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滄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手掌下凸起的紋路, 那些碉樓於門扉之上的花紋,就像交錯纏繞的藤蔓, 組合成神秘的圖案, 將什麽東西彼此連系。
恍惚間, 舌尖像被什麽東西刺傷一樣陡然一麻,葉滄立即回神, 同時後退了一步。
隨著他的手離開,門扉上原本閃爍著的淡淡星輝似乎也跟著黯淡了下去。
但它仍沉默地佇立在葉滄身前, 等待著它的主人。
【宿主?】
系統發出了不解的疑問。
葉滄失落的軀殼就在裡面,那是屬於葉滄的東西,合該取回的東西。那麽, 如今, 他又為何滯留於此猶豫沉凝?
若不是因為這扇門本身,那便是因為這扇門之後……有什麽東西嗎?
空中還在不斷墜落各色各樣的玻璃碎片,在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時候, 有一個碎片映射出了奇怪的景象。
那並非任何一個“世界”的投影, 而是黑淵本身的某一段“記憶”——
背景滔天翻攪的黑色濃霧, 如同天地傾塌般的末日, 世界迎來神明磅礴的盛怒。
男人睜開那雙暗紫色的雙眸,抱著一個已經失卻靈魂的、冰冷的軀殼,自巨大的裂縫一躍而下, 義無反顧地墜向深淵……將神的愛子歸還。
然後,接受神罰。
這一刻, 這個男人——不是作為魔族至高無上的領袖,而僅僅是作為懷中之人的附屬品,就像神子身上隨意佩戴的某個掛件、飾物一般,成為黑淵有史以來最特殊的祭品。
“我將與他同歸。”
整個魔族都沒能留下他。
這最後的話語隨著男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深淵的盡頭,此後千年,再也不見。
葉滄並沒有注意到這塊碎片上一閃而逝的景象,他的神情還帶著些許不解和驚異。
魔族的生命都是很長的,他以為退休的王應該都是跟他一樣,躲在某個地方舒舒服服地養老。因而執著那人的下落,可事實似乎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就在這時,另一批墜下的碎片吸引住了他,這些碎片的背景全部都是一座宮殿,那是葉滄之前短暫經過的黑淵第一層。
然而,這些映射出的景象中,原本空無一人的宮殿卻已經變得無比熱鬧起來。穿著不同裝束、不同膚色的人,正或行走或奔逃地穿梭在巨大的宮殿裡。
葉滄確定這些人不是之前女仆長、花匠那種黑淵的分身,而是貨真價實的外來者,他甚至從裡面看到一個熟人
——……夜鷹?
那位有著熟悉面容的雇傭兵,正飛快地奔跑在光潔無暇的地磚上,他的前方是一扇黑洞洞的側門。
然在猶豫,最後卻咬牙衝了進去,就像身後有什麽在逼迫他不得不前進。
夜鷹怎麽會在這裡。
葉滄的腦子飛快轉了起來,他不知道現在外面的具體時間,但黑淵盛宴應該已經開始了,黑淵盛宴會開啟地宮……等等,地宮?
雖然只是個猜測,難道說……那個稱呼籠統的地宮,實際上就是指黑淵第一層嗎?
碎片中纖塵不染的宮殿,已經染上了鮮豔的血色。
葉滄看了眼身後的大門,突然轉身離去。
隨著他的背影走遠,他的氣息徹底消失在了門扉前。
門後,等候許久的魔王指尖一動,冰冷的門扉帶走了最後的余溫。
沉寂的空間忽然響起了一聲歎息。
“是我……太迫不及待了嗎。”
[可我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見你。]
“如此,便由我親自去迎接你。”
[等著我,很快……]
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門扉上,唇角彎起的弧度,猶如親吻所愛。
“……我的主人。”
[我的王]
我們終將重逢。
……
葉滄趕到黑淵第一層的時候,很明顯感覺到了與往常不同的氣氛。
不再是原本虛無的冷寂,而是充滿躁鬱、焦慮、瘋狂的喧囂。
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從他身邊飛速跑過,一邊錯亂地揮舞雙臂,一邊神色崩潰地喊道:“被騙了,全都被騙了!”
