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海王節是個持續一天的節日, 但實際上,夜晚才是這一天真正熱鬧的開始。
深海的天空一直都是暗沉的, 白天的時候, 那些光芒萬丈的熒光珍珠以及燈火, 會把整個帝國照耀得亮如白晝。而到了晚上,光線便自動暗了下去, 卻也並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葉滄站在店鋪門口,即便隔著一條偏僻的小巷, 他也能夠遙遙看見遠處密集的萬家燈火。廣闊的空中升起無數像孔明燈一樣的東西,如天際下點亮黑夜的星辰,明明滅滅, 熠熠璀璨。
徐徐的風順著門灌進來, 吹起他身上的披風, 隱約傳播來遠方的聲色喧囂。
“外面看起來很熱鬧啊,您不想去看看嗎?”梵恩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後,長發飄起柔軟的弧度。
葉滄沒有回頭:“海王節……我去參加不會很奇怪嗎。”
這個時候店裡只剩下他和巫者兩人了。
白天亞澤和利奧還能抽空過來, 但是晚上真正忙碌的時間開始了。各種展開的活動以及暴增的人流量, 葉滄恐怕萊耶一個人管理不過來, 便敦促他們回去幫忙了。
“這原本就是為您準備的節日。”梵恩隔著重重夜色望向他, 虛起的眸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長,“機會難得,說不定會遇見有趣的事哦。”
葉滄轉過了頭:“看來你又預見了什麽?”
梵恩道:“與其說是預見, 不如當做是一個預言者的直覺,我看見了黑夜中燃起的火光。”
記不清是在夢中還是某一個恍惚的瞬間, 他看見了一團突然升起的星火,而後爆裂,席卷天地。
他在那團火光裡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至美的容顏在紅蓮般盛放的烈焰中,驚豔已極,攝魂奪魄…… 梵恩忽的把目光轉向葉滄,眸光微微閃爍。
“……這樣的話,那我就去看看吧。”葉滄沉吟了一會兒,隨後拉上兜帽,神色間露出幾分狡黠,“我其實還蠻感興趣的,自己悼念自己什麽的。”
梵恩笑而不語,靜靜凝視著他,像在矚目一抹最為璀璨的星光。
滄水廣場。
這不是亞特蘭蒂斯最大的廣場,卻是距離王宮最近的廣場。
今晚,環繞整個王城的巡遊部隊會穿過這裡,不同於之前的簡易,將是真正漫長壯麗、威儀浩蕩的龐大部隊。
為了維持治安,亞特蘭蒂斯的首席軍長萊耶,特別往這裡調派了不少人手。其中,甚至有一名直屬於王衛隊的成員——
“多、多琉大人……”一名海族軍官戰戰兢兢地靠近前方正叼著煙卷的男人,硬著頭皮,欲哭無淚道, “萊耶大人讓我轉轉轉告您,工作時間不要抽、抽煙……”
前方的男人身形一頓,隨後驀地轉過頭來,露出一張落拓不羈的臉。他先是“哈?”地嗤了一聲,隨即眼睛一眯。
這讓他看起來頗為凶神惡煞:“萊耶是天天閑得發慌嗎,爺抽不抽煙他也管。”
海族軍官哆嗦了一下:“可萊耶大人說,這裡是公共場合,您作為海妖族的表率要、要注意形……”
一句話還沒說完,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隱隱傳來“捉小偷啊!”“我的錢包……!”這樣的驚呼
海族軍官隻覺得一陣勁風劃過,眼前的男人瞬間不見了蹤影。
而不遠處,趁著魚龍混雜得手的小偷才跑出去十幾米,忽然,一道陰影兜頭壓下,一個男人從上空落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落地的瞬間雙腳深深地嵌進了地裡,水晶般的地面被“轟”地砸出兩個坑,密密麻麻地碎裂開來,掀開一層氣浪。
小偷頭皮一麻,幾乎就要癱下去。他咬著牙轉頭還想跑,卻被那人一手按住了腦袋,隱約間似乎聽見對方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哼笑,下一刻,巨大的力量直接把小偷按了下去,直直砸進了地裡。
瞬間頭破血流的小偷躺在地上,抽動了一下四肢,當場暈了過去。
整個過程不足十秒,雷厲風行的男人從地上緩緩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
周圍的人早已自動散開,空出了一大圈。丟失錢包的人心驚膽戰地站在人群裡,躊躇著不敢上前,男人卻已經撿起地上的錢包,一揚手,精準地扔進了失主懷裡。
“看好你的東西,不是每次丟都有人幫你找回來。”多琉看也不看對方一眼,直接朝來處走了回去,騷 動的人群立即主動讓開了一條路。
周圍分散巡邏的士兵這時終於趕到,在男人面前跪下:“多琉大人!”
多琉無所謂地揮了揮手,示意了一下後面挺屍的小偷:“拖下去,按規矩辦。”
“是!”
先前的海族軍官姍姍來遲,他望著男人雷霆出手後一片狼藉的地面,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多琉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擼了把自己的長發:“你剛剛,想跟我說什麽?”
“……沒,沒有。”海族軍官一個激靈,“有您在,這片區域絕對固若金湯!我完全服從您的指揮!”
這位……不愧是王衛隊作風最簡單粗暴的大爺。在海妖族點滿精神力的天賦下,這位卻熱衷於錘煉肉體,酷愛近戰,尤其喜歡用拳頭徒手搏鬥你敢信???
海族軍官忍不住悄咪咪打量了一下男人,海妖族一脈相承的俊美容貌自是不必多說,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比起海妖一貫精致細致的風格,眼前的男人卻顯得格外……放、放浪形骸?
