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石火。
葉滄垂了下眸, 再度抬眼時,十分冷靜地答道:“我叫葉滄。”
是不是很耳熟?
那必須的很耳熟!
奧西裡驀地抬眼。
他大概愣了有三秒, 隨後視線在對方扣在手下的劇本和臉上來回遊移,仿佛是遇見了某個無解的難題。
這近乎冒犯的打量,無疑不符合奧西裡往日嚴謹矜持的人設,但他的失態實在無法抑製,無禮更是沒法避免。
而作為被集火的中心,葉滄一臉淡定,甚至反過來疑惑道:“怎麽了,這個名字不好嗎?”
奧西裡一滯, 緊了緊喉頭:“……沒人敢說這個名字不好。”
葉滄輕“唔”了一聲,繼而笑道:“那這個名字很少見?”
奧西裡神情愈發複雜:“不,很常見。”
葉滄……這個名字正如同某部流傳千年的史詩一樣, 在時光的沉澱中發酵,從一眾文字裡脫穎而出,時至今日, 已光芒萬丈。
星際裡很多家庭在他們的孩子出生後, 都會為他們的孩子取這個名字,其中飽含著——“希望這降臨的小生命,能夠得到那位傳說之王的庇佑。”
或者更為大膽的——生而知之的智慧、天賜的武技、毫無瑕疵的品格……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向著這些努力。
萬不敢奢望能如那位王一般完美,只求觸碰到那人的一片袍角, 幸得萬分之一。
因而, “葉滄”這兩個字,本名也好、諧音也好、同音也好, 尤其是在一些豪門大族,幾乎成了最優秀的繼承人才能夠爭得的存在。
只是……
奧西裡穩了穩翻湧的情緒:“這是個好名字,很適合你。”
——只是太巧了。
巧到讓人忍不住誕生了某種荒謬至極的想法,因為太過荒誕,反而讓奧西裡覺得自己是魔怔了。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葉滄的聲音打斷了男人的胡思亂想,像一縷掠過原野的長風,將一切躁動都化為悠久的平和。
他晃了晃手中的紙頁,“不是說要對劇本?”
奧西裡回過神,按了按太陽穴,深呼一口氣:“可以開始了。”
他從旁邊取出一份一模一樣的備份劇本,無比嫻熟地翻到某一頁,就像他曾經已經翻閱了無數遍。
“第48頁,我們就從這部分開始。”
葉滄聞言有些稀奇地一挑眉,他記得奧西裡第一場戲演得不順利,沒想到對方選擇的卻不是那一部分內容。
於是掠過最開始的幾頁,一直嘩啦啦翻到了差不多整本本子的最後面。
只是粗粗地掃過一眼,葉滄就沒忍住抽了抽嘴角——這一部分寫的是在王逝去後,他的子民為他舉行葬禮。
去除一些無關緊要的場面描寫,剩下的基本都是在記述子民的悲傷,以及佔滿一大篇幅的沉痛悼念。
葉滄:講道理,他到底是應該覺得抱歉,還是覺得高興……不,感覺哪種都很奇怪?
隨即,他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一段,你要我怎麽跟你對台詞?你扮演的不是那位人王嗎?”
這裡人王都狗帶了,還怎麽演?
誰知奧西裡直直地望著他,說:“不,我在這裡扮演那位王的子民。”
葉滄:“那我?”
“你什麽都不用做,看著我就好。”奧西裡一臉確信,聲音肅穆,“你的存在很重要,請一定配合。”
葉滄歎了口氣,行吧,那他倒也樂得自在。
幾乎是在得到他應允的瞬間,這位星際巨星的氣息就變了。
他的神情似乎沒什麽變化,然而,一種沉重又壓抑的情緒突然從他身上升起,無聲溢散。仿佛被黑雲遮擋住的天空,瞧不見一絲明光,生生叫人窒息。
那是一種沉重到極點的哀痛。淚水已經流乾,嗓音已經沙啞,唯余下最原始的嘶吼,撕心裂肺。
——這一刻,眼前的男人已經不再是奧西裡,而是跨越千年的久遠史詩中,一位即將與王永訣的子民。
葉滄被男人的目光看得心中一跳……雖然知道是演戲,但這種莫名的虧欠感是怎麽回事?
