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大廈地庫。
柏天衡倚著車門, 沉默地抽了根煙,在甘澀的煙草味中, 用很短的時間, 回憶了沒有江湛的那些年裡, 自己都在做什麽。
上學,拍戲,拿獎。
那句“走了”之後, 他沒有聯系過和江湛有關的任何人,更沒有聽到一點和江湛有關的消息。
一年多前, 他準備息影的時候, 因為被人拉到了高中同學的微信群裡, 才無意間聽說江湛在國外。
聽說江湛在國外, 他便出國了,但他沒有更細地打聽, 也沒有想過重逢,直到不久前,同學群裡, 有人發了江湛在國內機場的照片。
柏天衡碾煙的手有些輕微的顫,他現在終於知道, 為什麽江湛會那麽瘦了。
居家謝站在車旁, 托著手裡的車載煙灰缸, 小心翼翼地問:“上去嗎?”
柏天衡把抽了一小半的煙丟進煙灰缸,神情不明地繞過車頭,拉開駕座的門。
居家謝嚇死, 連忙從副駕鑽進車裡:“大白天飆車你瘋了!?”
車門嘭一聲合上,柏天衡系上安全帶:“不飆車。”
居家謝深怕他開了車就走,一半人在車裡,一半人在車外,手還牢牢地把著車門:“那你去哪兒?”
柏天衡沒廢話:“要麽上車,要麽下去。”
居家謝果斷選擇了上車。
全時四驅的輪胎在地上擦出尖銳的聲響,車身以迅猛的速度從車位開出,居家謝飛快地系上安全帶,抬手握住頂棚拉手,緊張地看著車前:“說好的,不飆車!”
柏天衡單手握方向盤,空著的手按了手機的語音鍵,把手機丟在汽車中控台上:“給大舅子打電話。”
手機語音:“正在打電話給‘大舅子’。”
居家謝扭頭,大舅子?
車載音頻裡傳來撥電話的嘟嘟聲,沒一會兒,電話通了。
宋佑:“有屁快放,老子忙得很。”
柏天衡把著方向盤,聲音沒有起伏:“在哪裡錄vcr,地址給我。”
宋佑直接把電話掛了。
柏天衡又按了語音鍵:“給大舅子打電話。”
手機語音:“正在打電話給‘大舅子’。”
宋佑接得飛快,正要開口,被柏天衡打斷:“你可以選,要麽我現在直接去問江湛他家的事。”
電話裡默了幾秒,宋佑罵了句,凶狠地報了個地址,掛掉了電話。
柏天衡把車開到路口,方向盤向左打死,直接調頭。
居家謝終於反應過來:等等,這大舅子的聲音怎麽那麽像外星人娛樂的宋總?
到了小區,開到訪客專用的地下車庫,宋佑人已經等著了。
柏天衡的車剛甩著屁股停進車位,宋佑拉開車門坐到後排,不顧在場還有多余的一個人,直接就噴:“柏天衡你什麽毛病!?”
柏天衡拉開安全帶,語調不緊不慢,聽起來意外地客氣:“大舅子別生氣,我就來問點事,問完就走。”
說著示意副駕的居家謝下車。
居家謝很有眼力,解了安全帶麻溜地下車,合上車門往電梯口跑,剛好遇見電梯間裡等著的小張。
小張跟著宋佑下來的,也在等老板,一邊等一邊在員工群裡發語音:“進了手機服務app,都先登錄,然後在首頁找極限偶像的打投入口。”
小張:“進入極限偶像打投通道之後,就能投票了,每三個小時投票一次,一天最多八次。”
小張:“全部投給第一的江湛。”
居家謝緩緩扭頭。
小張:“每次投完票,截圖在群裡,等這兩周過去,這部分績效我會給你們單獨算進年末獎金裡。”
說著轉頭回視居家謝,手機還舉在嘴邊:“辛苦大家了。”
居家謝:“?”
小張:“?”
居家謝:“??”
小張:“??”
“你是……”居家謝很快猜到:“你老板是宋總?”
小張也很快了然:“你老板是柏影帝?”
