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辭把手機放桌上, 說:“我和女朋友發信息。”
餐桌一下子都靜了。
只有鍋裡“咕咕嚕嚕”冒著氣泡。
施秉承沉一口氣, “這是吃飯時間。”
兩父女互相對視,隱隱有點互不退讓的意思。
“交了女朋友很好啊!”丁女士笑道:“好了好了, 好好吃飯。施辭別玩手機了,都多大的人了, 老頭,趕緊吃東西, 施海!!把你的青菜趕緊吃完!”
……
丁女士掃了一圈他們三個,雖然笑著,但是氣勢不容置疑。
吃完飯, 施海幫著丁女士收拾飯桌。
施辭和丁女士在廚房。
洗碗機工作著, 丁女士擦洗著油煙機,施辭在旁收拾些未吃完的食物。
丁女士時不時瞄瞄施辭, 施辭斂著眉眼, 有些心不在焉,施海收拾完,看了看她們, 什麽都沒說,走去客廳了。
“我沒跟你爸說。”丁女士清洗完油煙機, 抹了點洗潔精在掌心, 開始衝洗。
施辭沉默著。
“話說你們畢竟是在同個學校, 身份也不一樣,要是有些風言風語……”
施辭淡聲道:“我和她不屬於師生關系,她也快本科畢業了。”
丁女士洗乾淨手, 走了廚房,探頭瞧了一眼在客廳的父子倆,兩人一人玩手機,一人喝茶,看書,電視機放著春晚。
“話是這麽說,施辭,有時人言可畏。”
“我以為丁女士你一直支持我。”
廚房的燈光明亮,丁女士她年輕時容顏偏豔麗,隨著年歲增長,心境磨礪後,她的長相越發變得柔和婉秀,頭髮白了不少,不說話時看著是一位優雅文靜的老太太,說話時吐字乾脆,中氣十足,一笑起來聲音響亮熨帖,非常有感染力。
過了六十歲後,她平常都是樂呵呵的時間居多,小事不過心,大事慢處理,自覺把人生活得七八成透了,剩下的那一兩成不透不光的地方就是女兒了。
只是,這點操心還要藏在內心,不好叫孩子看出來。
她看著施辭,帶了幾分正色,“我是支持你,施辭,那你給我句真話,你是認真的嗎?”
年紀大了,眼角皺紋是歲月雕刻的痕跡,可丁女士妙就妙在兩眼清明,靈動銳氣,一點都沒有歲月蹉跎老去,以這樣的眼睛正色看人,壓力非常大,一點謊都撒不了。
施辭微微挑眉,又松下來,“我是認真的,我真的很喜歡她。”語氣微微頓頓,愈發柔和,“我今晚本來想帶她過來的……”
“那孩子沒回家嗎?”丁女士問道。
施辭望了望丁女士,聲音更低一點,“之前在茶樓我不讓你問是有原因的,她的父母都不在了。”
丁女士輕輕啊了一聲。
施辭低聲說:“我對她是認真的,我相信她也是。”
丁女士沉默了許久,幽幽地歎一聲,說:“……小唐啁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等等,你應該有點分寸吧?”她突然問。
施辭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問,她怔了下。
丁女士靠近,小小聲,“你沒太過分吧,雖說小唐啁成年了,不過相對比你來說……也小太多了吧……”
施辭咳一聲,“丁女士!”
丁女士退後,一臉震驚,“你該不會……”
“我還沒……”施辭說了一半,隨即反應過來,“這跟你沒關系!”
丁女士松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我多過意不去啊!”
為什麽你要過意不去啊?
施辭不理她,拿過保溫飯盒,走出廚房,“我今天就不在家住了。”
丁女士臉色微微一變:“……哎,等等……”
施辭徑自走到客廳,對施秉承說:“爸,今年我就不呆在家裡了,我回我那邊了。”
“你等等,”施秉承把電視關小聲了點,施海的眼睛緩緩地從手機屏幕升了起來。
施辭站住,瞄了下手表,八點半,還早,但是唐啁已經一個人度過了三個小時了。
“我回去陪女朋友。”施辭仿佛知道施秉承要問什麽,自己先說出口。
“今晚是家人時間,是我們家的傳統。“施秉承說話的習慣與丁女士恰好相反,除了講課,他不太說話,說話的時候語速適中,不疾不徐,加上他面容俊秀儒雅,給人一種好脾氣極少發火的感覺。
事實也是如此,在施家姐弟成長的記憶中,他們的父母極少發脾氣,尤其是施爸爸。
“你明天再出門吧。”施秉承說。
他也很少要求孩子們做什麽,可當他開口要求了,就有種不容反駁必須執行的威嚴。
“爸,”施辭笑一笑,“我三十幾歲了,不是未成年。”
“那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一直知道。”
“咳,老頭,”丁女士在旁邊說,“施辭要走就讓她走唄,孩子大了,總得有自己的私人生活。”
“嗯,也對,”施爸爸點頭,“施辭,跟家裡人說一下你正在交往的女孩子的情況吧?”