璀璨的金眸微微沉靜,他一語不發地與男人對視,空氣漸漸安靜下來。
男人注視著他,任由情緒發酵,片刻後緩緩開了口。那聲音像剛經歷了一場風雨的洗刷,低沉嘶啞。
“我的王啊,”像某種不甘的申訴、乞求,他凝望著那雙金眸,“為何離我們而去,你竟如此狠心,拋下你的臣民!”
“我們的淚水匯成長河,最驍勇的英雄順河而下,下達冥府,可冥府尋不見你。”
“我們的鮮血澆灌植株,最敏捷的戰士順藤而上,上至天堂,可天堂尋不見你。”
“這天上天下竟皆不見你的足跡!”
那聲音,倉皇,無措,像被遺棄的幼獸獨自徘徊在巢穴,卻不知道它的族群早已悉數遷徙,徒留下破落的舊地。
葉滄望著眼前的人,或者說,他在透過眼前的人望向久遠過去的那群人們。
千年前寫下這段文字的人,大約也沒有料到,這段話還能被他所求的人看見。
他們之間隔著太過漫長的時間,可最終,這份遲來了太久的申訴還是被送到了那個——最應聽見又原本最不可能聽見的人面前。
葉滄本來以為自己會難過,可實際上,他意外的平靜。
那雙金色的眼眸似乎有一瞬變作了幽靜的黑,他注視著面前聲色哀寂的男人,像在安撫一位因摔倒而哭泣的孩子。
“——我已完成了應盡的使命。”
這是史詩上未曾書寫的話語,也是時隔千年,王對他的子民做出的回答。
“——至此死生圓滿,身後之事順其自然,前路已經明了坦蕩,你們可以自己走下去了。”
事實上,我很高興,即便沒有我,你們也走得這樣好。
人類生生不息的強大,終於為他們開拓出了廣闊的星海,創造出如今這般不可思議的未來。
奧西裡聞言神色恍惚了一瞬,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一時間也不清楚,他究竟還在戲中還是已經到了戲外。
胸腔內經久不息的悸動終於到達了最高峰,理智也無法阻止,叫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可是,突然——
“你在做什麽。”
冰冷的、凶悍的、絕不容置喙的聲音,驚雷般響起。
隨著這道聲音一同到來的,還有讓人忍不住渾身戰栗的氣息,仿佛一頭極致危險的凶獸,投下遮天蔽日的陰影,將整個世界都掩蓋。
奧西裡的動作一滯。
他還沒緩解下因這份突如其來的壓倒性威勢而僵硬的身軀,就見面對著他的葉滄望向了他的身後。
比起渾身緊繃的奧西裡,葉滄似乎根本沒有受到一點影響,甚至抬手扶額,露出一臉頭疼的無奈。
隨著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奧西裡終於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紅發紅眸,仿佛是一團燃燒不熄的火焰般的男人。
那明顯不同於人類的豎瞳正盯著他還未伸出去的手,像被入侵了領地的野獸,泛起一片叫人駭然的冰冷。
奧西裡一瞬間覺得自己會被對方殺死。
可這絕不友好的凶意,卻在葉滄開口的瞬間便悉數不見了蹤影。
“你怎麽來了?”葉滄望著紅龍。
厄迦收回了視線,他輕而易舉地被青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全不在意一旁的螻蟻。
“我要是不來,你是不是又把我忘記了。”此前凶獸般不可接近的冰冷仿佛全部成了錯覺,面對青年時,紅龍的神情竟前所未有的生動。
葉滄輕笑一聲:“你知道我不會。”
厄迦總是嘴上說得凶,實際上,紅龍老老實實地記著之前葉滄囑咐的要低調,完全是做賊……咳,潛伏進來的。這讓以往知道他有多肆無忌憚的人看見,不知道要瞪掉多少眼珠子。
只是,葉滄看了看一旁像是完全呆住的奧西裡,猶豫了一下:“奧西裡,他是……”
還沒等他胡謅出一個身份,就見奧西裡回過神來,一點點攥緊指骨,隨後,嗓音壓抑地喚道:“龍王……厄迦!”