居家謝點頭,客套地伸手:“幸會。”小張伸手:“幸會。”兩人握了個雙方都沒什麽誠意的公事手。
握完手,誰都不看誰,各站電梯間一側。
友善?開什麽玩笑?老板之間的態度就是助理之間的態度。車裡那二位都恨不得你死我活了,他們沒當面撕都算客氣的。
車內。
宋佑在提及江家的時候表現得有些煩躁:“沒什麽好問的,你既然都知道了,還問什麽。江湛爸媽早不在了,他家公司也早破產了,出國就是為了給阿姨治病,行了嗎?”
宋佑人在後排,視線看著前座:“我也勞煩你,別去問江湛,他那麽驕傲的人,不會想要當著誰的面挖那段傷疤的。”
“為什麽之前不說。”柏天衡的聲音從前面傳來,聽起來十分冷靜:“性向會比這些重要?”
寧可告訴他江湛喜歡男生,也不說江湛過去幾年經歷了什麽?
宋佑一聽就炸了:“臥槽,姓柏的,你搞搞清楚,以江湛的驕傲,他不會想那些事被人挖出來的好嗎。不該說的我一個字沒說,我就挑了能說的說,你以為我憑什麽告訴你江湛的性取向?還不就因為我看出來江湛以前就有點喜歡你?不衝著這個我憑什麽主動聯系你?你在我這裡算個屁?”
宋佑:“你擱我這兒就是幫江湛開始新生活的,我有什麽義務告訴你那些事?”
宋佑:“你要想知道問我乾嗎?去問那姓姚的白蓮花,我和江湛掰了的時候他還在呢,不比我知道的多多了!”
說完就要下車,車門卻被鎖了。
宋佑:“柏天衡!”
柏天衡始終倚在駕座裡,沒有動,宋佑一嗓子吼出來,他按了車門解鎖鍵,轉身回頭,抬起赤紅的一雙眼睛。
十分難得的,那雙眼睛裡沒有一絲半點多余的情緒,異常的冷靜。
柏天衡也十分難得地在面對宋佑的時候,沒有嘲諷,沒有冷臉。
他只是告訴宋佑:“節目組已經知道江湛家的情況了。”
宋佑一腔滔天怒火在柏天衡好商好量的態度中瞬間熄滅——在江湛這邊,兩個沒交情的人連默契都有了。乾戈都能暫時放下。
宋佑去推車門的手收回來,重新靠坐回去,支了個二郎腿,想了想,沉聲道:“知道就知道,本來也沒指望能瞞得住節目組。”頓了頓,“節目裡瞞住觀眾就行了。”
柏天衡:“瞞不住。”
宋佑:“瞞得住。”
柏天衡:“瞞不住。”
宋佑:“瞞得住!”
柏天衡不得不提醒:“這是娛樂圈。”
在娛樂圈,明面上能瞞又如何,從來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只要多一個人知道,遲早都會曝光。
江湛如今在暑期檔最熱的選秀綜藝裡排名第一,流量、熱度、曝光率都太惹眼了。
今天他親口承認父母都不在了,可能晚上、可能明天后天、甚至可能不用幾個小時,消息就會被人傳出去。
選秀舞台的天之驕子原來家破人亡、父母雙亡。
多勁爆的內容,多的是人想要找機會曝出來,引流、博關注、蹭熱度,吃人血饅頭。
屆時輿論發酵,誰能保證控得住場面?江湛又要怎麽面對那些沸沸揚揚的聲音?
這些都不是一個vcr能掩蓋的。
宋佑幽幽道:“看來只能你柏影帝出個櫃來轉移一下公眾的注意力了。”
柏天衡默默看了宋佑一眼,下意識懟道:“豪門婚戀也是普通大眾喜歡的瓜。”
宋佑瞪前排:“這就是你的真愛?”
柏天衡瞥後排:“你的友情?”
宋佑坐起來,豁出去了:“算了吧,還是我來吧,出櫃、豪門婚戀一條龍,我現在就上去跟我媽說,我要和江湛去國外結婚。”說完甩門走人。
柏天衡跟著下車:“大舅子,冷靜點,說句話。”
宋佑怒轉頭:“搞搞清楚,誰是你大舅子?我是要和你搶人的情敵!”
