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衛星河內心裡也是個極度敏感且沒有安全感的人, 項飛隱約覺得他的這些心理問題的根源就在那個“安安”身上, 每次只要提到她,衛星河的表情總是有些微的變化,並且他還記得上次自己似乎也是在衛星河噩夢的時候聽到過這個名字。
“你都生病了就不要有那麽多的雜念, 好好養病比什麽都重要。”項飛放開衛星河重新坐好, 他不大會安慰別人, 只能笨拙的乾巴巴說道:“如果你有什麽想說的話可以跟我說說,雖然我不一定能幫上忙, 但也許說出來會好過些。”
衛星河低頭安靜了很久。
“不願意說也沒什麽。”項飛擺手, “我也不是想窺探你隱私,只是看著你好像每天都有心事, 你家裡人也挺擔心你的,想著要是你願意跟我說說,或許能稍微好點。”
衛星河抬起頭來深深的看著項飛, 良久才輕聲說:“我不是不願意說, 只是有些話不知道要怎麽說。”
“我怕我說出來, 你會討厭我。”
“你又不殺人放火, 我為什麽會討厭你?”項飛不解, “更何況, 算你真的這麽做了, 以我對你的了解, 你一定也是有理由的。”
“沒關系,我這人護短。”
衛星河內心升騰出一種漲漲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心裡好像溫熱了起來, 整個視線裡似乎都鮮活了,在項飛出現之前,他轉頭看著窗外的景物都是黑白的,但現在他能感知到自己了。
“你要是想聽,我也可以跟你說說。”
“只是一部分而已。“衛星河理平了被子上的褶皺平靜的說道,”還有一部分故事,我想以後再告訴你,好嗎?”
“當然好。”項飛點頭,“哪怕是一部分,你願意告訴我,我也高興。”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是一個很溫暖的下午,也是這樣剛開春的季節,不過那時還不在國內,衛星河從小在國外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為了方便照顧他,全家人都定居在外國,生活在一個地處幽靜的獨棟別墅裡。
衛星河那年八歲,正是最活潑可愛的年紀,他也曾真的像個小天使一樣陽光,是全家人心裡最柔軟的一塊,那時他的笑容裡一絲陰霾也沒有,眼裡也是亮亮的。
“安安是我小妹妹,我特別喜歡她。”衛星河撫摸著照片裡小女孩笑容燦爛的臉蛋,眼裡一片懷念,“她比我小三歲,都五歲了說話還總是打磕絆,但卻最喜歡跟在我身後叫哥哥。”
“大哥那時候還在上大學,他嫌我和安安都太小了不想跟我們一起玩,經常跟他的朋友們出去喝酒打球。”
“那天下午,他照例是在跟朋友們一起,爸媽也出去參加宴會,家裡就剩我跟安安兩個人,雖然有很多傭人保鏢,但我跟安安都喜歡躲著他們在花園裡自己玩。”
“我那天恰好……恰好心情很差,本來一個人藏在玫瑰園裡頭靜靜,安安從屋子裡跑出來找我,我因為不想理她就罵了她幾句,讓她走遠點別煩我。”
衛星河眼裡慢慢的聚起了淚霧,“如果我知道後來發生的事,無論那天我因為什麽而難過,都不會那樣對她的。”
“家裡沒有大人,有很多蒙著面的劫匪闖了進來,他們都是有槍的人,我聽到花園外頭似乎隱約有槍聲,但當時因為太害怕,我沒有敢走出去。”
“那群人走進花園後沒多久就發現了安安,他們把她捂著嘴往車上拽,我因為蹲在矮灌木叢後頭,沒有被他們發現。”
衛星河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小飛,你知道嗎,我根本不配大家對我好。那時我嚇傻了,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自私自利,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拖走了安安。”
“車門關上的時候,我才醒悟過來,但那時已經晚了,無論我怎麽追,無論我怎麽喊人,整個花園就剩我一個人了。花園外頭到處都躺著屍|體,曾經照顧我的一個菲傭就躺在血泊裡,而那天早上,她還因為我不肯喝牛奶而苦惱。”
“整個家裡就剩我一個活人,我給哥哥打電話,給爸媽打電話,給警察打電話,可是都已經太晚了。”
“他們綁了安安要錢,爸爸什麽條件都答應了,可他們轉手還是殺了她,然後隨手丟在垃圾場裡。”
衛星河渾身發抖,整個人情緒又開始異常,“你知道嗎,我到現在都記得她死時臉上那種錯愕的表情,她穿著一件很漂亮的白色蕾絲裙,腳上穿著媽媽新給她買的紅皮鞋,像個真正的公主。她太小又太單純,以為自己遇到的都是好人,可能根本沒想過會有人殺她。”
“媽媽在那之後就生了病,沒兩年就去世了,爸爸也沒能緩過來,整天都頹廢不肯出門。”衛星河滿臉都是淚,“我常想,如果我當時站出來保護她就好了,或者他們本來想綁的人是我,只是看到安安後又臨時改變了主意。”
“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
衛星河抖著唇看項飛,“我這些年總是夢到她,夢到她被人拖上那輛車,夢到她的紅皮鞋,夢到她問我為什麽不站出來,為什麽不保護她。”
“我對不起她。”
項飛安靜的聽完他說完,中間一句也沒有插嘴,只是低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然後坐到床邊給衛星河擦眼淚,這次他下手的力度知道放得更輕些,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弄紅。
“你說話啊。”衛星河看著項飛,急切的抓住他的手,似乎是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麽一樣,“我是不是特別自私惡心?”
