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忍的手指蜷了下。
他渾身汗津津的,連呼吸都帶著燙人的熱度。
“很喜歡,非常喜歡。”
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季嶼,點漆似的眸子裡彷彿容不下其他,“喜歡到,喜歡到……”喜歡到想把你關起來,囚在這裡,不見天日,只見我。
後半句堵在喉嚨口,沒能說出口,他怕嚇到季嶼。
“喜歡到什麼?”
傅忍停頓一下,再開口時說的話就變了味,委婉又折中:“喜歡到想把你時刻綁在身邊,我在哪,你就在哪。”少了幾分偏執,多了一點俗套。
季嶼臉上掛著笑意:“就這麼喜歡我?”
傅忍認真點頭:“是,非常喜歡。”
非常非常喜歡。
這種喜歡,從十四年前就開始醞釀。
那時他四歲,身邊除了一堆和他同齡的孩子外,還有一個肚子上永遠挎著腰包,要他們全都喊他“媽媽”的女人。
她教他們如何死皮賴臉地抱住年輕小哥哥小姐姐的腿賣花,教他們跪在地道口討錢,教他們撒謊,教他們裝可憐,教他們一堆所謂的“謀生技巧”。
同樣的年紀,別的小朋友被爸爸媽媽抱在懷裡,有餅乾吃,有牛奶喝,有玩具玩,無憂無慮,而他們已經開始奔波賺錢,每天睡覺都抱著那個討錢用的不銹鋼飯盆。
傅忍早慧,所以一直都知道那女人不是什麼“媽媽”,而是壞人,他得求救,讓人救他。
可沒人救他。
他向路過的大人求救,大多沒有結果,好不容易碰上個願意較真的路人帶他去了警察局,最後的結果也還是一樣,他仍然陷在“媽媽”的手心裡,每天喝粥,賺錢,挨打,睡地板,循環往復。
但他心裡依舊默默地期待著、想像著有個人出現,帶他離開。
這一期待,就期待了十四年。
他也有看到過希望,但沒有一次不破滅。
在他八歲的時候警察終於衝進他們住的廉租房,把“媽媽”拷走。
他歡欣鼓舞,以為自己得救了,可不過是從廉租房,進入了福利院,從一個吃小孩的地方,進入了另一個吃小孩的地方。
天下好的福利院那麼多,偏偏他進了一個火坑。
何其倒霉。
於是他又盼著有人能來救救他,把他領走,不求領養自己的人多麼富裕多麼善良,只求對方能夠接納自己,給他一個家,一個庇護所,他長大一定會回報他們。
由於外表出色,又會說漂亮話,所以很快就有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婦領養了他。
老夫婦是暴發戶背景,一朝拆遷,身家從赤貧變成千萬大戶,原本嫌他們是包袱而不願贍養的六個子女立刻變臉,都圍了上來,威逼利誘夾雜噓寒問暖,氣得兩位老者去福利院領養了他,說把財產給他都不給那些白眼狼。
傅忍又一次以為自己得救了,特別勤快地給老人端茶送水,捏腰捶腿,以為通過行動可以換取老夫婦的善意,卻不想萬事皆有因果。
六個子女沒有一個願意贍養老人的因果便是——父母不慈,子女不孝。
兩位老人極度重男輕女,他們溺愛兒子,賤賣女兒,兩個兒子被養得一事無成,無所事事,四個女兒被換了彩禮後也不願再和家裡來往,直到他們上了年紀病痛纏身,想要孩子回來照顧他們卻無人願意,才悲痛萬分,覺得費心費力養了一窩白眼狼。
而傅忍,就是他們暴富後領回來故意氣那幾個子女的。
他們不是真的想把自己的財產給他,也沒有真的把他當兒子一樣對待,只不過是想通過他給那些子女施加壓力,讓他們緊張,逼他們孝順。
這次他找到地方落腳了,但還是沒有家。
他游離在這家人的心門之外,他們把他當服務生,當護工,當敵人,就是沒有一個把他當自己人。
傅忍對於這一大家子來說,是永遠的外人。
期待和希望從心裡徹底消失,傅忍關上了自己的心門。
他開始面不改色地撒謊,為了過好而活得像是電視劇裡的反派,還不是高大上的反派Boss,而是最令觀眾討厭的那種腌臢小人,在老人和他們的子女之間作梗挑事,最後從中獲利。