柏天衡:“樓上的vcr拍了多少?”
宋佑:“你管得著?”
柏天衡:“你要看清現實,出櫃、豪門、婚戀這六個字,現在只有‘豪’和你有關系。”
兩人一邊懟一邊走進電梯間。
居家謝轉頭:“老板。”
小張轉身:“宋總。”
四人一起進了電梯。
宋佑繼續噴柏天衡:“沒人要請你去我家!出去!”
柏天衡好整以暇地呆著:“要錄vcr,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吧。”
宋佑:“對,沒錯,還有我媽!等我和江湛國外結婚,我媽就是江湛的媽了!”
柏天衡:“哦,咱媽在。”
居家謝&小張:“???”
宋佑驚了:“柏天衡你還能這麽不要臉?”
柏天衡眼底的赤紅漸消,恢復如常,他笑了笑,沉穩道:“我喊你一聲大舅子,你媽可不就是江湛的媽,江湛的媽當然也是我媽。”
宋佑&小張:“????”
居家謝默默抬手擋臉:特麽的,我老板又不做人了。
等電梯到了頂層,宋佑根本攔不住柏天衡,梯門一開就是別墅側廳,柏天衡一出來便揚聲道:“媽!”
宋佑:“?!!!”
宋佑趕緊抬手拽人:“行了,我聽你說!你要說什麽?”
柏天衡轉頭看宋佑,伸出手,掌心朝上:“合作嗎?”
宋佑一臉隱忍加嫌棄,奈何沒辦法,還不都是為了江湛。他抬臂,打手似的在柏天衡掌心一拍:“合!”
旁邊,小張和居家謝默默對視,相互友善地笑了笑,虛偽地重新握手:“哎呀,幸會。”“幸會幸會。”
江湛從會議室出來的時候,感覺還行。
他原本也以為自己會很避諱,說出來才發現,原來說“我父母都去世了”這幾個字,挺簡單的,導演組詫異的反應他看在眼裡,也沒覺得有什麽。
出來的時候,齊萌還向他道歉,覺得是提了讓他傷心的話題。
江湛覺得還好,他比自己預料中要平靜很多。
回訓練室,一切如常,只是今天學員間的話題,多了很多家庭父母相關。
“也不知道這個vcr都錄什麽。”
“錄你媽爆料你閑著沒事的時候在家摳腳?”
“去你的。”
“我爸媽都沒見過什麽世面,不知道看鏡頭會不會怯場。”
“放心了,給自己兒子錄個加油打氣的vcr,是有底氣的事,不會怯場的。”
“哎呦,我都好久沒見過我媽了。”
“你媽做什麽?”
“我媽開店的,就是那種大學城裡面的毛線店,冬天賣毛線,夏天關了短租給其他人賣涼皮。”
“被你說饞了,我想吃涼皮。”
有關父母家人的話題,大家無論如何都有話聊,江湛異樣的沉默在其中顯得尤為突兀。
訓練室的vj老師一直有特別關注他,卻突然接到通知,說江湛的這段不要多拍。
沒了鏡頭,江湛更沉默了。
同訓練室的祁宴、程晨還問他:“你怎麽了?”
江湛:“沒事。”
程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最近太累了?”
江湛搖搖頭。
彭星撈了瓶水,邊喝邊走過來:“哥,你媽……”才說了三個字,被魏小飛、叢宇捂著嘴一把拉走。
彭星:“唔?唔?唔?”
程晨和祁宴也察覺不對,對視一眼,悄無聲息地撤了。
幾個大男生都聚在樓梯間,vj老師扛著機器想跟著,被甄朝夕擋在安全門外。
彭星的腦子還沒轉過來:“你們搞綁架啊。”
叢宇一腳踢過去,閉了麥,噴道:“蠢死你!”
彭星眨眨眼:“幹嘛?”
費海他們都在摘麥:“你難道沒發現嗎,我們聊vcr聊爸媽聊家人的時候,湛哥一直沒多說話。”
甄朝夕:“平常精力最好,什麽都能聊的人,今天太反常了。”
祁宴:“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麽事?”