施海察覺到了氣氛的緊張,暗自吸了一口氣。
施辭微微揚起唇角,“爸,你不是都知道了?還需要問我?”
施海呼吸一頓,眼尾悄悄斜向施爸爸。
施秉承神情陡然一肅。
……
唐啁縮在沙發上,開著施辭的筆記本,在b站刷著視頻。
萳城郊外還能放煙花,她似乎能聽到聲音。
秋秋已經挨著她的腿睡著了。
屋裡很安靜,可以說是冷清了。
絲毫沒有節日的氣氛。
唐啁抱著膝蓋,裹緊了毛毯,回了幾條同學群和私人朋友的拜年微信後,她更加沒事情做了。
要不早點去睡吧,睡醒施辭就回來了。
她剛一動,手機就震動了。
她打開來,居然是施海發過來的——
“我姐今晚不回去了。我爸每年除夕都要求全家在家裡住的。”
唐啁有些疑惑,這個她知道啊,為什麽施海突然會發這樣一條微信給她?她跳出來去看施辭的對話框,畫面還停留在她發的照片,然後施辭回,“啾啾和秋秋都好可愛”那一句。
她想了想,發了一句,“在做什麽?”
等了幾分鍾,施辭沒有回。
唐啁跳到施海的對話框,“嗯,我知道了。”她先發了這句。
施海馬上就回:“哦,那你知道就好。”
秒回,像一直在等著她的回信一樣。
施辭還沒有回。
“施教授?”
施辭仍然沒有回。
唐啁蹙眉,心裡升起幾分不安,她快速打字,“施海,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接著她看到施海那邊不停地閃現“正在輸入……”,心裡的不安越擴越大。
“哦,也沒什麽事。”
這並沒有說服她,施海明顯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一些事情,最終他還是決定不說。
唐啁深呼吸幾次,保持冷靜,隻思考了幾分鍾,她跑去換好衣服,匆匆套上鞋子,拿著手機就出了門。
除夕之夜,校門口的公交站車一片淒冷。天空飄著小雪,星星點點地落在她的頭髮上,她沒耐心等待,按出打車軟件,一時半會也沒有接單的司機,
唐啁邊跑邊看著屏幕,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一個更為熱鬧的地方——離學校三四公裡外的一個酒店門口,她邊喘氣邊等著,好不容易終於打上了車。
她報上了施辭家裡的地址,司機讓她系好安全帶,開動了車子的雨刷。
原來下起了雨,風雪交加,天地一片灰茫。司機放起了春晚,似乎是在播小品節目,而她沒時間去聽到底是什麽內容了。
施海本來想打電話的,思來想去,他還是沒打。他選擇了發私信,又選擇了沒告訴唐啁實情。
客廳裡這一場爭吵似曾相識。那是他六歲,還是七歲的時候,施辭那天到家裡來,她對父母說:“我喜歡女人,我交了女朋友。”
施海記憶中,他們一家人從來沒有吵過架,父母之間沒有,父母和孩子們之間也沒有,那是第一次,而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施辭出櫃。
而這一次是……
父親的聲音傳到他耳裡,是鮮少聽到的震怒,“你真是枉為人師,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她還是學生,什麽都不懂!”
“我和她是認真的!”
“什麽叫認真?你多少歲,她多少歲,她還沒出社會,她剛成年不久,她還有大好的未來,你要當真就是毀了她!”
“我怎麽毀了她?她和我的未來就不是未來嗎?”
“我要我直說?你誘惑她,你引誘她,她未必就是跟你一樣,她也許還能有別的選擇!”
“選擇?選擇男人?你怎麽知道和我在一起就不是她正確的選擇?”
父親是真的生氣,而姐姐也是,他們兩人面對著面,互不相讓,一句接著一句,密不透風,旁人都無法插進去一句,更無法勸架。
施海擔憂地望向了母親,而丁女士回頭對他搖了搖頭。
“她可以有正常的生活!”