這套老舊的房子,就是他的戰利品之一。
可他贏了這麼多,仍然不快樂,每次看到萬家燈火,看到甜蜜擁抱的小情侶,看到出行的一家人,他的心裡都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塊什麼。
傅忍很清楚缺的是什麼,也知道這個缺口自己無法填補。
這次他不再坐在原地等待,因為他已經不是無能又無知的小孩子,他懂得撒謊,懂得偽裝,懂得什麼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知道熱臉貼冷屁股沒有任何意義。
想要什麼,等是等不來的,求也是求不來的,必須主動出擊。
那個缺口,他要主動找人補上。
無數個深夜裡,他輾轉反側,不停在腦中勾勒著一個身影。
溫柔的,大氣的,包容的,白淨的,長得很好看,像天使一樣,有甜美的笑容,會對他言聽計從,黏在他身邊像一隻軟萌的小白兔,什麼都告訴自己,什麼都和自己分享,並且願意接受自己的一切。
白天,他們是一對如膠似漆的小情侶。
晚上,他們就在這座他親手佈置的屋子裡肆意放縱,靈魂交融。
他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把房子設計成嚴密的籠子,想把對方和自己一起關在這裡,他還定制了鎖鏈,即使歡愛時也想鎖住對方,甚至改變了屋裡的所有房間的排布,只為可以隨時隨地擁抱接吻、肌膚相貼……
他做好了一切的設想,一切的準備。
只差那個能填補他心上十四年缺口、令他執念了十四年的救命人。
這個人一直存在在他的心裡,曾經他以為是這個人是警察,是領養人,但事實告訴他不是,這個人得他自己找。
於是他把目光投向身邊的同學,投向人聲鼎沸的廣場,他來者不拒地加好友、加群,可始終沒有遇到那個符合他心意的人。
直到偶然間看到季嶼的照片,那一瞬間靈魂彷彿被擊中,腦海中縹緲數年的身影有了實質的模樣,無數聲音霎時在腦中叫囂徘徊,聲嘶力竭地告訴他——
就是這個人!
這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個陌生人忽然鍾情,只是覺得對方有些沒來由得熟悉,不過他也懶得追究原因,而是當機立斷地隨著自己的心意開始調查對方的資料,然後找理由靠近對方,加好友、暗示、誆騙、蠱惑,無所不用其極。
出乎意料的,效果好得出奇,他可以說是非常輕鬆地就和對方扯上了關係,還是非常非常親密的關係。
雖然處於下風是他沒有意料到的事,可這已經無所謂了。
這個人出現了,就可以了。
傅忍把頭埋進季嶼頸窩,鼻尖觸碰到對方溫熱的肌膚,兩個大男人身上的混合著慾望的汗味並不好聞,可他卻上了癮似的不停輕嗅。
“我太喜歡你了。”他在季嶼耳旁咕噥了一聲,鼻尖不停蹭著季嶼側臉。
-
“嘖嘖嘖。”老父親背著手從季嶼右手邊走過。
“嘖嘖嘖嘖。”又繞到季嶼左邊。
“嘖嘖嘖嘖嘖。”又搖了搖頭。
季嶼嘆了聲氣,放下手裡的筆看向老父親:“叔叔,你嘖什麼呢?”
季沛延笑:“三十多歲的老桃樹終於開花了,老父親我甚是欣慰。”
“……”
季嶼一時無聲,他抿著唇,神情又是無語又似乎有點想笑,最後還是沒忍住地上揚了嘴角,“欣慰就欣慰,別人身攻擊啊,我哪老了。”
年紀這東西季嶼從前從未在意過,可自從交了個十八歲的小男朋友之後就開始在意上了。
尤其是去學校接人的時候,裡面走過來走過去的全是朝氣蓬勃的小年輕,穿著寬大的校服,跑起來像一隻只羽翼未豐的白鶴,充滿了青春朝氣。
而他跟他們差了一輪都不止,就算長得年輕,可站在小年輕堆裡到底是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樣。
“什麼時候把他領回來給我看看?”
