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金時代,人類的每一個城市裡會有許多酒店,這些提供給旅人住宿的場所大多裝修得高端大氣,布置得舒適整齊,服務貼心又到位。
在這樣的廢土時代,旅店這種東西依舊存在。
春城的某個角落,就有著這麽一間提供給往來旅客遮風擋雨的旅館。
昏暗的長長走廊,兩側是一扇挨著一扇的木板門,進進出出端著水盆或是雜物的住戶甚至要側著身體走路,才不至於和對面走出來的鄰居撞到一起。
入口處擺著一張掉了漆的長桌,一個滿身肥肉的大漢歪著在桌後百無聊賴地摳著腳。
大門的簾子被掀開,一個女人從門外走進來,在條桌上丟了一顆綠色的一階魔種。
“開一間房。”
摳腳大漢頭都不抬,摸出來一把鑰匙拍在桌上,有力沒氣地說了一句,“一顆魔種三天,右邊第九間。”
一顆最低階的魔種可以住三天,價格不算貴。這裡除了提供一間房間和一張床什麽也沒有。
同時只要出得起魔種,就不會管你住進去的是什麽人,也不管你住進去做什麽事。
女人托了托抱在懷中的人,伸手接過鑰匙,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大漢這才從條桌後抬起頭來,瞥了一眼那個女子的背影。
穿得一般,武器也普通,不是什麽值得特別關注的人。
她懷裡抱著一個被毛毯嚴嚴實實裹住頭臉的人,從那人露出毛毯裸著的雙腿,可以看出是一個比較年輕的男人。
抱著女人來開房的男人,和抱著男人來開房的女人都不算什麽稀罕事。
看門的漢子不再看她,從服務台後縮回了目光。
楚千尋推開房門。
房間非常的小,地板和牆壁髒兮兮的,到處糊著一道道黑褐色的可疑痕跡。
右側頂著牆放的一張鐵架小床佔據了大半的房間,左邊擺著張小小的桌子,剩下的空間也就剛剛夠一人行走。
門邊的角落,靠牆直接安裝著一個可以排水的洗手池,便於洗漱。當然並沒有水龍頭這種奢侈品的存在。用水需要自己出去提回來。
桌子靠著的那一面牆壁,高高地開了一個小小的窗戶,一縷陽光順著斑駁的玻璃投進屋內,落到了那張不怎麽乾淨的床榻上,可以看見陽光中有無數細小微塵,怡然自得地在空中上下浮動。
隔開這些密集房間的只是普通的木板,隔音效果非常的差,可以清晰的聽見隔壁住戶的各種聲音。
楚千尋把葉裴天放下來,床榻發出吱呀一聲響。
男人沉默著,沒有聲音,沒有動作,也沒有絲毫抵抗。
楚千尋知道他是醒著的,他面對著牆壁,那凌亂的額發下,沒有什麽焦距的眼睛始終睜著,那目光散漫,冷淡,帶著種了無生趣的頹喪。
好像不管被帶到哪裡,不管別人怎麽對他,都可以不在乎,無所謂。
楚千尋去服務台領了一個水桶,打了一大桶的水,坐到床邊。
從背包裡拿出一條還算乾淨的毛巾,擰濕了,伸手別起葉裴天額頭的亂發,開始清洗他被血汙覆蓋了的面孔。
那些血塊已經乾涸,凝結在肌膚上,楚千尋盡量小心,褐紅色的血塊剝落,濕毛巾一點一點洗出了眉眼。
他的眉眼有些淡,恰好被窗上打下來的陽光照到,可以看見臉上細細的絨毛。
纖長的睫毛沾了水光,眼珠在光線的反射下帶著點琥珀色的剔透。
那眼瞼略有點向下走,配著毫無波瀾的眼神,竟然有著一種既頹又喪的頹廢美。
楚千尋的心突然微微酸了一下。這張面孔對她來說十分熟悉,她在那個冗長的夢境中,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的自己和他耳鬢廝磨,朝夕相處。
那時候這張臉總是在笑,動不動就滿面飛霞。
相比楚千尋的記憶,眼前的這張臉太瘦了,繃緊的下顎線條和高挑的鼻梁,使他處處透著一股狠厲,像是一柄準備隨時拚命的刀,
他的肌膚很白,雙眼之下有著濃重的黑眼圈。
楚千尋覺得他可能很少睡覺,以至於連他那樣的恢復能力,都趕不上消散眼底沉著的黑色素。