“說到底,您還是認為我不正常?”
這時屋子裡都靜了,如深海的潛礁,無聲無息,壓抑著暗潮洶湧,而液晶電視機的小品節目正播著,卻是一陣陣熱鬧的笑聲。
施海突然喉嚨一哽。
“好了,別爭了,大過年的,有話好好說,”丁女士走到他們父女中間,轉向施辭說,“施辭,你爸沒有認為你不正常,我們為人父母,只是希望你平安健康幸福,別的什麽都不要求了。”
施辭手垂在身側,攥得很緊,身體語言都在緊繃著,她的目光從施秉承的臉滑到了丁女士臉上,移回去,苦笑一聲,“媽咪你不要替我爸說話,我知道在我爸心裡,他還是不能接受真正的我。”
“我能接受,”施秉承看著她,“你是我女兒,你從小聰明,優秀,我以你為傲,你喜歡女人,我盡我最大的可能來理解你,你回國任教,留在我們身邊,我滿心安慰,可是施辭……”
施秉承皺眉,目光不解而沉痛,“你可以選擇任何女孩,為什麽一定要選擇同校的學生?這點我絕對無法接受!”
施辭靜了一瞬,“我要是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呢?我辭職可以嗎?”
此話一出,施海忍不住叫,“姐!”
丁女士眉心一皺。
施秉承目光沉沉,隔了一會兒,像是所有的怒氣都消弭了,只剩疲倦的失望,他說:“這是你的決定,我也阻擋不了。”
“只是施辭,我對你很失望。”
落地窗外是無邊無盡的燈海,雪花飄灑,偶爾夾雜著雨點,一下又接著一下撞碎在貼著紅豔豔“福”字的玻璃上,像是執著紅塵浮世中的煙火幸福的世人。
施辭慢慢地下了樓,穿好了衣服,走了出來。
她的側臉隱沒在燈影中,微微抿著唇,濃睫壓著眸底的一絲濕潤。
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在父母面前說出她的性向,那時還很年輕的父母的反應比今晚要嚴重得多,丁女士震驚到按著胸口說不出話來,施秉承差點要和她斷了關系。
當時她一點都不後悔,甚至還有點敢愛敢說的自傲,而當她走出家門,給喬莎打電話,喬莎那時說,“施辭,不需要做到這樣。”
施辭當時就懵了。在喬莎的觀念裡,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她們在自己的小天地幸福甜蜜,不需要向其他人交代,也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意和祝福。
這是喬莎的驕傲。
施辭認為自己不行,她的父母深愛她,她也深愛著父母,她沒有辦法在父母面前偽裝,她的愛沒有見不得人,她就要她父母的祝福。
這是她和喬莎的第一次爭吵。
施辭最終兩邊都不是人,她的愛,她的浪漫,她的理想,她胸口燒著的那把火,隻點燃了她自己,最後只剩一點灰燼。
屋簷一點冰水砸到她的頭髮上,暈濕了她的發絲,滑到她的額頭,流了下來。
除夕之夜,雨雪之夜。很冷很冷。
父母不年輕了,即使精氣神仍然很好,可稍稍受到打擊,那點頹然失望的模樣,身體都在發抖,兩人的頭髮都白了不少,他們兩人聽到她說要辭職,齊齊望向她的眼神……
施辭閉了閉眼,喉嚨乾澀,她摸出手機來,微信裡唐啁的私信靜靜等著她,幾個安靜的漢字映入眼簾,腦海裡記憶起的卻是她軟脆的嗓音。
施辭手指顫了顫,終究沒回,也沒打電話,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推開大門,關上。
門兩邊是施秉承寫好的對聯,灑金紅紙,墨色行楷,飄逸風流。
每一年,他都會寫。
丁女士的字體很娟秀,小海是文科生,字體也非常漂亮。
這個家裡只有她,寫字一般般,隻喜歡數字和字母。只有她是異類麽?
施辭神色恍惚,才記起自己沒去開車,也罷,就不開了,她走了兩步,前面也傳來了走近的腳步聲。
她抬頭一看。
唐啁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腳下的牛仔褲露出一點腳踝,帆布鞋上都是泥。
施辭的視線愣愣的從她凍紅的腳踝挪到上方。
羽絨服的領子裹著她的半張臉,一雙如夜星的眸子,像會說話,更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在等著她。
無邊的雪點緩緩地落在她們身上。
施辭恍恍惚惚回過神,眸中的濕潤氤氳開來,她的唇邊卻漾開了一點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