那一身奇異風格的服飾,就像是好幾套衣服隨意穿搭起來,皮質的腰帶松松垮垮地扣著,健碩的左臂膀上還系著一條袖箍。那袖箍銀藍,好看是好看,但明顯很舊了。
更不用說,男人還有一頭銀色的長發,似乎不常打理,亂蓬蓬地落在肩上,發尾張揚地翹起。
整個人完全是一種不修邊幅的形象。
海族軍官也是第一次見到多琉這種級別的大人物,但這明顯跟他想象中的半點不一樣。
“你是第一次在大人手底下做事,嚇了一大跳吧。”在多琉走到另一邊後,另一個黑衣軍士走了過來,拍了拍這位同僚的肩,“別怕,多琉大人雖然看著凶,但實際上很好相處的,時間久了你就懂了。”
“可是,我在很久以前聽說,多琉大人應該是……”他抽了抽嘴角,似乎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呃,一朵美貌驚人的高嶺之花?”
黑衣軍士一愣,隨即神情變得複雜,語氣低沉道:“那不是傳言,不過那要追溯到先代王還在的時候了,與那個時候相比,如今的多琉大人確實改變了很多……”
大約就是,昔日孤高冷傲的雪鷹折去了一身傲骨,隨著失落的信仰跌入凡塵,在一番隨波逐流的墮落後,終於被怒吼的同伴和身負的職責揍醒。
不過醒是醒了,折去的雙翼卻也回不來了……
作為最早跟隨多琉的戰士,黑衣軍士有些唏噓地望向遠處那個獨自叼著煙卷的身影——那與其說是隨性散漫,不如說是一種仿佛自我麻痹的怠惰,以及自我放逐的將就。
黑衣軍士剛想著要不要去關心一下上司的心理狀況,突然,他發現遠處多琉的身影陡然一僵。
憑借海族優秀的視力,黑衣軍士清晰地看見了男人倏而繃緊的肌理,原本支抬在一塊大石頭上的左腳突兀放了下來。
嗯……?怎麽了嗎?
黑衣軍士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他順著對方的視線,一直看向了廣場的對面。
此時滄水廣場上人潮湧動,交互錯雜的人群到處都是,可黑衣軍士還是一眼注意到了那個人——並非說那人有多漂亮、氣勢有多驚人,純粹對方一身黑袍、渾身半點不露的打扮,實在是太可疑了。
在一眾熙攘笑罵的人潮裡,那個黑袍人靜靜地站在對面,一動也不動,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
誠然,如果是往常,他注意到這麽一個家夥,最多也就感歎一聲古怪。可現在,多琉大人的反應讓他不得不在意,他忍不住擰眉思索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什麽線索,這個古怪的黑袍人會不會是一個不得了的危險人物。
然而正在他琢磨的時候,也不知道那個黑袍人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伸手拉了拉兜帽,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黑衣軍士正猶豫著要怎麽辦,可多琉卻已經做出了反應。
老實說,他從來沒見這位大人露出過這樣的神情,所有的從容悉數褪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惶惑,就像與族群失去聯絡的孤狼,瘋狂奔跑在空寂無人的荒原上。
多琉擠開身邊的一個個人,他這些年懶散慣了,以致於此刻突如其來的激烈情緒讓他的心臟一陣絞緊。
他深呼了一口氣,可胸腔內的窒息感並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
……是他看錯了嗎?
穿越過一重重人群、遍尋不及那道人影的時候,他忍不住問自己。
剛才,在那人的兜帽被風吹起的一個瞬間,他確實看見了一張無比熟悉的側臉,那張臉……那張臉的確是……!
但,也有可能是過多臆想的錯覺,是夢中反覆尋見的後遺症,或者……
紛紛繁繁的思緒讓多琉呼吸驟亂,他覺得自己也許不該去探尋,因為那個人已經死了。這意味著他大概率是真的看錯了,而這個後果可能讓他無法接受。有了希望再失去……不,不對,他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了!
多琉猛地抬起頭,在周遭人群的驚呼中,踩著石塊和建築飛速騰躍起來——呵,不管你是誰,我絕對要找到你!
失策了。
葉滄拉著帽簷一路穿街過巷。
他剛才好像看見了多琉,不,不是好像,應該說那就是多琉。雖然這幾天他也從梵恩他們口裡聽說了多琉的改變,可是……這也差得太多了?
昔日不諳世事的高嶺之花,究竟是怎麽變成這幅飽經滄桑的落拓模樣……嗯,好吧,可能他要付一部分責任。他當初明明是為了拯救亞特蘭蒂斯英勇就義,誰知後續造成的結果竟然有這麽多超出了預期。
葉滄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他本來沒打算跑的,不過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出於習慣地率先跑路了。
真是……
夜晚的涼風吹過,隱隱嗅見了空氣中濕漉漉的水汽。葉滄停下了腳步,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就是巫者所說的驚喜。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了一陣異樣的觸動。
無聲無形的力量從遙遠的某處為圓心,突然向外擴散,飛快波及到了這裡。這力量並非人人都可以察覺,它的強大如同來自另一個次元,冰冷睥睨。
葉滄忽然抬起了頭,而遠處,原本追擊著他的多琉也倏而停下了腳步。
不止是他們兩個,在這一刻,所有分散於這龐大帝國的各個角落的強者,全部都感覺到了。
他們分辨不出這股力量代表著什麽,隻冥冥中察覺到了一股悚然的危機,心中惶惶。
但葉滄知道,亞特蘭蒂斯的王衛隊也知道——
那是他王的鮫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