“哦?”厄迦眉梢一挑,側目,“你居然能認出我。”
龍王厄迦每次離開巢穴,都是出場即出征,那巨大無匹的紅龍一度是星際中無數種族的心理陰影。
久而久之,反而很少有人去關注他的人類形態,甚至根本不覺得厄迦會願意屈尊化人。
可現在,奧西裡居然能夠認出來。
葉滄安靜下來,看著兩人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厄迦似乎也想起了什麽。
“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他眯起紅瞳,片刻後眉頭一松,嗤笑道,“……原來如此,你是他的後代啊。”
奧西裡猛地繃緊了身體。
葉滄疑惑地歪了歪頭,厄迦睨了他一眼,語氣似乎瞬間軟了一點。
“幾百年前,那次很有名的黑蝶王花事件發生後,人族自覺難以抗衡便向龍族求援,我無聊就去了一趟,見到了那一任的帝國皇帝。”
葉滄輕“嗯?”了一聲,“我猜猜,你是不是順便向他要了點出場費?”
厄迦哼笑一聲,“我取走了他冠冕上最璀璨的寶石,也就是這小子的曾祖父的。”他說完看了葉滄一眼,“那顆寶石應該還在我的巢穴裡放著,你喜歡就送給你,很閃亮。”
葉滄:“……不用了謝謝。”
給人家曾祖父留點面子。
畢竟能夠被厄迦誇獎“閃亮”,足以說明那顆寶石有多符合龍族的胃口,也側面反映出有多貴。
他估計厄迦當時提出要求的時候,絕對沒有其他意思,純粹就是收藏癖發作。
不過,人族顯然不這麽認為,八成是視為畢生恥辱,恨得跳腳。
隨即,葉滄又反應過來,詫異地望向奧西裡:“這麽說,你還是皇室的人?”
奧西裡深呼了一口氣,回道:“帝國如今一共兩個皇子,我排行第二。”
那也就是說,是二皇子了。
葉滄確實有點被驚到了,倒不是說這個身份有多麽嚇人,只不過一介帝國皇子居然隱瞞身份,一路混成了星際巨星……要麽說明皇室和諧,思想開明;要麽,就是局勢微妙。
大約是成王職業生涯帶來的後遺症,他對這一塊稍微發散一下思維,就能想到不少。
一旁的厄迦見此,開口道:“我早先就聽說,這任帝國皇帝昏聵無能,北星域的實際掌權者已經變成了他的兒子。如今看來,就是你的那位兄長了。”
奧西裡神情一變,沒有反駁。
厄迦見他這般模樣,登時冷笑一聲:“不爭不搶,倒是個好弟弟,可惜哥哥卻不是個好哥哥。”
奧西裡抬眼望他,與那雙猩紅的眸子對視實在很需要勇氣:“……你什麽意思?”
厄迦居高臨下地望了他一眼,神色嘲諷。他最見不得奧西裡這種天真又愚蠢的家夥,要不是跟葉滄扯上了點關系,他根本懶得搭理。
“我來說吧,”只是稍微結合一下目前的情報,葉滄便瞬間辨明了一切,“奧西裡,實話告訴你,其實幾天前厄迦和他的親衛隊就抵達阿木星了,如今親衛隊正在跟皇室談判。”
之前所有微小的奇怪之處,這時候似乎都有了解釋。
“我之前就疑惑,為什麽外界一點消息都沒有,為什麽你們看起來完全一無所知。”
不說其他,那天買完番茄後,科文星的指揮官可是安全回去了的,他勢必已經將這件事報告給了上層。
介於事件涉及到了“龍王厄迦”,後期又有束河等人談判,皇室一定知道了龍族的到來,知道厄迦還留在這裡。
“現在想想,如果是有人在背後故意封鎖這一切,引導這一切,那就說得通了。”
葉滄平靜地望著奧西裡:“你覺得那個人是誰?”
最可能的答案——那個奧西裡的兄長、帝國的第一王儲,很有可能想要借龍族甚至厄迦本人的手,除掉奧西裡。
一旁的厄迦倚在牆上,他顯然跟葉滄想到了一處,一雙眼睛亮起燎然的火光:“下作的伎倆,敢把龍族當槍使,我勢必要讓他付出代價。”
這宣言衝動又不理智,似乎全然沒有考慮什麽星際大勢。
但長久以來的默契,讓葉滄知道紅龍這句話並不是以現任龍王的身份說出的,而是如同回到葉滄統禦的時代那般——
僅僅作為一名守衛著王的最勇武的戰士,毫無保留地奉獻出自己的力量,將身軀化為王座前的矛和盾。
葉滄給了一個安撫的眼神,嫻熟地幫紅龍順了順毛:“別心急,如果真的是這樣,事情一定還有後續。等著吧,也許人家就要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