把人領回來?
季嶼愣了一下,點頭:“我問問他,對了,叔叔,我還沒給你看過他照片吧?”
“還沒。”
季嶼笑著拿出手機要給老父親看照片,他點開一個相冊,第一張出現的照片是傅忍在校門口跟他揮手告別:“怎麼樣?帥吧?”
老父親捧場地點點頭:“帥。”
季嶼往後劃:“帥吧?”
這張是早飯時他拍的照片,傅忍嘴裡還咬著一個包子,看起來有些憨憨的。
“這孩子長得真俊,還有嗎?我總覺得他有點眼熟。”
“你見過他?”季嶼問。
老父親又搖搖頭:“不記得了,不過這個臉總覺得在哪見過。”
季嶼唔了聲,沒再多問,又把相冊往後劃。
目光觸到下張照片的瞬間他猛咳一聲,迅速退回主頁,接著收起手機,摸了下鼻子道:“照片沒真人好看,今天晚上我跟他一起吃飯,到時候直接給你彈個視頻讓你們倆認認怎麼樣?”他語速急促道。
“……哦,也行。”老父親看著季嶼,神情有些猶豫。
季嶼又咳了聲:“叔叔你怎麼了?”
“其實我視力還挺不錯的。”
季嶼:“……”
白淨的耳朵肉眼可見地染上粉色,半晌,他乾巴巴地“哦”了一聲。
“注意身體。”
季嶼啪地合上筆記本,站起身:“時間差不多了,我也該去接他放學了。”說完腳步不停地走到玄關,又是換鞋又是拿鑰匙,一副好生忙碌的樣子。
老父親雙手環胸站在玄關前,擰著眉頭,似乎有話要說。
季嶼低著頭,當做沒看見。
“人家還小,容易傷身,你是個醫生,多注意點。”
他不問,不代表老父親不說。
季嶼頓在原地,臉上的熱度不用上手摸他都能感覺到。
“……哦,我知道了。”
—
這次出門,季嶼非常高調地開啟了很少用的敞篷模式。
他任由清風拂面,強行把臉上的溫度降了下去,等到傅忍學校門口的時候他臉上的紅已經全部消退,下車前他對著後視鏡看了又看,確定臉不紅了才下了車。
【季嶼:我到了。】
他發消息給傅忍。
【傅忍:我馬上來。】
【季嶼:專心上課,我不急,以及,上課時間不許玩手機。】
剛發完,季嶼就注意到不遠處似乎有人在看自己。
他抬起頭看過去,發現是幾個女生,都穿著統一的短袖中褲,似乎是在上體育課,見自己看過去,她們又害羞起來,互相推推搡搡地笑。
過了會,一個女生被推了出來。
她咬咬唇,大大的眼睛裡又是害羞又是躍躍欲試。她朝季嶼走近,出聲道:“您是一院的季醫生嗎?”
季嶼想了想,但毫無印象:“是。你是哪位?”
女生的眼裡閃著崇拜的光:“上個月我陪我爸爸去您那看腰椎的,掛的是你的號,他說你特別厲害,醫術特別高。”
季嶼客氣地笑笑:“謝謝。”
上禮拜看過的人他說不准能有點印象,這隔了個把月的他早就忘了。
感覺到季嶼的疏離,女生倒也不氣餒,努力地找話題:“我最近經常看到你在門口等傅忍,啊,我不是故意偷看,我教室在一號樓,就那邊那棟,可以看到門口,那個……你們是不是關係很好啊?”說著女孩低頭揉了揉耳朵。
“是很好。”
季嶼笑得很溫和,“你有什麼事嗎?”
女生用腳尖蹭了蹭地面,臉上微微泛紅:“那個,您應該知道傅忍有女朋友的事吧?”
季嶼輕挑了下眉:“他什麼時候有的女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女生眼睛一亮:“你不知道?”
季嶼搖頭:“不知道。”
“那他就還沒有談戀愛了咯!”
女生興奮地沖不遠處的小姐妹們用力擺手,“他說沒有,傅忍還沒有談戀愛,沒有女朋友!”
“不過我知道他有男朋友。”季嶼輕飄飄道。
女生歡快的笑容僵住在臉上,然後漸漸消失:“……啊?”
