“這是赤鷩?我覺得他們的羽毛可好看了!”
衛桓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看著景雲,然後無奈地搖頭望天,“行吧,現在小孩兒的審美我已經看不懂了。”
就在這時候,那隻赤鷩已經被長長的樹枝纏住,吊在半空,一雙五顏六色的翅膀乾撲騰,可掙不開也飛不出,急得他大叫,“你這個樹精!你要幹什麽!”
此話一出,粗壯的樹乾上出現一張笑眯眯的面孔,“我不幹什麽啊~”他一面說著,一面伸出另一條樹枝卷住赤鷩的雙腿,“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
“哇哦,好像觸手play哦。”衛桓戲謔道。
景雲一副乖學生的樣子:“什麽是觸手play?”
衛桓一本正經:“就是兩個好朋友摸手手。”
景雲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奇怪啊。”
衛桓點頭:“你說得對。”
“救命啊,這裡有一個變態!”赤鷩還是費力地撲騰,這時一個人影從天而降,他像是看見救兵似的伸直了脖子望過去,“救我!”
隔老遠衛桓就看見來人的白色羽翼,自言自語道,“怎麽哪兒哪兒都有他啊。”
“這是那個救你的人!”景雲使勁兒搖晃著衛桓的胳膊,“你快看啊就是他!”
對啊對啊我看得到……
從雲永晝出現在這個地方的第一秒,衛桓的注意力就開始不自覺分散。
他仍舊穿著那件教官服,雙腿微微分開站立,右手搭在左手上動作輕快地解開手腕處的金屬紐扣,然後將袖子挽到小臂以上,露出他肌肉線條分明的手臂。
這麽多年了,怎麽還是曬不黑。
“好像叫雲永晝,長得好好看啊。”
嘁,我以前也可帥了。
不過雲永晝確實好看,審美再怎麽多元,也沒人能否定他這張臉。
正想著,衛桓忽然發現雲永晝的肩膀上有一個什麽小小的東西在蹦躂,忍不住眯起眼睛仔細一瞅。臥槽,這不是那個嚶嚶怪嗎?
看見小毛球之後衛桓的第一反應就是抬手掌遮一下自己的臉。
這小東西倒是狼心狗肺,自己活著的時候那黏糊勁兒,簡直甩都甩不掉。現在倒好,他才走了不過七年,就抱上雲永晝的大腿了,還真是會挑人啊。
“哎?雲永晝後面那個是誰啊,阿恆你知道嗎?”
聽見這句,衛桓側目看了一眼,景雲口中那人身上穿得並不是和雲永晝一樣的黑色教官製服,而是白色,看起來溫文爾雅,和雲永晝冷冰冰的那張臉不同,他臉上笑盈盈的,神色溫柔,一雙湖綠色的瞳孔澄澈清透,一如當初。
七年不見,原來除了自己,其他的人都留在山海了。衛桓心裡忽然有些感慨,如果當初他沒死,或許站在這裡引導新生的就是他了。
“你在發什麽呆?”景雲打斷了他的思緒,衛桓搖搖頭,眼神望著不遠處的兩個人,“你剛剛問的那個人是上善學院的,名字叫蘇不豫。看樣子現在已經是上善的老師了。”
“他的妖氣……”景雲欲言又止,衛桓知道他已經看出來,“你想的沒錯,他是半妖,鮫族和人類的後代。”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他人很好……聽我朋友說這個老師性格特別溫柔。”說到這裡,衛桓又開始插科打諢,“扶搖和上善的都很好,你看,扶搖,春風拂面,上善,溫柔似水。炎燧,”衛桓望著雲永晝搖搖頭,“烈火烹油。”
景雲立馬接道,“不食煙火。”
衛桓拍拍他的肩,“水深火熱。”
“赴湯蹈火!”