程晨:“能出什麽事?父母離異嗎,這也沒什麽吧。”
魏小飛:“不像。”
幾人對視一眼,都開始往最壞的方向想。
費海:“不會是……”
徐焙焙:“呸呸呸,別想不好的!都別亂想!”
訓練室一下空了,江湛坐在靠牆的一張桌子上,屈膝抱著腿。
他有些出神,弓著背,下巴墊在膝蓋上,不遠處剛好有一個安在牆上的固定機位,鏡頭將他愣神的表情拍得一清二楚。
後台看著監控器的工作人員剛好看到這一幕,畫面調出來放大,特意觀察了一會兒——
江湛保持姿勢,一直在發呆,乾坐了好幾分鍾,突然吸了吸鼻子,鼻尖在胳膊上來回用力地蹭了蹭,眼角有些紅。
看監控器的兩個工作人員對視一眼,都歎了口氣——江湛家裡的情況,節目組上下基本都已經知道了。
“這個狀態會影響後面的決賽吧?告訴導演嗎。”
“說吧,我覺得他現在不適合訓練,最好休息一下。”
結果導演給安排的休息,是讓江湛下樓。
江湛:“下樓?”
來通知他的工作人員:“是啊,柏導回來了,在樓下等你。”說完就走了,連vj都沒安排跟著。
江湛離開訓練室,坐電梯下樓前給柏天衡打了個視頻。
一接通,江湛便對著手機揶揄:“柏老師您終於回來了。”
現在的手機有個不好,視頻都自帶美顏,濾鏡厚得那點通紅的眼角根本看不清,即便如此,柏天衡也看出來江湛狀態不對——他的視線左右晃蕩,看似邊視頻邊看路,其實是在避免看鏡頭。
柏天衡不動聲色:“快點下來,門口都是粉絲。”
江湛按了電梯按鍵:“有地庫不走蹲門口?”
柏天衡語調懶懶:“是啊,等著被拍。”
江湛:“又要光明磊落了?”
柏天衡:“嗯,你要不想光明磊落,想直接公開也行。”
一句話逗笑兩人。
選秀之初,學員寢室樓,也是柏天衡開車等在門口,兩人視頻相互玩笑。
一轉眼,選秀只剩兩期了,還是柏天衡開車等在樓下,兩人視頻玩笑。
電梯到了,江湛忍俊不禁:“掛了,我進電梯了,等著吧。”
柏天衡坐在車裡,看著鏡頭:“沒事,天荒地老我也等。”
江湛哼笑:“哪兒學的土味情話。”
掛了視頻,江湛進電梯,他什麽都沒帶,只有個人,只有部手機,兩手空空的,亦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也不傻,見學員都回避了,工作人員、vj老師都不跟了,就知道他的情況極偶上下應該都已經傳開了。
柏天衡……應該也知道了。
這沒什麽,江湛告訴自己,柏天衡遲早要知道的。
可江湛的驕傲不容許自己如此喪氣挫敗,電梯下行期間,他試圖調整心情,可惜今天的情緒就像灌了沙的木桶,再怎麽把桶往水面拉,最後都會沉底。
快到一層的時候,江湛沉沉地歎了口氣,算了,就這樣吧。
到了一樓大廳,他問工作人員要了個口罩。
工作人員格外緊張地看著他,一邊拿口罩,一邊小聲問:“帽子要嗎?”
江湛笑笑:“口罩就行。”
戴上口罩往門口走,一露面,大樓外的尖叫此起彼伏。
柏天衡下車,迎過來。
江湛的視線從大樓外灼熱刺目的日光挪到不遠處的應援隊伍,再挪到走向自己的男人。
夏日熱潮伴著尖叫聲瞬間被隔開,江湛在看到柏天衡的刹那,什麽都聽不到看不見了,只有眼前的男人。
柏天衡走到近前,江湛心底的抗衡一瞬間全沒了,任由那灌了沙的桶越沉越深。
他抬起口罩後那雙微紅的眼睛,很輕地說道:“柏天衡。”
柏天衡靜靜地看著他。
江湛:“我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