怎麽就把自己過成了這副模樣呢,明明在另外那個世界活得那樣怡然自得。
楚千尋突然很想再看到一次那副乾淨羞澀的笑容。
葉裴天是被她從血坑中撈出來的,他身上的泥和血汙實在是太多了,一整桶的清水很快變得血紅。
楚千尋放下毛巾,從背包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陶瓷罐子。這是剛剛在路上的魔藥鋪子裡買的,可以緩解流血聖器造成流血狀態的特殊藥劑。
打開蓋子,裡面裝著的是晶瑩剔透的半流質膏藥,散發出一種十分特殊的香味。
楚千尋手指沾了膏藥,小心地塗抹在葉裴天的傷口上。那血紅的傷口偶爾閃現出一兩道細小的黑色電弧,讓楚千尋的手指感到一陣刺痛。
在那道深深的血口裡,隱約可見密集的黑色電弧正不斷交錯亮起,楚千尋想象不出這有多疼。
胸前無休止折磨著自己的傷口突然冰涼了一下,葉裴天這才回過神。
那個人的手指上沾著藥,一點點地塗在他的傷口上,火辣辣的傷口就好像敷上了清涼的冰塊,一點一點被安撫下來。
這種藥只能治療肌膚表層的傷,不能解決內在的問題,但不管怎麽說,讓他在無盡的痛苦折磨中得到了一點點的緩解。
那個女人的指腹因為常年握刀,結了厚實的老繭,接觸到肌膚的時候有一種刺刺的感覺。
這種細細癢癢的觸覺,穿透過肌膚,一路從肌膚的毛孔往他身體裡鑽,一直鑽進了他的心口,讓那裡也微微刺疼了一下。
這個人在為他治療傷口。
療傷這個詞的意義,他已經快忘記了。
自從魔種降臨,他被發現了擁有永生者的恢復能力,所有的人似乎就覺得他受傷了也不需要救治。
盡管他的傷口和他們一樣的疼痛,甚至他還無法通過死亡從那些無法忍耐的痛苦中解脫。
他拖著一身的傷回到家人身邊的時候,繼母看著他那千瘡百孔的身體象征性地詢問了一句,
“小葉傷的這麽重,要不要給他包扎一下?”
“算了吧,他又不會死,這個時候藥品太珍貴了,我們還是要為裴元留一點。”說這話的是他的父親。
他被神愛集團的人找到,關在研究室,鎖在手術台上。那些惡魔不顧他的痛苦哀求,殘忍地從他身上竊取了各種東西。
即便在那樣堆滿醫療藥劑的地方,也沒有人伸手為他減輕過一次痛苦。
有時候被蒙著雙眼的他會聽見身邊有人在說話。
“這也太難看了點,要不要給他縫合一下。”
“不用浪費了吧,反正他也不會死。”
從那以後,他又不會死,他不需要治療就被定了性。
再也沒有人把他當做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怕一次緩解過他的痛苦。
他果然沒有死,慢慢從痛苦中熬過來了。
眼前的女人低著頭,給他每一道傷口仔仔細細塗上了藥劑,還不時俯下身來,輕輕地在傷口上吹著氣。
葉裴天別過臉去,他不想看那個女人臉,
他不想看見這罕見的溫柔轉瞬間又撕開面具,變成猙獰殘酷的模樣。
楚千尋的手指都被電弧打裂了,這對她來說,隻算是微不足道的小傷,她甩了甩受傷的手,站在桌子邊,用沒有受傷的另一隻手從背包裡翻東西。
葉裴天躺在床上,視線就落在了她垂在身邊的那隻手上。
那手指上還殘留著一些藥膏,裂了好幾道血口,微微動了動,幾滴血珠子就從指尖上滴落。
那手輕輕甩了一下,一滴血珠甩在了葉裴天眼前的枕套上,很快滲透進去,在泛黃的布面上留下一個顯眼的血點。
葉裴天的視線黏在那點紅色上,就不動了。
“我出去一下,給你找一個治愈者。等人來了你別說話,也別亂動。”
“這裡是黑街,醫生一般隻管收錢,不會管你是誰。”
楚千尋翻出了一個口罩,戴在葉裴天的臉上,又攏了攏他微卷的頭髮,把一頂棉布帽子套在他頭上,扯低了帽子的邊緣,壓住他大半的眉眼,隨後小心地給他蓋上毛毯。
在這種時代,打扮成各種奇裝異服的人都有,葉裴天這樣算不了什麽。
“行了,這樣就認不出了。”楚千尋上下打量了一遍,“好好待著,我很快回來。”