成語接龍嗎這是……
衛桓莫名其妙地勝負欲讓他不由自主地繼續,”怒火中燒。”
“乾柴烈火!後院起火!唔唔唔……”接上癮的景雲被衛桓強行捂住嘴,“跑偏了跑偏了,閉嘴吧小重明。”
相聲二人組成語接龍的描述對象淡淡望了一眼掙扎的赤鷩,一臉冷漠,並沒有要出手相救的打算,隨他而來的蘇不豫沒有袖手旁觀,衝著慌亂的小赤鷩笑道,"別怕,你叫一句‘雲陽’就好了。”
花裡胡哨的小赤鷩嚇得打了個嗝,“雲——嗝——陽……”
枝條忽然間松開,小赤鷩嚇得沒來得及展翅,直愣愣往地上掉,蘇不豫抬了抬手掌,掌心湧起如同綢緞一般的水流,接住他,讓他輕輕地落到了地上。
小赤鷩簡直如沐春風,看向蘇不豫的眼睛都是眼淚汪汪的,站起之後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羽毛,挺起胸脯又一次恢復之前風騷自戀的模樣。
蘇不豫笑起來眼睛微微下垂,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他雙手背在身後,面向大樹輕聲開口,“雲陽。趕緊開始吧。”
話音剛落,大樹的所有枝條緩緩揚起,發著淺金色淡淡熒光,樹精沉然開口,“來。”
赤鷩還愣在原地,後背就被雲陽的枝條推了一下。他往前走了兩步,雲陽大樹伸出一枝紅色的枝條,頂端的葉子舒展開來,貼上赤鷩的額頭。一瞬間,赤鷩感覺自己無法動彈,連身上隨風飄動的羽毛都靜止下來。
景雲湊到衛桓耳邊小聲道,“它在幹什麽?”
“雲陽可以根據妖氣看到你未來的發展可能,換句話說,就是根據你的妖力屬性找出最適合你的學院。”
景雲露出驚訝的表情,”那我……“
衛桓想都沒想,“你肯定是扶搖沒跑了。”
景雲點點頭,第二個問題脫口而出的瞬間,他又咽了回去,瞥了一眼衛桓,可這小小的一瞥還是被衛桓抓住了,“別問,問就是退學。”
景雲一驚,”怎麽會?不可能的,你怎麽會被退學呢?“
他聳了聳肩,“開玩笑啦,沒準兒隨機分配?應該不會被趕出去吧……”
山海過去從沒有人類學生,即便是此時此刻,衛桓也是全山海唯一一個人類。他心裡同樣也在打鼓,自己現在半點妖力也沒有,雲陽又能憑借什麽來給他分院?
轉眼間,貼在赤鷩額上的枝條松開,樹乾上的臉龐緩緩開口,“扶搖學院。”
赤鷩很快恢復了活動能力,他摸了一把肩頭的金色羽毛,十分得意地走下來,“我就知道我肯定能進扶搖。”
“下一個。”
“你的尾巴挺漂亮。”明明沒有露出尾巴的鯉魚妖驚訝地看向雲陽,只見他一臉知曉一切的表情,笑道,”上善學院。“
“下一個。”
“這可是個嘉卉學院的好苗子。”
……
隨著新生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上去,衛桓的心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一樣漸漸下沉,隊列前的人越來越少,終於,輪到了站在他前面的景雲。
“我、我上去了。”
衛桓點頭,像是早有預料一樣笑得自信,“我說的肯定沒錯。”說完他眼神不小心瞟到別處,發現雲永晝隔大老遠的一直盯著他,盯得衛桓渾身毛毛的。
這家夥怎麽回事,難不成真的看上他了。老天爺,雲永晝真喜歡男的啊。
都對視了,沒點表示好像也不太好。衛桓這樣想著,衝雲永晝擠出一個笑。
他肩頭那個小毛球忽然間瘋狂地蹦躂起來,瘋狂地嚶嚶叫,像是在給衛桓打招呼。
這傻球……
誰知道傻球的新主人看到他笑之後反倒輕飄飄地別過頭去,神情冷漠。還將肩頭蹦迪的毛球弄下來,攥在手心。
“嚶唔唔唔……”
被無視了。衛桓覺得自己簡直是有毛病,不,雲永晝更有毛病。像他這種高嶺之花就算是真的看上什麽人也是這種性冷淡的表情吧,這種人活該一輩子討不到老婆。
出列之後的景雲根本不知道衛桓和雲教官之間的各種小動作,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走到樹精的面前,尷尬又乖巧地開口,“嗨……雲陽……”他原本還想揮手來著,可實在太僵硬,手抬了一半又放下,藏在後背。
“真是個乖孩子。”雲陽樹伸出那枝紅色紙條連接景雲的身體,並沒有為難他,隻一會兒,他便帶著笑意緩緩道,“小重明,你以後就是扶搖學院的一員了。”
景雲激動地第一時間看向衛桓,鏡片下的眼睛發著光,想蹦又不敢蹦的樣子可愛極了。衛桓有些恍惚,他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也是站在這棵老樹精下。
[這小子可真是為扶搖而生的。]
這句話言猶在耳,可當初那個為扶搖而生的他卻已經死過一回了。
站在一旁的蘇不豫輕聲提醒,“小同學,你可以去到扶搖學院的隊伍裡了。”
“好的!”景雲猛地朝蘇不豫鞠了好幾躬,飛快地下去,走到飄著深藍色旗幟的扶搖隊伍的最尾端。
到衛桓了。他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到雲陽樹精的面前,背後的各種聲音灌入耳中。
“這個人類居然還真的來了?”