“為什麽你要對自己這麽刻薄呢?”項飛給他擦完眼淚後,終於說話了,“你那時才八歲,自己都是個小孩子,在那樣可怕的場面裡做出什麽都是對的。”
“沒有人會苛責一個八歲的孩子。”項飛握住衛星河的手,“就算你不是八歲,是十八歲,你也不能做到更好了。”
“你那時就算站出來又怎樣?你家保鏢都乾不過那些拿槍的歹徒,你一個小孩赤手空拳就行了?只不過就是垃圾場多了一個屍體,你父母哥哥更痛苦些罷了。”
衛星河搖頭:“可我到底還是沒能幫到她,我竟然連動都不敢動!”
“你知道嗎,你保護好自己就已經是盡到義務了。”項飛把衛星河的臉抬起,直直的對上自己的眼睛,“你把自己保護好活下來,很多人都會感激你。”
“你父母,你哥哥,你嫂子,你侄兒,你爺爺奶奶,還有……我。”
“安安的死並不是你的錯,如果你非要找一個責任人的話,你全家都有責任。”項飛溫和的說,“你父母不該在那天出門參加宴會,你哥哥也不該跟自己的朋友一起打球,正因為他們所有人都不在家,所以沒能及時在第一時間補救一切。”
“我想,他們所有人內心已經自責過了,但他們一定很慶幸,你還活著。”
“安安死了,但你還活著,所以他們才能忍著傷痛繼續生活,起碼還有一個你,不是嗎?”
衛星河呆呆地看著項飛,好像他從沒有聽過這樣的話。
“我這人不會說好聽話,但從不撒謊。”項飛認真的說,“我老爸曾經告訴我,一個普通人在面對危險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自保是對的,因為他們不是專業人員,能保住自己就已經是了不起了,任何人都不該指責他們,包括自己。”
“你做的很對。”
衛星河輕聲問:“真的?”
“真的。”項飛點頭,“安安或許並不想你這麽多年活得這麽痛苦,你不是說她是個很善良的小朋友嗎?她內心裡肯定從來沒有怪過你。”
“那些夢裡的東西都是假的,安安不會來找你責問的,那是你的心魔。”
“可是我……我確實眼睜睜的看著她……”衛星河雙手緊緊的揪著被子,“我那時要是沒有趕她走,而是拉著她一起在矮木從裡玩就好了,這樣那群人闖進花園就不會發現她。”
“沒有如果。”項飛歎氣,“如果那時你們一起躲在花叢後,你以為那些喪心病狂的人會空手而歸嗎?到時你倆還是一樣會被抓走的。”
項飛想象了一下,一個八歲的孩子親眼目睹了妹妹被綁架強行帶走,絕望無助的跑出來後又看到滿地屍體遍地鮮血的恐怖場景,會是個什麽樣子,不瘋都算他心理強大。
別說是八歲的孩子,怕是一個成年人都會留下很多年的陰影,也難怪衛星河好好的一個孩子被折磨成這樣。
“我覺得,你不能老困在這裡,你哥你嫂子不知多擔心,你也該看看他們。”項飛說,“你哥剛才還跟我說,讓我幫幫你,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安安已經沒了,他更不想失去你,你總該要替活著的人想想。”
衛星河抬手擦擦眼,“我也愛哥哥,可是我真的不配。”
“我配不上他們。”
項飛皺眉,“瞎說什麽呢?你哥你嫂子有說過你不配嗎?你家裡人說過這樣的話嗎?你自己在這自怨自艾除了折磨所有人,還有一點好處沒?”
“我看就連你那不靠譜的小青梅都挺珍惜你的,你就不能照照鏡子嗎?”
“就你這麽漂亮乖巧的人,這世上要有人不喜歡你,那才是眼瞎!”
衛星河沒忍住破涕為笑,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你這也太護短了吧?我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怎麽會誰都喜歡?”
“能讓我喜歡的人不多,我說你值你就值。”項飛又給他擦擦眼淚,“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麽秘密,但無論那是什麽,都不值得你這樣難過自卑,你在我這裡就是個好孩子,沒誰比你再討人喜歡了。”
“那你會永遠喜歡我嗎?”衛星河小心翼翼的問道。
項飛想了一會兒,“永遠這詞有點虛,不過我想跟你一起玩倒是真的。”
“你說就你這樣的,我要不看緊點,誰知道你心裡又在想些什麽?你哥也是不管事的,這麽多年也沒發現你心理枷鎖這麽重,早說不久早完了嗎?”
“不是的。”衛星河反握住項飛的手,輕聲說:“不是哥哥沒有發覺,他們都知道我在想什麽,卻沒辦法再往前一步,因為我根本不想走出去。”
“但是你不一樣。”衛星河勉強自己笑出來,“你是外頭來的,我覺得,你像神仙一樣從天而降,是冥冥中就派來保護我的守護神,是我一個人的。”
項飛被他說的雞皮疙瘩冒出,“我才跟你認識三個多月,你這也太誇張了。”
“你不懂。”衛星河眼裡的陰霾散了些許,“有些人,第一眼的時候,就記在心裡了。”
“還好有你在。”
項飛忽然壓力山大,起初只是想收個小弟,沒想到收著收著就成了甩不脫的小黏糕糖了。
哎算了算了,小弟有這麽淒慘的過去,心理活得這麽苦,他這個當大哥的就得包容著點。
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甜蜜的負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