“這不是淘金的砂礦,而是……地獄啊!”
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從後方傳來。
走投無路的男人直接衝進了前方了一條漆黑通道,跟葉滄在碎片裡看見的夜鷹境遇無比相似。
男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洞洞的道路裡,站在原地的葉滄並未曾讓對方停留上哪怕一秒,唯獨途徑他的時候,帶著兔死狐悲般的絕望,顫抖地留下了一句“快逃”。
葉滄沒有動。
隨著吼叫聲的接近,地面的震動也越來越強。
幾秒後,一個巨大的身影從拐角衝了出來。
那是一個渾身籠罩在漆黑鎧甲裡,高達數米的騎士,唯一露出的臉是骷髏,眼睛的部位燃燒著兩團火焰,肩上扛著一柄比自己還要高的巨劍。
這是由混亂的黑淵,自主誕生的怪物。不能算是活著的生命,它們依附於黑淵存在,是信徒,也是保護者。
葉滄安靜地等在原地,亡靈騎士卻在他面前陡然停了下來。
騎士緊緊凝視著葉滄,那高大的身軀投下一片暗影,極具壓迫感。
然而隨即,它眼部的兩團火焰急促又劇烈地搖晃起來,手中緊握的劍被毫不留戀地放下,它單膝跪了下來。
盔甲與地面發出了一聲鏗鏘有力的砰響。
即便是跪下的亡靈騎士,仍舊比葉滄高了一個頭不止,但正是這樣的體型差異下,如同高山向溪流低頭,才讓人產生強烈數倍的震撼。就是不知道,如果剛才跑走的男人看見這一幕,又該作何感想了。
“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葉滄一抬手,一片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玻璃碎片憑空浮現。
亡靈騎士見狀更加敬畏地低下頭,因為只要葉滄輕輕碎掉這塊玻璃,其中映射的地宮區域就會被永遠抵消,自然,列於其中的“怪物”和“闖宮的勇者們”也會一並消失。
如同雲端上操縱一切的神明,虛幻到不真實。
“&*¥#&*”
一陣嘶啞而混亂的囈語後,亡靈騎士仔細打量著裡面出現頻率最高的雇傭兵,給予了否定的回答。
“這樣啊……”葉滄點了點頭,“我在找他,如果有消息就及時告知我。”
亡靈騎士毫不猶豫地點頭。
直到徹底看不見了葉滄的背影,跪在地上的亡靈騎士方才起身,仰頭髮出了一聲嘶吼。
於是,整座地宮的亡靈騎士們紛紛掘地三尺,開始瘋狂尋找起夜鷹來。
夜鷹:……??!
夜鷹在逃命。
那是一隻形狀古怪的怪物,就像從獅子、大象、狐狸、兔子……等等各種動物身上,撕扯下不同的部件,歪歪曲曲地拚接在一起,像一部被扭曲的黑色童話。
手中緊握的光炮迅速充能,他的胸膛氣促喘息了幾下,咬牙按下了攻擊鍵。
這是最後一發了。
在光炮的轟擊下,怪物被打散成一團扭曲的黑霧,但一陣翻騰後,卻立即凝結回原有的姿態,甚至還壯大了一圈。
——不死。
竟然真的不死。
外界說黑淵裡面藏著“永生”的秘密,沒有人不為此心動,無數人猜測那可能是一瓶能夠使人永生不死的藥,世間僅此一瓶,僅能夠一人服用等等……他們用無數嚴苛的條件去臆想,把它形容成天上有地下無的寶貝。
可實際上呢,所謂的“永生”,在黑淵之下,卻是每一隻怪物都擁有的、爛大街一樣的特性!