季嶼沒有回答,他看向女生的身後,抬手招了一下:“今天又逃課?怎麼,二十分鐘都耐不住?”說話間,笑意慢慢在眼角堆疊。
“嗯,耐不住。”傅忍單肩背著書包,神色頗有些陰沉。
他走過來掃了眼站在季嶼面前的女生,語氣不佳,“你找他做什麼?”
季嶼:“乖,對女孩子說話溫柔點。”
傅忍頓了頓,語氣緩和了許多:“你找他做什麼?”
女生:??
傅忍居然真的改了語氣又問了一遍!而且那個“乖”……
女生怔怔地站在原地,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她擺擺手,往小姐妹的方向挪:“啊哈哈,沒事,我沒事,你們聊你們聊,啊哈哈。”說完,扭頭就跑。
季嶼輕笑了聲,伸手去接傅忍的書包。
傅忍沒給他,自己走到車旁塞了進去:“今天我們去哪吃晚飯?”
“去你家。”
傅忍抬起頭看著季嶼。
季嶼坐進駕駛位,沖他勾了勾手:“上車。”
等傅忍坐進去,他沒像往常一樣立刻開車,而是往座椅裡一靠,側頭盯著傅忍瞧,“今天上班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
“你的房子不該那麼小。”
傅忍一愣:“哦?”
“我一開始以為是裡面擺設太大,所以顯得房子很擠,但今天下樓的時候正好碰到樓下大爺開門,就隨便瞥了眼,發現他屋子的格局跟你家一樣,按道理來說你們的房子麵積相同,看著應該差不多大,可你家明顯要小得多,而且是小很多,為什麼呢?”
放鬆的脊背重新僵直,傅忍眨了眨眼。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牆紙後面是超厚的隔音板,地板也做了三層,就算屋裡有人唱K,外面的人都聽不見。當然,他這麼裝修不是用來唱K的,而是……
“我還在你的床頭櫃裡看到了手銬,還有鎖鏈。”
傅忍瞳孔微縮,下意識地攥緊了手。
季嶼:“你在緊張。”
傅忍抿唇:“你都知道了?”
季嶼點頭,神情看不出喜憂。
就是這個看不出情緒的表情,才更令傅忍更加緊張。
恐慌感充滿胸腔,他的臉色比上車前白了一些:“房子和那些東西只是,只是……”
話音頓住,嘴唇張了幾次都沒能說出來。
傅忍不敢想像自己對季嶼說我想把你關起來、銬起來,季嶼會是什麼表情,大概會覺得他是瘋子,變態,神經病,然後跟他分手,跑得遠遠的。
他瘋狂地在腦子裡組織著措辭,思考著到底要怎麼說才能把這件事完美地解決,然而下一秒,季嶼的舉動出乎了他的意料。
傅忍愣愣地看著那雙舉到自己身前的手,看著那貼在一起的手腕,以及季嶼臉上興味的笑。
“我明天休息,可以陪你試試。”
輕輕的一句話,卻像是在傅忍的腦子裡點燃了炸藥,轟的一聲,繁亂的思緒全部被清空,傅忍眨也不眨地看著季嶼,接著視線向下,凝滯在那雙被保養得極好的手上。
放學鈴聲在這時響起,安靜許久的校園熙熙攘攘起來。
然而這些聲音到他們這兒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他們誰都沒往外看一眼,眼裡只有彼此。
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抬起,傅忍單手輕扣住季嶼的手腕。
指腹在柔軟的手腕上摩挲,隔著薄薄的皮膚,他感受到了皮囊下脈搏的跳動,就和心跳一樣,噗通噗通,不過他似乎還聽到了別的什麼聲音……
“怎麼樣?”季嶼笑著又問了一遍。
傅忍默了好一會才緩緩搖頭,認真地對季嶼說:“不試,我捨不得。”
說罷低下頭,神色近乎虔誠地把唇貼在了季嶼的手腕上。
他忽然知道那個聲音是什麼了,應該是……
他心上缺口被補起來的聲音。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所有番外到這裡結束,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陪伴。
感受收看,有緣我們下本再見啦。
可以的話評分求給個五星好評叭,這個還是挺重要的,鞠躬,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