“沒有妖心也沒有妖力,怎麽分?分去哪兒?學校這是想當眾羞辱他嗎哈哈哈。”
“你這是在為難我雲陽哈哈哈哈。”
“我覺得他好可憐哦。”
“有什麽好可憐的,誰讓他自己非要到山海來的,區區一個人類,不知天高地厚。”
衛桓朝旁邊瞥了一眼,發現一直沉默不語的雲永晝盯著他,他趕緊撇過頭,對上樹精的臉,叫出他的名字,“雲陽。”
“人類?”雲陽大笑起來,“竟然會有人類?”
所有的枝條擴散騰起,環繞著衛桓,將他推得更近,盡管這種事早就經歷過一次,但衛桓還是有些抗拒,畢竟這次他是人類的身體,想也知道雲陽不可能探出什麽妖氣,更別提擇院了。
“別害怕。”蘇不豫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一如既往地溫柔,“他不會傷害你的。”
好久沒有聽到蘇不豫對他說話了,衛桓鼻子一酸。
雲陽蕩起的枝條四散飛舞,紅色那一條直指衛桓眉心,葉片觸及皮膚的瞬間,他感覺自己五髒六腑攪動在一起,明明身體動彈不了,可內裡卻像是發生了一場海嘯。
他沒法扭轉自己的頭,只能看著面前的雲陽,樹乾上的臉龐露出笑容,“你想去扶搖?”
“志向不小啊,可惜……”
體內的異動逐漸平息,衛桓不解,這與當初接受分院的他感受到的完全不同,正當他以為一切結束的時候,體內忽然湧起一股炙熱的力量,如同被不斷抽出的岩漿,匯聚而上,亟待爆發。
“奇怪。”雲陽露出疑惑的神色,眉頭緊皺喃喃自語,“這孩子真是奇怪……”他的表情變了又變,“你這……不,不能說,不能說。”
身體裡的燒灼讓衛桓根本無暇顧及雲陽此刻的怪異表現,可他再清楚不過,身為擇院樹精,雲陽隻可說出結果,不能提及原因。
紅色枝條收了回去,衛桓渾身無力,跪倒在地上,燒燙的感覺一點點退散。
“小子。”
聽見聲音,衛桓艱難地抬起頭,看向雲陽。
“你的身體裡藏著火焰。”
聽到雲陽說出的這句話,雲永晝眼睛眯了眯,他的眼神落在半跪在地的衛桓身上,看著他清瘦的脊背,神色凝重。
衛桓勉強站起來,“所以呢?”
雲陽伸出枝條,指向火焰般在風中飄舞的院旗,“炎燧學院。”
這樣的結果無異於平地驚雷。誰能想到,一個沒有絲毫妖氣的人類竟然可以被分到以戰鬥力超群而聞名的炎燧學院。
一時間議論四起,衛桓懶得聽也不屑去聽,手掌撐著地面試圖站起來。他心裡再清楚不過,無論這些人怎麽想怎麽看,自己都是九鳳。
九鳳永遠都配得上山海,無論是扶搖,還是炎燧。
蘇不豫走過來扶起他,衛桓低聲說了句謝謝。抬頭的瞬間,兩人的眼神短暫地交接了幾秒,蘇不豫的眉頭忽然間微蹙,很快又恢復,看向衛桓轉身下去的背影。
他頭也不回地朝著炎燧新生隊伍走去。與身處扶搖隊伍的景雲擦身而過時,看見了他臉上複雜的神情,大概是沒想到會和他分開,更沒想到衛桓會被分到炎燧。
衛桓經過的時候抓了一把他的手腕,捏了一下,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了句,“別擔心。”景雲就這麽一直望著他,巴巴地望著。衛桓走到了隊伍的最末尾,遠遠地朝他露出笑容。
這是衛桓自己都沒有預想過的結果,他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麽讓雲陽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可就像雲陽所說的,擇院的時候他的的確確感受到火的存在,就在他的骨血裡沸騰,這太奇怪了,前世的他從沒有任何與火有關的屬性和能力。
伸手撫上那顆還沒有從灼燒中恢復正常的人類心臟,衛桓皺眉。
為什麽是火?
作者有話要說: 總所周知,這是一篇師生文【狗頭
注:
雲陽出自《抱樸子·登涉》:“山中有大樹,有能語者,非樹能語也,其精名曰‘雲陽’,呼之則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