夜鷹扔掉了手中彈盡糧絕的光炮,全身上下的裝備早就在漫長的逃殺中消耗一空。
怪物這時已經朝他衝了過來,而他手中還剩下的裝備,只有一把最原始的匕首了。
腦海中一瞬間劃過無數可采取的策略,最終得出的存活率卻全都是零。
就在他抱著垂死掙扎的心態,消極地放手一搏時,衝向他的怪物卻被另一個同樣巨大的身影猛地撞開,穿著漆黑盔甲的騎士以長劍,擋住了怪物撕裂到極點的嘴巴,卡住了那一嘴鋒利的牙。
“……什麽?”夜鷹瞪大了眼睛。
怪物發出了質問般憤怒的嘶吼,不曾放下的爪牙向亡靈騎士舉起。
夜鷹愣在原地,這是內訌了……!?
可隨即,怪物的視線對上了亡靈騎士搖曳的火光,兩個同樣高大的“生物”突然靜止了下來。
那一瞬間,夜鷹產生了一種毛骨悚然的猜測——它們在交流。
它們並非沒有智慧,它們擁有自己的語言和意志,它們擁有……無限進化可能性。
不知道它們“交談”了什麽,原本氣勢洶洶追殺他的怪物,突然跟著亡靈騎士離開了,不僅對他這到嘴的食物再不見半點留戀,夜鷹甚至從它佝僂的背影感覺到了一點心虛和喪氣,就像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的孩子。
這太詭異了,夜鷹這麽想著,身體卻已經虛脫般地順著牆壁劃下,癱倒在了地上。
“你果然在這裡啊。”
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傳來。
夜鷹的瞳孔驟縮了一下,他咬著牙吃力回頭,看見了葉滄從遠處緩步走來的身影。
“有兩個‘好心人’告訴了我你的蹤跡,沒想到你跑的還挺遠。”
除了葉滄以外,沒有人知道,這第一層不僅僅是一座宮殿,還是一座迷宮。現在的夜鷹已經無限接近迷宮的核心區域,可以說是非常了不起的戰績了。
然而這並非一件好事,因為到達核心區域的精英口糧們——在他們自以為逃脫了這滿宮殿的怪物,喜極而泣的時候,將會迎來這群怪物的“神”,收獲來自希望之後,極致的絕望。
即——成為黑淵親自臨幸的祭品。
不過這些事情,葉滄就不打算告訴夜鷹啦。
“你怎麽會在這裡,”夜鷹難以置信,“我早上起來一直找不到你,我、我還以為你……”
“以為我害怕,所以半路退出了?”葉滄氣定神閑地反問。
被猜中了心思的夜鷹摸了摸鼻子,但隨即反應過來,整個人異常激動地拉住他的衣角。
“你聽我說,我們都被騙了,這座宮殿裡根本就沒有寶物,只有一群完全打不死的怪物!我懷疑我們根本就是被魔族獻祭給它們的祭品,他們就沒打算讓我們活著出去!!”
這回倒是換做葉滄驚訝了,因為夜鷹居然猜對了。
葉滄在來的這一路上就有過思考,他最終得出的結論跟夜鷹一樣。
魔族自古就有向黑淵獻祭的習俗,就像遠古的人們敬畏天地,面對過分強大的力量,會將活人獻給山神一樣。
這樣的情況在當初葉滄誕生後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甚至一度被取締,然而,顯而易見,在葉滄離去後又再度復出,甚至完全變本加厲了。
不過——
“這裡確實擁有寶物,這一點並不是謊言。”
葉滄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只是探索的進度不夠深,如果能夠前往更下層的地方,你會看見一個全新的世界。”
“……什麽?”夜鷹呆呆地看著他。
葉滄露出回憶的神色:“連天的火海,裡面沉睡著一個輝煌時代的寶庫,金錢財富、絕代的武具,繁星一樣閃爍。”
就在黑淵第二層,不近,不遠。
他向夜鷹伸出手,“作為你抵達這裡的獎勵,想去看看嗎?”
神的愛子向他發出了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